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三
八十年代初, 普通工人的工資在三十塊左右。Google搜索
許晴在停薪留職之前算是工廠里的小幹部,但是工資也才四十多塊而已。
五千塊對於曾經的她來說, 相當於十年的工資了。
只是轉讓一個遙控飛機的製造技術, 就能白得五千塊,在她看來只要不是傻子,任誰都不會拒絕的。
然而, 聽了她的報價, 戴譽無論是面上還是心裡,都沒有任何波動。
他甚至沒有接對方的話茬, 而是溫聲道:「國家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 去了經濟特區, 哪怕是生產鞋墊兒的都能發家。
許同志, 你們完全沒有必要非得將目光放在遙控飛機這種項目上。」
「批量生產遙控飛機, 與我自己純手工組裝的遙控飛機是兩回事, 對生產機器和工人的組裝水平都有比較高的要求。
既然是玩具廠,生產毛絨玩具和塑料玩具也是可以的,剛入門就生產遙控飛機, 這個前期投入不低吧?」
正是原始資本的積累階段, 啥好做啥賺錢, 就先做什麼, 這是大家的普遍認知。
但是生產遙控飛機的技術成本和人工成本都太高了, 真未必有賣鞋墊兒的賺錢。
許晴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她在南方呆了一年多, 對於那邊的行情也是清楚的。
對方說的沒錯, 現在真是隨便開個什麼廠都能賺錢, 尤其是服裝廠食品廠門口的大貨車就沒有斷流的時候。
她難道不知道弄個塑料玩具廠,生產點小孩子玩的塑料玩具也能賺錢嗎?
但是, 他們兩口子也是沒辦法。
端誰的飯碗就得聽誰的話。
他們能下定決心去南方發展,不是因為對國家大政方針的分析和把握,而是為了去那邊投靠親戚。
她也是在老雷從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上下來後,才知道的,自家男人有個報了人口失蹤的親舅舅,其實是在早年間改名換姓去了港島。
如今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是手下有一個外貿公司和三家電子廠,在小商圈裡很有些地位。
這位舅舅對老雷這個快五十歲的親外甥不錯,但人家也有兒女。
所以,聽說舅舅有在內地建廠的意向後,夫妻倆沒去港島,而是主動將這件事攬了過來。
這會兒內地剛剛改革開放,到底能改成啥樣,誰也說不好。
而且哪怕是經濟特區,那生活條件也是無法跟港島比的,所以他們夫妻攬下了這件事,舅舅家的兒女們並沒有反對之聲。
他們兩口子對於經營電子廠沒什麼經驗,所以在當地找了一家專做電子遙控汽車和遙控飛機的合資工廠,專注學習了小半年。
「我們這間玩具廠也是合資工廠,其他產品雖然賺錢,但是在出口創匯方面沒有什麼優勢,我們的合作方可以拉來外貿訂單。」
許晴這話說得算是七分真三分假了。
戴譽點點頭,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買斷的事情,你考慮一下吧,五千塊可不是小數目,這可是小十年的工資呢!」
許晴勸道。
「我現在領的是技術7級的工資。」
聞言,許晴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喝了兩口咖啡,過了半分多鐘了才冷不丁記起什麼。
她以前也算是行政幹部,對於工資制度還是很了解的。
技術7級相當於行政13級,也就是說相當於處長副處長的工資,每個月有將近一百五十塊。
五千塊只是人家兩年多不到三年的工資。
對方這是在告訴她,他瞧不上那五千塊!
想明白了這些,許晴不禁有些咂舌,換位思考,五千塊的誘惑確實不是很大。
「我對於你手上的遙控飛機技術是很有興趣的,有什麼條件你可以提。」
許晴說出這句話時,還是很有底氣的,畢竟他們還有老雷的舅舅做後盾。
戴譽笑了笑:「你也說了,我那款遙控飛機的信號強度和飛行高度要優於出口產品,你覺得它只值五千?」
「我再加兩千。」
戴譽搖搖頭,沒再兜圈子:「買斷價,一萬五。」
「多少?
!」
咖啡杯被放進盤子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讓已經變溫的咖啡險些漾出來。
戴譽笑眯眯地看向對面,沒再重複。
許晴覺得,不是他想錢想瘋了,就是自己瘋了。
這會兒哪家要是出了萬元戶,是能上報紙的,可見這一萬塊有多實誠了。
對方居然獅子大開口,張嘴就是一萬五?
這跟明搶有什麼區別?
不過,人家報了價以後還跟沒事人似的給她出主意呢。
「其實,我是不建議你從我這裡買技術轉讓權的,會做這種遙控飛機的人很多。
你隨便去哪個大學的物理系找個講師或者大學生,都能幫你研製出來。
就是要花點時間和科研經費。」
他又舉例子說:「十多年前,北京的滑翔機廠,就生產過遙控飛機,性能也很不錯,當時那是軍用的。
不過,這會兒大多都軍民結合了,說不準他們樂意跟你合作呢。」
許晴沒答話。
她臥底的那家玩具廠,生產遙控飛機所用的專利還是德國人的。
難道那個滑翔機廠的技術還能比德國人的厲害?
何況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會兒的技術水平咋跟現在的比。
「你是不是有點前後矛盾?」
許晴盯著他看,「前一句剛開了一萬五的高價,後一句就勸我找其他人買技術。
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是誠心不想合作,你可以明說!」
戴譽問:「我是在哪裡工作的,做什麼工作的,你應該清楚吧?」
「嗯。」
「那不就得了!為了賺你這一萬五,我得給廠里打好幾份說明情況的報告,技術細節也得一一列出來,讓廠里詳細審核。
最後廠里是否能批准個人交易,還是兩說。」
「既然不能交易,你跟我報什麼價?」
許晴這個氣啊,這不是浪費時間逗悶子麼。
「先確定你能接受這個報價,我再去跟廠里談。
要是接受不了,我也就不用白費力氣了。」
許晴:「……」
一萬五不是小數目,這不是她一個人能決定的。
「你稍等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
戴譽看了一眼手錶,說:「我再等你一刻鐘。
孩子還在家等著呢,我得趕緊回去。」
許晴走出咖啡廳,小跑著去了距離不遠的電話局,給老雷打了電話。
不知夫妻倆是怎麼商量的,反正是應承了戴譽的報價。
「我下個月就要回南方了,你得儘快!」
「好說好說。」
戴譽答應得也格外痛快。
看在錢的面子上,他也得上心呀,一萬五呢!
不過,他也沒馬上就跑去找領導報備,過了四五天,準備好了充足的資料以後,他才找上了頂頭上司譚總工。
譚總工明年就要退休了,原本以為把接力棒交給年輕人以後,退休前的這幾年可以過一過喝茶看報的清閒日子。
然而二機廠突然被定為對外開放工廠,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這幾年大家一直在摸索轉型之路。
戴譽在譚總工手底下幹了十幾年,早就熟透了。
最近幾年對方的職位水漲船高,廠革委會被取消後,他在廠里掛著副廠長和副書記的頭銜。
不過,設計研究所的設計師們還是習慣叫他譚總。
將遙控飛機的設計圖和說明材料遞過去,戴譽一五一十地講了與許晴見面的經過。
「我們原來是一個廠的,她又是女同志,我沒好意思直接拒絕她。
所以就跟她要了一萬五,想讓她知難而退。
沒想到她居然真的答應了!」
譚總工隨意看了看,笑道:「這玩意兒的技術難度不大,但是國內研究它的人不多,那種遙控飛機,也只在華僑商店才有得賣。
早知道這東西能值一萬五,我也幹這個了。」
「哈哈,技術難度肯定還是有的,畢竟人家可是說了,我這個技術比某個廠生產的獲得了德國人專利授權的遙控飛機還好呢。」
譚總工輕哼一聲:「誰能保證老外轉讓給他的就是最新技術?」
他們買回來的人家淘汰的技術還少嗎?
戴譽頷首,又問:「咱們廠不是在轉型,找其他項目嘛。
您看這個有發展前景不?
廠里要是需要我就留給咱們廠。」
譚總工搖搖頭:「這種玩具飛機是靠電池蓄電的,說到底也只是一個玩具,與我們廠的發展路線並不相符。
飛機製造廠生產大巴車麵包車沒什麼,但是生產玩具飛機不行。」
「那這個技術可以轉讓給他們廠不?」
「可以。
不過這個遙控飛機雖然技術難度不高,但是你的身份敏感,不但你們之間要簽合同,廠里還要對這件事做個詳細的備案。」
譚總工像是怕他不明白其中關鍵,解釋道,「備案的流程確實麻煩一些,但這也是對你的一種保護,不然你突然多出那麼大一筆錢,容易落人口實。」
戴譽對此表示理解,也保證會積極配合走完報備流程。
譚總工以為戴譽的事已經說完了,就想揮手送客了,他還忙著呢。
卻不料,對方又遞給他一份圖紙和報告。
「既然玩具飛機您看不上,那就看看這個吧。」
譚總工接過圖紙看了看,只憑看圖居然無法認出這設計的是什麼,看樣子也像是遙控飛機。
戴譽解釋道:「這個不是玩具遙控飛機,而是一款小型無人機。
總體重量在五公斤以下,既可以軍用也可以民用,可以實現偵查、地質勘測和航拍等作用……」
「廠里要是需要,可以找人重新驗算試驗以後進行生產,雖然沒有汽車的需求量高,但是怎麼說也是個思路嘛。」
譚總工最近收到過不少投稿,倒也不覺驚訝,只說:「先放在我這吧,我抽個時間仔細看看。
不過,你可得有心理準備,廠里可不會出上萬塊來購買這個技術轉讓費。」
「哈哈,要是廠里能投產,我免費送給廠里也行,算是給咱們廠的轉型出一份力了。」
畢竟廠里對自己賺外快的事沒有阻攔,他適當地回饋廠里也是應該的。
雖然還沒確定他這個方案的可行性,但譚總工還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
戴譽即將因著一個遙控飛機的技術轉讓發一筆小財,心情著實不錯。
而另一邊的何婕,卻沒有他的好心情。
她的三個兒女,兩個是大學生,第三個也即將在今年夏天參加高考。
只要小閨女也順利考上大學,她和老夏就算圓滿完成任務了。
然而,從小到大沒怎麼讓她操過多少心的小閨女夏雯,卻在高考志願這方面犯了犟。
如今已經恢復高考好幾年了,省城的各個高中也使出渾身解數努力提高畢業班的升學率。
機械廠高中這兩年的本科升學率很高,去年還得到了市教育局在全市大會上的單獨表揚,所以今年就打算再接再厲,更上一層樓。
這會兒距離高考還有三個來月,學校給畢業班的學生開動員大會的時候,順便讓大家擬填了一下報考志願。
原本只是個尋常操作,卻不想就填出了問題。
每一屆的學生里都有幾個京大華大的好苗子,這一屆也不例外,這些學生都是學校格外關照的小苗苗,全指著他們出成績呢。
然而,當教導主任將幾個重點好苗子的志願表單獨提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了問題。
各科老師們十分看好的,機械廠廠長家的小閨女夏雯,人家沒填報京大,也沒填報華大,甚至不是任何一所重點的綜合性大學。
人家的三個志願都填報了同一所學校,電影學院!
這還得了!
雖然夏廠長家的大女兒和大兒子,也沒能子承父業吧,但人家最起碼考了重點大學。
輪到小女兒這裡,她明明成績很好,卻偏要填報電影學院。
電影學院在這會兒沒啥名氣,與一眾綜合性大學相比也沒什麼競爭力。
大家對於電影明星的態度多少還是會受到過去那些年的影響,普遍覺得那不是什么正經職業。
教導主任斟酌再三,還是覺得需要將此事通知學生家長,具體怎麼填報志願,由家長回家跟孩子商量去。
於是,何婕便被教導主任一個電話叫到學校去了。
她也沒去找閨女核實,畢竟白紙黑字寫著呢,字跡她也認識。
雖然驚訝,心裡也隱隱不太能接受,但是他們兩口子對於孩子們的職業規劃向來不曾多加干預,任其自由發展。
喜歡什麼就做什麼。
前兩個孩子在填報志願階段,他們沒怎麼管過,所以,到了小閨女這裡,即便有些出格,他們也沒打算橫加干涉。
「既然她打算填報電影學院,就由著她去吧。
是好是歹自己帶著。」
何婕琢磨了半天,最終下定決心,跟教導主任交代道,「我還得回去上班,這就走了,別讓孩子知道我來過。」
騎著自行車返回廠醫院的一路上,她都在想小閨女的事。
這個閨女從小乖巧,還有點靦腆,雖然也跟著她學過拉手風琴,但是從沒登台表演過。
她是萬萬沒想到,雯雯居然會報考電影學院!讓她站在鏡頭前拍電影,她能克服心裡的羞怯嘛?
診室里的另一個值班大夫,知道她被教導主任叫去廠高中了,見她回來,便羨慕地說:「你們算是熬出來了,今年把最小的這個送進大學去,兒子也馬上就能大學畢業了。
再有兩年退了休,你就可以去北京住兒子家了。」
「嗐,住什麼兒子家,他就算是畢業分配了工作,單位頂多能給他分一個單身宿舍。
哪有我能住的地方?」
她住了大半輩子的寬敞院子,才不會去筒子樓里擠著。
「那也比我強,我家還有兩個剛念初中的呢,送完這個考試送那個,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是個頭。」
這會兒診室里沒有患者,何婕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同事聊著。
快到午飯的時候,送走了最後一個患者,剛想拎著飯盒去食堂,卻被護士站的小護士喊住了。
「何主任,有你的電話!聽聲音好像是省一院的韓主任。」
何婕心說今天找她的電話還挺多的,應了一聲就快步前往護士站。
省一院外科的韓主任是她的同門師妹,也是自家婆婆的學生,算是在濱江的醫療系統里與她關係最密切的同行之一。
兩人時常互通個電話,年節的時候相互串個門什麼的。
她以為對方這會兒來電,又是趕上午休時間與自己聊閒篇的。
然而,將耳朵貼近話筒後,對面老韓的聲音卻異常嚴肅。
「老何,你家大女婿叫什麼來著,我沒記錯的話,是叫戴譽的吧?」
「對呀,叫戴譽。」
「具體是哪兩個字?
哪個戴,哪個譽?」
韓主任嚴謹地與她確認。
何婕雖覺對方這話問的莫名其妙,但還是耐心地解釋了。
韓主任深吸一口氣,語氣沉重道:「老何,我跟你說個事,你不要激動,這會兒給你打電話就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何婕心裡一突,以為她正巧撞上自家女婿什麼不好的場面了,忙問:「怎麼了?
你快說吧!」
「昨天晚上,我們院的急診接收了一位下體受傷的男患者,不過,情況不太好,所以今天把我叫過去看了看。
我一瞟到患者的名字,心裡就是一咯噔,從急診室出來就趕緊給你打電話了。」
何婕只覺腿有點軟,用手撐著桌子,勉強向她確認:「真的是小戴嗎?
會不會是弄錯了?」
韓主任長長地嘆口氣,「我也希望是我弄錯了,不過我特意看了他的入院登記表和病例本。
就是叫戴譽的,不會弄錯。」
「那個男的長什麼樣?」
何婕不死心地掙扎,「我大女婿長得可精神了!三十來歲,又高又俊的。」
「那應該就是他沒錯了,那個男的也是三十多歲的,看身形挺高大,雖然閉著眼睛,但是我仔細看了他的五官,確實挺英俊的。」
何婕心裡最後那點僥倖也沒了。
醞釀了半晌,才艱難地問:「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有沒有生命危險?
對以後的生活有沒有影響?」
「倒是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韓主任頓了頓,說出的話有些殘忍,「可能會影響生育,甚至是影響夫妻生活。」
何婕沒再說什麼,問清楚病房號就掛斷了電話。
她腦子嗡嗡的,小戴才三十來歲,咋就這樣了呢?
她閨女以後可怎麼辦呀?
小夫妻倆那麼恩愛,還生了敏敏,總不能因為這件事,就讓露露跟他離婚吧?
閨女不是那樣的人,就算小戴主動提出離婚,她也不會同意的。
可是,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她閨女還那麼年輕,總不能後半輩子就守活寡了吧?
「何主任,怎麼了?
咋還不去吃午飯呢?」
小護士經過她時嘻嘻哈哈地問。
何婕這會兒哪有心情吃飯,揮揮手將幾個小護士打發了,就重新拿起了話筒。
萬一是重名呢?
她帶著一絲僥倖,撥通了戴譽辦公室的電話。
電話鈴聲響了好久,卻始終沒有人接聽。
掛斷以後,重新撥號,反覆折騰了好幾次,一直是無人接聽狀態。
沒有辦法,何婕將電話打去了市計委夏露的辦公室。
「喂,露露,小戴出事了,現在在省一院的住院部,你趕緊過去看看。」
於是,母女倆都顧不上跟單位請假,慌慌張張地在省一院住院部樓下碰了面。
何婕一把抓住閨女冰涼的手,將韓主任與自己說的話挑揀著與她重複了一遍。
聽了母親的具體描述,夏露靠在牆上緩了好半天,才肢體僵硬地往住院樓的二樓病房走去。
兩人找到韓主任所說的病房,夏露伸手就要推開病房門,卻被媽媽從後面伸手攔了一下。
何婕看閨女的模樣實在是可憐,臉色和嘴唇煞白,眼眶通紅,便不忍地提議道:「要不你別進病房了,我先幫你進去看看情況吧?」
然後,也不等她答話,將人往自己身後一推,像是護崽的老母雞似的,率先推開了面前那扇緊閉的房門。
病房裡只有四張病床,靠窗的兩張床是空著的,唯二躺著人的兩張床上,其中一個是位頭髮花白的老頭。
何婕自動將視線轉向他對面的病床,看身形確實是個高大的年輕男人。
那病床上的人許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扭頭向這邊望過來。
然而,四目相對之時,何婕實在不好形容那一刻的複雜心情。
驚訝,後怕,僥倖,欣喜……
最終都匯成一句話,脫口而出:「小趙,你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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