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窮人面對現實,只能彎腰低頭

  破舊狼藉的民家院,圍牆半坍塌,竹木搭的灶房已經被洪水沖沒了。

  院裡積水雖然不多,但處處坑窪泥濘,讓人無法下腳。

  坐在堂屋廊檐下的老漢穿著補丁疊補丁的灰舊短打,面容蒼老滿頭鶴髮,皺紋溝壑盛滿酸楚滄桑,形若枯槁。

  他赤足坐在那兒,呆呆看著這邊,看著闖進來的陌生人,緩不過神。

  院外當先衝進來的青年高大俊朗,湛藍長袍被水打濕了黏在身上,因走得太急髮絲微亂,便是這般狼狽也無損他英挺氣質。

  是衣食無憂親人和樂的人家才能養出的氣質。

  青年身後緊跟走進來的倆小姑娘,一個冰肌玉骨清冷絕麗,一個眼神淡淡的便能予人極強壓迫感,亦非大戶人家不能有。一個妍秀嬌俏眼眸澄澈,渾身上下自然散著親和,也是個極好的孩子。

  還有白衫青年,俊得能入畫,看著最是貴氣,他走進來,破落的院子便似被扣上了寒磣貴客的罪名。

  最後走進來的老頭兒倒跟這狼藉小院兒相得益彰……

  老漢渾濁眼睛動了動,顫巍巍站起來,下意識兩手在褲腿搓了搓,張嘴想說點什麼,可喉嚨被苦楚壓得太久了,竟發不出聲音來,只擠出一聲嘶啞至極的啊聲。

  啊聲出口後,老漢定定望著面前青年,眼圈便紅了。

  堂屋裡同時傳出動靜,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踉蹌蹣跚衝出來,乾枯變形的手緊緊扒拉門框撐住身體,未語淚先流,「孩子……你、你剛才喊的是什麼?」

  「外公,外婆。」蘇安凝著一雙老人,放輕步子走向他們,眼尾也暈開了紅,哽咽,「我是小安,蘇安。我娘是劉月蘭,我爹是蘇江。十六年前被流放的大槐村蘇家……你們還記得嗎?」

  老婦人蒼老眼眸漸漸睜大,嘴角反覆蠕動,盈眶的眼淚洶湧墜下,再控制不住蹲下嚎啕大哭,「小安……你是小安?!是大江跟月蘭的孩子……是我的外孫,是我的外孫小安啊?」

  劉老漢呼吸變得急促,眼睛越發紅,死死盯著走到跟前的青年,舉起手想撫一撫他的臉,手至半空又僵著收回。

  他的手長年勞作不好看,指甲縫裡的黑色摳都摳不乾淨。

  不能寒磣了孩子。

  劉老漢擠出笑容,眼淚撲簌簌,鋪滿臉上皺紋,他拼命點頭,嗓音乾澀沙啞,「小安,小安,啊……小安哪,真是你?好、我、外公、好!」

  蘇安彎腰,用力將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老人抱住。

  老人很瘦,衣衫單薄,後背凸出的肩胛骨胳痛他的手。

  劉老漢強壓在喉間的嗚咽因這一抱,終無法壓抑,衝出了口腔。

  髒污泥濘的小院裡充斥哭聲,釋放心底深埋多年的悲痛與擔憂,牽掛與思念。

  即便很多年不見,也未曾斷了牽絆,一旦相見,情感依舊濃郁洶湧自然流露,這便是親緣。

  甜寶站在後方靜靜看著這一幕,沒有走上前,清瘦背影挺直,有些僵硬,及一絲不可察覺的無所適從。

  她知道這些也是她的親人。

  只是她的性情做不到像哥哥那麼外放,她心裡的波動也沒有哥哥那麼濃。

  站在這裡,明知道對方也是她的親人,她該說點什麼做點什麼,可是她做不出來。

  有那麼一瞬,她竟有點厭棄這樣的自己。

  短暫迷惘間,肩頭一暖,白衫青年站到了她身側。

  他側頭垂眸,靜靜看著她沒說話,可是眼神很軟,透著包容與疼惜。

  他在無聲與她說,「你很好。」

  甜寶微微抬頭,看著那雙眼睛,心頭凝起的酸澀自厭似被溫暖泉水沖走,僵硬背脊漸漸鬆了下來。

  一道瘦小身板從一旁掠過,奔到前頭給了蘇安一鍋貼,怒罵,「臭小子,光顧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哭,還有甜寶呢!你倒是帶她過來一塊哭啊!什麼腦子!」

  親人重逢的酸楚氛圍滯了滯,莫名就變了味。

  蘇安嘴角抽動兩下,隨後自己給自己腦袋也蓋了個鍋貼,立刻把妹妹拉了過來,「外公外婆,這是甜寶,我妹妹!大名蘇九霓,你們還沒見過她呢。甜寶,喊人。」

  甜寶啟唇,嗓音清亮柔和,「外公,外婆。」

  當年家中被流放,外家人來送行的是大舅二舅,外公外婆因身體不好沒來。

  今日是她第一次見兩位老人家,但是從他們身上她能找到娘親的影子,所以即便第一次見,也覺親切。

  兩位老人視線立刻匯聚過來落在她臉上。

  隨後開啟了又一輪啕哭。

  ……

  坐進堂屋裡已是一刻後。

  堂屋裡不比外頭乾淨多少,地面泡過水後一腳下去就是一個泥印子。

  劉家老夫妻給孩子們及客人請坐的時候臉色皆是訕訕的,拘謹不安,怕被嫌棄。

  他們家能拿出來給人坐的凳子都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泡水又陰乾後,凳子縫隙里還有糊著沒刷掉的干泥巴。

  他們自己坐不覺有啥,拿來出給外孫外孫女坐,就覺得埋汰。

  好在隨同來的三位客人竟也大大咧咧,自己從牆邊拉了凳子過來就坐,絲毫沒有嫌棄。

  劉老婆子屋裡外團團轉,想給孩子及客人們拿點吃的喝的,最後發現能拿得出手的竟然只有一壺涼白水。

  「外婆,不忙,先坐下我們說說話,我跟甜寶聽到禹州發大水後擔心你們的情況,一路奔了過來,幸虧看到你們安好。」蘇安把老婆子拉著坐在自己身邊,環顧了一圈,「怎麼沒看見大舅二舅?他們……可也都安好?」

  劉老漢忙點頭,孩子能記著外家人,教人欣慰哩,「他們都好,家裡人都沒事兒,這會子你大舅二舅他們都去鎮上領救濟糧去了,得到下晌才能回來。」

  頓了下,老漢眼角又溢出水光,「自打你們去了流放地,我們心裡一直記掛著你們,三年前皇上大赦天下,當時家裡可激動,等著盼著以為你們會回來,結果等了半年也沒個音信……

  後來實在遭不住,擔心你們在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你大舅二舅揣上打短工攢的錢,家裡又賣了點糧添上做盤纏,跟大香弟弟一道,三人奔去了雍州邊城,去找你們去。」

  聞言,蘇安跟甜寶心頭皆訝,「去邊城找我們了?」

  他們根本不知道。

  蘇老婆子苦笑,「去了,人到了邊城,哪成想壓根進不了你們流放的地方,守城門的衛兵說流放地戒嚴,不許生人隨意出入。你們仨舅舅在那裡磨了兩天,最後沒得法,只能作罷回家來。」

  老婦人沒說,窮苦人家經年累月攢下的銀錢並不多,劉家大舅二舅跟何家小舅子,三個大老爺們為了省盤纏一路省吃儉用,硬生生靠兩條腿走去的邊城,磨破的草鞋都能兜一背簍。

  到邊城的時候盤纏已經剩不多了,後來三個人怎麼回來的,路上又吃了多少苦都沒給家裡人說,只是一來一回近半年時間,乍見的時候,仨都瘦得脫了相。

  家裡人險些沒能認出來。

  那是他們兩家外家人唯一一次去雍州,之後便沒再去過。

  去不起了。

  窮人面對現實,只能彎腰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