第60章 第一個問題。

  協和住院部。

  走廊里燈火通明,親屬探視的時間還沒有結束。

  VIP單人病房裡,周瑞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削著蘋果。

  「你這不就淋了一場雨,怎麼直接轉肺炎了,身體也太差了吧。」

  周瑞撇了撇嘴,「虧我還特意給你泡了感冒藥,你是不是沒喝啊。」

  「......」

  病床上的男人,抿了抿嘴角,無動於衷似的,沒有講話。

  周瑞盯著手裡的蘋果,「陸醫生你這不會是為情所困,故意糟踐自己呢吧。」

  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趕緊安慰,「哎,真沒必要,你說你條件這麼好,這個不行就下一個嘛。」

  講實話,他心裡就沒看好陸淮予和簡卿。

  所以更多也是傾向勸分不勸合的。

  額上青筋跳了兩下。

  右手輸著液動不了,陸淮予抬起左手,兩指按在太陽穴上,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

  被周瑞絮絮叨叨念得有些頭疼。

  「你怎麼還不走?」

  陸淮予沒什麼耐心地說,聲音比往常更為嘶啞,聽起來有些沒力。

  「這不是等我媳婦兒呢。」

  周瑞忿忿道:「要不是因為你病了,秦蘊哪用得著天天不著家的做手術。」

  「明明住在一個房子裡,我已經好幾天沒見過她了。」

  每天他上班的時候,秦蘊剛回來,他下班的時候,秦蘊又被叫回醫院出急診。

  周瑞削著蘋果皮,拉得又卷又長,在最後關頭斷掉了。

  「嘖。」

  他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吶,吃蘋果。」

  陸淮予掃一眼,很冷漠地拒絕,「不吃。」

  「......」

  「不吃我吃。」周瑞想起他確實是不吃蘋果的,於是自己咔吃咔吃地啃起蘋果。

  「你能不能出去吃?」陸淮予擰了擰眉,「我不喜歡吃蘋果的聲音。」

  他倒不是找茬,而是真的對吃蘋果的聲音,生理性不適。

  像有的人聽到指甲摩擦黑板的聲音一樣,渾身難受。

  周瑞看他是個病人,沒計較,拿著蘋果往外走,嘟嘟囔囔道:「什麼臭毛病。」

  「......」

  隨著病房門被打開關上,房間裡瞬間恢復了寂靜。

  陸淮予深吸一口氣,低垂眼皮,漆黑的眸子有些許暗淡。

  側臉隱在陰影里,嘴角緊抿,唇色蒼白,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這時,床頭柜上的手機震動一聲。

  他不太順手地伸出左手去到右邊夠手機。

  屏幕被半立起來,鎖屏界面顯示著一條簡訊。

  待看清上面的字時,陸淮予眉心皺起,眸色倏地漸沉。

  簡訊是南臨銀行的轉帳通知提醒。

  通知截取了一小段的簡訊內容——

  【南臨銀行】

  到帳通知:他人轉入您尾號1456的帳戶人民幣1元

  「......」

  好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伸來的樹枝。

  鴉羽似的眼睫掀起,陸淮予下意識地滑動屏幕,查看簡訊的詳細內容。

  指尖微不可見的在顫抖。

  轉帳附言裡,簡簡單單幾個字——

  只有時間和地點。

  酒吧街燈紅酒綠,形形色色的男女在其間遊蕩歡笑。

  高低錯落的酒吧牌面,伴隨著好幾家的酒店。

  離『消失』最近的酒店,不算太正規,客房不大,設施老舊。

  感覺更多是為了快速解決酒吧客人的需要應運而生。

  某一間客房的燈暗著,隔音的雙層玻璃窗被關起,厚重的窗簾拉上,隔絕了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周圍的環境一片死寂,安靜得仿佛落下一根針都能聽見。

  簡卿坐在白色床單鋪成的大床上,睜著明亮的眸子,凝視著黑暗。

  白皙纖細的食指不停地敲著木質床沿,透露出她不安的情緒。

  不確定他會不會來,尤其是在上一次不歡而散之後。

  她咬著唇,走廊里來來回回有人走過,心來來回回提起又落下。

  也不知道是瘋了還是怎麼,就那麼一拍腦門,做了個決定。

  回到了她本以為再也不會踏足的地方。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簡卿不願意開手機看時間,她像是厭光生物一樣,不願意見一丁點的光。

  仿佛無垠的黑暗給她安全感,讓她可以逃避。

  倏地,一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響起,越走越近

  沒理由的,簡卿一聽,就知道是他。

  「......」

  她的眼睫微顫,雙手攥緊了床單。

  果然,在短暫的停頓過後,男人拿著她留在前台的房卡,刷開了門。

  室內的一片黑暗似乎讓他愣了一瞬。

  隨著外來者的進入,周圍的空氣仿佛突然靜滯——

  走廊里黃色的暖光泄漏進來,簡卿眨了眨明亮的眼眸,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關門。」她說,「不要開燈。」

  男人站在玄關處,視線被一道白牆擋住,看不清房間裡的情形。

  他沉默片刻,依據她的指示,輕輕闔上門。

  厚重的電子門被關上以後,室內重新歸於黑暗,幽閉而安靜。

  幾乎能聽見兩人淺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狹小密閉的空間裡,沉沉無垠的黑暗,仿佛是一塊幕布,裹挾著房間裡的男女。

  中央空調的暖氣給得很足,呼呼地往裡送氣。

  曖昧的氛圍在其間流淌。

  誰也沒有講話。

  好像兩隻捕獵的獅子,耐心地等待彼此的獵物先行動。

  「......」

  溫度升高,又悶又熱。

  明明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針織衫,簡卿還是由下至上升起燥意。

  要比耐心,她好像從來沒有贏過陸淮予。

  直到最後簡卿咬了咬牙,努力讓自己忘掉他是誰的事實。

  她站起身,摸著黑走到男人身邊,感受到一股熱源。

  然後伸出手,攬上他的腰。

  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觸上他緊緻結實的腰腹。

  男人的身體明顯一僵,下意識後撤,卻好像沒什麼力氣似的,就這麼被她直接壓在門上。

  走廊里過道很窄,他背後抵著牆,兩人靠得很近。

  簡卿本來只是想問他隱瞞的理由。

  明明她不是狹隘的人,也常常包容和原諒別人。

  可心底卻好像住著一個小惡魔似的,在壓住他的瞬間,突然改變了初衷。

  也能是因為知道自己被偏愛,所以有恃無恐,肆無忌憚地想要報復他,讓他也難受。

  簡卿感受到他身體的滾燙,仿佛火爐一般熾熱。

  不等男人反應,她仰起頭,伸手就去勾他的脖子,將他往下拽。

  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她胡亂地去和他產生肢體的接觸。

  踮著腳,就那麼往上貼,唇角也不知道貼到了什麼,溫熱的凸起,好像是他的喉結。

  男人的喉結上下突滾,像受了刺激一般,慌忙伸手扣住她四處亂摸的手腕。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的聲音低啞沉沉,呼吸被她弄得有些急促,胸口上下起伏。

  語調里攜著明顯的慍怒。

  黑暗之中,陸淮予猩紅著眼眸,內里的情緒,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更為震怒。

  她不肯見他,不許他出現在她面前。

  卻願意對一個陌生的,甚至是欺負過她的男人投懷送抱。

  即使看不見男人臉上的表情,光從聲音辨認,也知道他是生氣了。

  手腕被他禁錮的生疼。

  簡卿輕扯了下嘴角,挺好——

  終於不是那副清清淡淡,發生什麼都面不改色的模樣。

  「知道啊。」像是故意激怒他似的,她輕飄飄地說。

  左腿膝蓋微屈,西服褲的布料冰涼順滑,她不太費力就擠進他的腿間。

  「......」

  身體猛得一顫,男人好像被她的舉動徹底激怒,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突破阻擋,一把攥著她的手腕,往房間裡面走。

  好像對這個房間裡的布局很熟悉,簡卿被他帶著,直接按在床上。

  她直接陷進柔軟的被子裡,烏黑的發散落四處,手腕被他箍住,壓至頭頂。

  他的力道很重,身形高大,宛若一頭蓄勢的巨獸,將她整個人罩住。

  男人溫熱急促的呼吸噴灑在她臉上。

  簡卿的眼睫微顫,盯著面前一片的黑,感覺到他近在咫尺。

  ——以為事情會朝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

  陸淮予覺得他要瘋了,只能拼命地靠呼吸壓抑著自己的怒火,還有被她勾起的燥。

  見他遲遲沒有別的動作,簡卿不安分,動手動腳又去惹他。

  她緩緩吐出一句話,「你不想要嗎?」

  女人的聲音很低很輕,含在嗓子眼裡似的,明明是生澀刻意的挑撥,卻摻雜著撩人的欲。

  陸淮予膝蓋壓住她亂動的腿,血氣向上涌,難得的沒了好教養。

  「閉嘴。」他說。

  聲音低低沉沉,沙啞得不像話。

  好像賭氣似的,他的語調又硬又沖,「我不想要。」

  不想以這樣的身份要她——

  被當作一個陌生人,陪她心血來潮,玩一夜情的身份。

  「......」

  也不知道是被他凶著了,還是因為他的拒絕感到下不來台,簡卿下意識地嗆回去,「那你為什麼之前要我了?」

  聽到她的話,陸淮予沉默許久,半天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覺得之前的應該不算。」

  簡卿愣了一瞬,沒聽明白,「什麼叫不算?」

  「......」

  「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什麼了嗎?」陸淮予問。

  簡卿抿了抿唇,心裡有些沒底,「不記得。」

  雖然她不記得過程,但事實擺在那裡,又有什麼差別。

  「......」

  果然。

  陸淮予輕嘆一聲,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你老實聽我說,不准亂動。」他的態度不算太好,命令她。

  三年前的『消失』酒吧。

  招牌還是純黑色的底,招牌名也是黑色,好像對於其他酒吧花枝招展,招攬顧客的牌面很不屑。

  簡卿第一次進去的時候,甚至不知道這是一家酒吧。

  她推開紅色做舊門,走過水泥的樓梯,黑暗逼仄的狹長甬道。

  兩邊掛著許多攝影藝術家的黑白照片和攝影作品,她卻一眼沒看,怔怔地低著頭,就那麼走。

  她去的時間還早,酒吧里沒什麼客人,晚上十點以後,才是正經營業的點。

  服務生很快就招呼她在吧檯坐下,簡卿沒想到這是一家酒吧,本來想走,但調酒師已經很熱情地上來問喝什麼。

  她的酒量不算太差。

  上大學以前,跟著畫室的朋友偶爾喝一點啤酒解壓,以至於她錯誤的估計了自己的酒量。

  在喝起來沒什麼酒精味的特調里,一杯接一杯的上了頭。

  她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喝到一半的時候。

  服務生帶著一個男人,坐到了她的座位旁邊。

  陸淮予很少來『消失』,只有偶爾朋友約著才會來,今天是他第一次單獨出現。

  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穿梭於吧檯、沙發區的服務生,低吟淺唱的駐唱歌手,好像是一道防護線,讓他不必去面對現實里的其他人,那些憤怒的情緒,絕望的哭泣,同情和安慰的話語。

  他自顧自地喝酒。

  本來他不該喝酒的,今晚他還要值班,但出了下午的事情以後,院長特意給他放了個假。

  旁邊的年輕女人也是一聲不吭。

  酒吧里光線昏暗,看不清臉,一頭漂亮的紅髮醒目惹眼,喝水似的喝著度數不算低的酒吧特調。

  陸淮予漠然地收回視線,沒有去管。

  好像事與願違,在某些特別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偏偏會有事情找上門。

  服務生拿著一疊白色硬卡紙裁成的卡片,用公式化的笑容打斷他們。

  「今天我們老闆搞了個活動,叫《醉情36問》,我看兩位都是一個人,不如參加一下,就當交個朋友。」

  他將卡片遞至他們中間,「這裡有三十六個問題,只要抽取三個,互相回答卡片上的問題。」

  服務生見喝酒的男女都沒有反應,有些尷尬,準備再接再厲,「每完成一個問題,就在上面蓋一個章,蓋滿三個可以免費贈送兩杯雞尾酒哦。」

  「......」

  陸淮予覺得耳邊喋喋不休的聲音很吵,只想快點打發掉,他扭過頭,看也不看地抽了三張,隨意地擱在桌子上。

  服務生見他配合,鬆了口氣,從制服口袋裡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挨著桌上的卡片放好。

  然後轉身去找其他的單身客人,發剩下的三十三張卡片。

  忍不住心裡嘀咕,也不知道他家老闆是不是腦抽,非要搞這種配對活動。

  服務生走後,吧檯處重新恢復了安靜。

  陸淮予盯著手裡的玻璃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晃,冰塊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喝到第幾杯的時候,桌上的卡片被人拿起。

  簡卿眯著眼睛,看清卡片上龍飛鳳舞寫的字。

  「你最糟糕的一天是哪一天?」

  她念出聲,然後迷茫地皺了皺眉。

  「可是我有好幾個最糟糕的一天,怎麼辦呢?」

  吧檯周圍沒有其他人,女人的聲音軟軟糯糯,聽起來很年輕。

  「......」

  陸淮予沉默地沒有搭理,權當她是自言自語。

  誰知道女人推了推他的手肘,「問你話呢,你為什麼不理我。」

  「選最近的那天。」他皺了皺眉,移動手肘的位置和她拉遠,言簡意賅道。

  時間會把更久遠的糟糕沖淡。

  簡卿撐著腦袋,眼神有些朦朧,她抿了抿唇上沾著的酒漬,「那好吧。」

  像完成任務似的,對著白色的卡片說:「今天是我最糟糕的一天。」

  她的嗓音很輕很低,含著隱忍不發的委屈與難過。

  陸淮予愣了一瞬,又很快斂下眸子,沒什麼心情去關心她,只盯著自己的右手看。

  年輕的小姑娘能有什麼糟糕的事呢。

  簡卿把卡片遞給旁邊的男人,「到你了。」

  「......」

  「我不想答。」他拒絕地乾脆。

  「可是我沒錢喝酒了。」

  好像為了證明似的,簡卿把大衣口袋翻出來,空空蕩蕩。

  「所以呢?」

  「做這個可以給酒喝。你幫幫我吧。」

  她的語調里含著奶奶的軟音,像是在撒嬌。

  「......」

  陸淮予終於側過頭,看向說話的女人。

  以前不是沒遇到過找各種理由來和他搭訕的。

  這一次的女人,長相很乾淨,五官精緻。

  好像是喝醉了,淨白如瓷的臉頰染著淺淺的緋紅,一雙眸子乾淨澄澈,純粹的仿佛什麼也不懂一般。

  柔軟的唇瓣還沾著潤澤的酒漬,她抿了抿嘴唇,眯起漂亮的眼睛,朝他笑得嫵媚。

  「好不好啊?」她又問。

  陸淮予對上她的眼眸,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明明很煩躁,卻還是提起了耐心,接過她手裡的卡片。

  「你最糟糕的一天是哪一天?」她問。

  「今天。」他答。

  「這麼巧,你也是今天。」女人繼續問:「為什麼呢?」

  「......」

  薄薄的一張卡片被他捏在手裡,分量很輕,問題卻很沉重。

  為什麼呢。

  因為他從來順遂的人生里,出現了一次失敗。

  有的人失敗,可能是事業受挫,可能是賠了所有的金錢,也可能是經歷一段不如意的感情。

  而他做了一場失敗的手術。

  手術的問題出在哪裡,陸淮予很清楚。

  這是他職業生涯里,第一個沒有從死神那裡拉回來的人。

  那個病人也就和眼前的小姑娘差不多歲數,面對癌症,樂觀開朗,笑著被推進手術室,期待著新生,可最後卻永遠地闔上了眼睛。

  在成為一名醫生時,他就知道,生死不過是醫院裡每天發生,很平常的一件事。

  死神最終會帶走所有人。

  可他還是想要去和死神搶人。

  他承擔了非常大的責任,最後卻失敗了。

  所有人都在安慰他,說這不是他的錯,說他已經盡力了,說手術的風險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救下每一個病人。

  他的確很快地恢復正常,投入接下來的工作。

  但也只是表現的正常。

  醫生這個職業就是這樣,不可能每次出事都要哀悼一番。

  陸淮予沒有回答她問的為什麼。

  只是沉默地拿起桌上的圓形印章,給卡片蓋了一章。

  「下一個問題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