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大概是吳氏有史以來做飯放米最大方的一次。
白米飯盛在碗裡堆得冒尖,白面饅頭做了一大籃子管夠。
還特地熬了一小鍋肉粥,給小孫兒豆豆留了半碗,其餘的全端進柴房,親自餵病得迷迷糊糊的老兩口吃。
濕柴做飯,鬧滿院子都是嗆人煙氣,一大群人在煙氣里愣是把米飯饅頭吃出了山珍海味的味道。
住在附近的村民聞著味兒聽著動靜,少不得過來想打探一二,待看到院裡那些馬匹以及穿著氣質不俗的人時,又訕訕離開沒敢往裡進。
甜寶一行沒把這事兒放心上。
現在百姓雖然受了災,但還沒到真正窮途末路,暫時干不出來搶殺這樣的事。
等朝廷救災政令下來,情況便會開始逐漸好轉。
頂多是有人見到何家有糧,厚著臉皮來打打秋風。
但是在何家小舅娘手裡,那些人摳不出什麼東西來。
吃過飯,蘇文蘇武留在何家呆一晚。
甜寶留了醫治何家老兩口的藥,帶著其餘人回劉家。
戌時中,夜色深濃。
一輪缺月掛在上空,月色撒下來落在積水處,折射黯淡瑩光。
九月末夜風涼,諸人坐在馬背上借著月光趕路,速度不快不慢,馬蹄聲在靜夜裡異常清晰。
「大舅,你抓緊我就行,不會摔下去的,放鬆點。」蘇安邊策馬邊對身後身板僵硬的漢子笑道。
「不敢松不敢松,」劉大舅依舊僵硬筆直,「大舅活了四十多年連牛車都沒坐過,更別說騎馬了,要不是有你帶著,我連馬背都爬不上來。」
另一匹馬背上,小老頭大咧咧的,「你要真害怕,老頭教你一招,你就甭騎馬,直接爬小安子背上去讓他背著!老頭有經驗!我坐馬車也暈車,後來遭不住了就想了一招,抓個小子坐到馬車頂上去,我就趴他背上,既能吹風又穩當,嘿!老頭在車頂真就不暈車了!」
老頭的話引來悶笑一片,還有青年們的叫苦聲,想來不管哪一個都被抓著當過壯丁。
聽著身邊愜意笑聲,看著容貌陌生的孩子,劉大舅跟著笑開來。
當年送行一幕好似就發生在昨天,彼時小安還是個不到五歲的小童,甜寶剛剛滿月還睡在襁褓中,一張小臉沒有他半個手掌大。
今日再見,幾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了,小安比他還高了半個頭,襁褓里的小嬰孩更是成了師門裡的大師姐,身邊跟著的全非普通人。
都有了大出息。
月蘭跟大江他們在流放地看來真的過得很好,這樣家裡也就放心了。
回到劉家村,遠遠就能看到村子中部斜坡上的人家院子裡有亮光。
待到得劉家院兒,裡頭全是翹首以盼的人。
白日裡沒見過的劉家大舅二舅兩房人齊了,十來口人聽到動靜全部迎出門口。
堂屋裡擺了飯桌,桌上全是還沒動過的飯菜,已經沒有熱氣冒出。
相互問候。
開飯。
場景帶著笑和著淚。
待得歇下來,已經月上中天。
「姐姐,你不困嗎?」甜寶偏頭,對上一雙懵懂水眸。
她今晚跟小麥穗、冰兒一個房間睡,小麥穗已經扯出淺淺鼾聲,累壞了。
甜寶揉揉冰兒腦瓜,「你怎麼還沒睡?」
「姐姐沒睡著啊,你是不是想家了?」冰兒把腦袋擠到姐姐枕頭,小嘴兒彎彎,喜歡這樣跟姐姐說悄悄話的感覺。
「嗯,想家了。」甜寶承認。
看著那桌冷掉了都沒動的飯菜,還有明明餓極了依舊等他們回來一塊吃飯的外家人,甜寶突然特別想爺奶爹娘。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
每次從外歸家,不管到家多晚,爺奶爹娘他們總會爬起來,生火給他們做一頓熱乎乎的飯菜。
她跟哥哥們吃得越香,爺奶爹娘笑得越滿足。
對蘇家來說,苦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但是在流放地之外,很多很多地方,百姓生活未必有流放地安穩。
要是阿娘知道外公外婆他們依舊過得這麼苦,會愧疚自責吧。
甜寶閉上眼睛,順手把冰兒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關上,「睡吧,明天去大槐村。」
「好,姐姐,不渝你先收好,別弄丟了昂。」
「嗯,睡。」
……
大槐村。
村口的大榕樹比起十幾年前冠幅更廣,枝丫上垂下一根根年歲十足的長須,葉子深綠繁茂。
這大概是大槐村唯一沒受洪水影響的東西。
站在村口往裡看,整個村子落戶的人家不過百來戶,一眼看去滿目瘡痍。
這裡因為地勢原因,不僅道路兩邊稻田,連進村的路都全部被水淹沒。
所有民宅幾乎都看不到地基,恍若長在水中。
隱隱約約的哭聲啜泣聲從不同方位匯聚,最後鑽進耳力好的人耳里。
蘇安站在村口氣沉丹田,發出獅子吼,「領糧了領糧了!來村口,每家每戶一袋米麵!」
得益於十幾年修煉,幾遍重複後,全無生氣的村莊傳出動靜,有人淌水而來的聲響漸大。
很快陸續有人影從各個院子衝出來,衣衫襤褸眼圈發紅,不可置信。
最先衝到村口的人,在看到村口榕樹下一車車糧袋時仍然不敢相信,顫聲問車邊的人,「真的能領糧?你們是官府差老爺?來、來給咱發賑災糧的?」
榕樹下五輛馬車,車上兩袋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車旁站著幾個二十上下的青年,幾個十來歲少女,皆好美好貌,穿著不俗。
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蘇安直接從車上扯下一袋米麵,放到最先趕來的人手裡,面容明朗嗓音溫和,「真的放糧,只要是大槐村的,家家戶戶有份!」
後頭趕來的親眼看著村民確實領到了糧,所有疑惑惶恐一散而光,被極度喜悅替代。
村子受災後所有人都在等待救援中拼命掙扎,每天都是煎熬,不知道朝廷會不會救濟他們,又或是根本不在意他們。
老百姓的命在權貴眼裡,不值錢。
現在竟然真能領糧,生的欲望蓋過一切,誰還能顧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