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反撲

  第310章 反撲

  瓊州的營地之中。

  周衡殘留的十萬大軍幾乎都在這裡。

  如今戰事焦灼,主動權掌握在江永康手裡。金州府的人打累了停下修整,他們才有修整的時間。

  自從周衡和金州府的人交上手後,一直連連潰敗,到現在已經丟了三座府城。金州府的人再取一座府城,他們幾乎就要在瓊州兵戎相見。

  火器二字,就像是籠罩在瓊州天空上面的黑影,經久不散。

  更可惡的是,今日朝堂之上,竟然第一次出現了主和的聲音。

  有官員說是火器耗資巨大,勞民傷財不說,且久不見結果,如今金州府的人都快打到門口來了,若是現在獻城投降,興許還有一條活路。

  更有人說今年開春採買的種子錢都發不出,地方官府叫苦連連,說影響了開春的耕種,今年糧食勢必也收不上來,到了冬天更是餓殍遍地,勸他停止造火器的摺子堆積如山。

  讓周衡沒有想到的是,竟有不少人附和。

  他一時沒控制住脾氣,也不顧周瑩和方如玉等人的勸阻,讓人將所有主和的官員們都拖出去活活打死。

  聽著那漸漸變弱的哀嚎聲,看著再無一人敢發聲的朝堂眾人,周衡心裡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些許。

  在那一刻,他甚至感覺到了權力的快樂。

  那種生殺奪予的滋味,那種讓所有人都恐懼的力量,是如此的讓人迷戀上癮。

  他,周衡,身上流淌的可是大周朝正統的皇族血脈,怎麼可能向一屆婦人低頭搖尾乞憐?

  更何況徐振英算什麼東西?

  他覺得上天不公。

  幼時母妃就不受寵,雖說父皇子嗣並不多,可他依然不受寵。

  父皇誰都不愛。

  他不愛皇后,不愛太子,只想追求長生,然後永享帝王的榮耀和權力。

  既然父皇幾個兒子誰都不愛,為什麼不能把皇位傳給他?

  無非是他庶子出身罷了。

  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比起那個野種不知好千倍萬倍,明明先太子仙去那麼多年,父皇為何不肯立他?

  周衡將自己關在書房裡,迫使自己不去看擺在桌上的戰報。

  戰報上說徐振英到瀘州了。

  所到之處,士兵們氣勢高漲,對面瀘州整日戰鼓聲陣陣,不曾停歇,將士們喊聲震天,似乎下一刻便要殺到書房外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周衡輕輕念著,似乎有些迷醉了。

  好啊。

  徐振英是到前線鼓勵軍心了嗎?

  她是覺得瓊州是囊中之物了嗎?

  此時此刻,他倒是有些佩服這個女人。

  據打探來的情報說,徐振英白手起家,從一個流放犯人,再到嵐縣落草為寇,以嵐縣為出發點,奪金州府,再黔州。

  一步一步,可謂是穩紮穩打。

  有時候周衡也在想,這個女人身上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才能讓金州府的女子們忠心於她,甚至男子們願意為她豁出性命?

  甚至,不過五年多時間,她就穩穩占據西南方向,如今連東面也要蠶食。

  等他周衡一敗,北方的汴京城又能苟延殘喘幾天?

  那個時候,周朝才是真正的成為歷史。

  遙遙相對的敵人,真想見一見她啊。

  周衡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會死在一個什麼樣的人手裡。

  自從徐振英到前線以後,周衡整個人明顯變得陰鬱許多,整個瓊州府也感受到這位掌權者的陰晴不定,變得更加膽戰心驚。

  如今,莫說普通的老百姓開始拋家舍業的往金州府的方向跑,就連不少富戶也開始攜金銀細軟外逃。

  甚至前幾天還查出,他底下人專門有做外逃生意的。

  瓊州一直防著百姓外逃,因此在關鍵的道路上都有重兵把守,即使如此,百姓們外逃的熱情不減,竟有人買通官員,專門帶路,負責安全送到瀘州境內。

  這叫他感到恐懼又憤怒。

  在處死了幾個官員以後,周衡開始反思自己。

  他到底哪裡不如徐振英?

  為什麼天下的民心都向著她徐振英?

  為什麼她徐振英造得出火器,他卻造不出。

  底下人都怕他懼他,因此他只能問周瑩,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而且周瑩去過金州府,甚至見過那位女反賊。

  周瑩笑得苦澀,「兄長問我,我不好隱瞞,我只能說,去過金州府的人,無一不想留在金州府。」

  周衡大驚。

  他不得不想起之前派去打探情報的暗樁,一個個乾脆投了金州府,那是一去不返。

  「可是徐振英用重金收買?還是許他們以高官厚祿?」周衡絞盡腦汁,也只能想到這些,「若只是這些手段,我也可以。」

  周瑩搖頭,「兄長,我不知道怎麼跟你形容。」

  周衡從未見過妹妹臉上那種如此不安和茫然的模樣。

  他微微有些緊張,一顆心也沉了下去,「你慢慢道來。」

  「我說不上來。金州府的不同,也許要兄長親自去感受了才知道。」

  周瑩仔細的回想著兩年前的金州之行,「那裡更像是一個大同社會。不管你是什麼樣的身份,都不會被人輕視。他們做事不看你的身份家世,只看你的個人能力。我聽聞那邊,還有怡紅樓里的姑娘考吏員的。」

  周衡冷笑,「收攏人心嘛。她慣用這一招,是我疏忽,忘記了貧困大眾才是多數人。」

  「這是施政理念不同。」周瑩搖頭,「長兄說她是在收攏人心,我並不是很贊同,據我在金州府的觀察,我發現徐振英這個人…似乎真的跟我們不同,她是真的覺得人人生而平等——」

  周衡蹙眉,「當真是不可理喻!你我皆皇族血脈,出身高貴,豈能和商戶農人相提並論?那如果人人平等,地里的田誰來種?田裡的稅誰來教?徭役又讓誰來服?三六九等是身份,你是什麼人就該做什麼事,本就不該生出別的心思。如果人人平等,百姓如何能被教化?百姓們的舉止如何規範?朝廷又該如何運作?按你所說,金州府豈不是擁有自己的道統學說?」

  「兄長,我說過,金州府的不同,需要親自去體驗才知道。」周瑩知道自己這位兄長不肯輕易服輸,她也知自己無法說服兄長,「我只能說,如果我不是公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那麼我也一定會選擇金州府。」

  周衡似乎並不生氣,反而探究道:「為何?」

  「在我們瓊州,普通老百姓是沒有出頭之日的,興許舉全家之力忍飢挨餓,才能勉強供出一個進士。且就算如此,天賦、運氣和努力都缺一不可。可在金州府,掃盲班遍地都是,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拼音學會了,自己再摸索著認字不是難事。只要你肯努力,機會遍地都是,或去當兵、或去當大夫、或去考吏員,全憑個人本事,甚至不需要仰仗家裡。」

  「那若是家中貧困,沒法請老師的呢?」

  「說來也奇怪,那邊城裡到處都在招工,似乎只要進了城,總是有無數掙錢的機會。兄長,你可聽孟師爺提過一組數據?金州府十二州吏員已經達到九萬多人。而我瓊州如今不過五個州,卻連六千都不到。」

  周衡臉色微變,「是包含士兵的數量嗎?」

  周瑩搖頭,「不算。只是吏員。正兒八經在冊的。且男女幾乎各占一半。」

  「孟師爺是如何得知這些數據?」

  「月報上寫了。他們有一塊內容是政務公開,裡面就透露了一些金州府朝堂的事情。這數字也是從那邊流過來的。」

  周衡這回震驚,「徐振英是瘋了嗎?這些東西竟然也敢寫在那報紙上?」

  「她行事一向讓人摸不到頭腦。不僅如此,那政務板塊上還有他們開了什麼會,做了什麼決策,包括一些政策的講解。」

  周衡似乎受了這些消息衝擊,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

  「九萬多的吏員…她不過區區十二府,竟比當年大周朝最繁盛時候的官員數量還要多。這哪裡需要那麼多的吏員,何至於此——」

  周瑩搖頭,她對政務也是一知半解,因此周衡都不明白的問題,她更明白不了。

  「如此看來,我們真是小覷徐振英了。就報紙一事,孟師爺他們一開始的擔憂是正確的。」

  周瑩點了點頭,「沒錯。雖說我們對報紙下了禁令,但孟師爺他們還是每個月通過一些渠道買了一些,用來研究金州府的最新情況。兄長,這報紙一事極為重要,現在想來她是有預謀的想要掌握說話的權力,只要她的報紙不斷,那麼她就能顛倒黑白。」

  「你說得對。」周衡深有體會。

  首期報紙便是由方致撰寫,上面大篇幅講述了他當時追殺方家人的細枝末節,讓不少追隨他的人有了小心思。

  更讓汴京城那邊的文官有了攻擊他私德的把柄。

  這一招,不可謂不狠毒。

  即使他上位以後,怕是也終身無法洗清這黑點。

  可西面戰場上,劉大壯他們帶人對舟山王的人趕盡殺絕,甚至還放火燒山,將舟山王那些信徒們活活燒死在山林之中,毫無他們之前宣揚的「仁義之師」模樣。

  偏他們在報紙上大肆抹黑那些百姓,說他們是反人類的野獸,不值得同情。

  周衡便更是怒火中燒。

  當時他讓百姓們去當人肉城牆時,那編輯部可是字字珠璣,將他形容為一個堪比夏桀的昏君,並用「兼惡天下之百姓,率以詬天侮鬼,其賊人多,故天禍之,使遂失其國家,身死為僇於天下,後世子孫毀之」這樣惡毒的語言辱罵。

  說到底,徐振英在西面戰場所行之事與他當初又有什麼區別?

  無非是仗著她有報紙,便有了說話的權力,可以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著實可恨!

  「我算是看出來了。」周衡忍不住苦笑,「一切都是銀子作祟。」

  周瑩望著他。

  「養這麼多吏員需要錢,養這麼多士兵需要錢,辦報紙需要錢,造火器更需要錢。說來說去,徐振英就是有錢。她生錢的本事一流。」

  說到這裡,周衡在自己親人面前才肯露出些許後悔之色,「都怪我,當初要是聽你之言,早些組建那個什麼商務部就好了。」

  周瑩當然沒說,即使組建商務部,他們也沒辦法和金州府的雄厚財力相匹敵。

  人家商務部賣的那些玩意兒,什麼鐘錶、鉛筆、懷表、肥皂,哪個不是天外之物當世罕見?

  即使是敵對雙方的瓊州府,底下官員們誰家裡沒幾件來自金州府的物件兒?

  他們拿什麼跟人家斗?

  兩兄妹無言嘆息,似乎都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阻力和絕望。

  困獸之鬥,興許說的就是他們吧?

  剛好,有下人來通傳,說是方如玉請他們去軍中大營一趟,並說火器有了新突破——

  周衡臉色一喜。

  周瑩也忍不住道:「難不成是火器的筒身到了?」

  兄妹兩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往大營方向而去。

  一定是火器造成了!

  他們可以全面反撲金州府了!

  周衡一掃數月的陰沉,只覺心頭一片敞亮!

  馬車內,周瑩不忘囑咐:「兄長待會見了如玉姐姐,你可得多加讚賞。前一段時間,不光兄長你,就連如玉姐姐也因為火器的事情被朝堂孤立,甚至險些被扣上一個妖女和賣國賊的帽子!這次火器能夠造出來,如玉姐姐功不可沒——」

  周衡笑得意氣風發,「我明白!多謝妹妹提醒!方如玉有功,將來我榮登寶位,必定給她一個側妃之位。但妹妹你,一心為我著想,亦是功不可沒。等將來一切塵埃落地,我一定給你則一門讓你十分滿意的婚事,我大周朝的好男兒任你挑選!」

  不知為何,此刻周瑩卻笑得有些勉強,「兄長說笑了,你是我世上最後且唯一的親人,我自然是盼著兄長好的。」

  她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如意駙馬啊。

  她想要權力,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就好像——

  就好像金州府的那位一樣!

  可兄長為何認為,給她擇一門好親事就是全部?

  兩個人一路疾馳,直到到了君山山腳下的大營之中。

  而孟師爺他們顯然已經得到了風聲,火器的事情非同小可,因此一聽說火器有重大進展以後,整個瓊州府的文武百官都趕了過來。

  兩側文臣武將都在庫房外面候著,那庫房形若一座堡壘,四四方方,裡面放著無數的兵器、鎧甲、甚至是糧草等,其中便有一間存放著火藥。

  孟師爺一看見周衡,便激動得語無倫次,「殿下!炮筒到了!那匠人說一切準備就緒,剩下的只需要按照圖紙安裝就好!最多只需要幾天時間,這火器就造出來了!」

  其他人也是激動的紛紛跪倒在地,「天佑陛下,如今我瓊州也造出了火器,咱們再也不用懼怕它金州府了!」

  更有武將躍躍欲試請纓道:「殿下,都傳這火器厲害,能不能讓末將先來試試手!」

  「如今咱們有六架火器,即使面對金州府也不用害怕!咱們之前失去的建州、瀘州、襄州、江陵府,都得收回來!」

  「沒錯!只要有了火器,咱們就可以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了!」

  周衡也是難掩激動之色,可到底沒看見火器的樣子,心裡還放心不下,「諸位隨我進去看看。」

  庫房的門看著,屋內有一道麗影。

  因此方如玉說過,保存火藥條件苛刻,要無風、無雨、無水,不能受潮,因此庫房裡沒有開窗。

  那人舉著火把,正和匠人們仔仔細細的檢查著剛送到的炮筒。

  那女子身材瘦削,肩若削成,一身青衣,穿得單薄,黑髮如瀑,在一片朦朦朧朧的火光之中,竟異樣的顯出幾分神女的神聖。

  周衡一看,便知那就是火器的筒身。

  他忍不住快步上前,隨後用手指敲了一下,那炮筒聲音沉悶,可見其厚度。

  那材質並非銅器、也並非鐵器,卻金剛不壞。

  就是這一屋子東西,花費了他近六十萬兩的軍費,幾乎掏空了整個瓊州的稅收。

  方如玉示意匠人們全部退下,隨後盯著周衡,笑臉盈盈:「要恭喜殿下得償所願了。」

  周衡立刻問道:「這些火器,若是全部組裝好需要多久?」

  「如果順利的話,最多也就幾天時間。我之前和朱老師一起研究過圖紙,組裝並不是難事,難的是尋找原材料。不過如今原材料都已經齊全,火藥也已經就位,剩下的不過就是裝在一起,費不了什麼功夫。」

  周衡聞言大喜,「好,好,好!」

  周衡身後的文武百官也立刻喜上眉梢,對著周衡便是一陣賀喜之聲,連日來的壓力壓得踹不過氣來,這一刻,他只看得見眼前那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只聽得到耳邊的恭維聲,頓時覺得心也飄飄然了起來。

  他並非是一個不謹慎之人,可是眼下,這火器近在眼前,就好似成功近在眼前,他也不想再如履薄冰。

  周衡便大手一揮,「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在我別院之中設宴款待,就當是提前慶功!」

  一陣山呼海嘯的恭維之聲。

  所有人都在誇讚著明親王的深謀遠慮,就好似他是史上最高瞻遠矚的皇帝。

  「咦?」

  方如玉輕輕拈了火藥放在鼻子底下嗅,隨後眉頭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