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兩名清軍探騎正在返回營地的路上。
他們出發的時候是八個人，四個旗人，四個綠營兵。在偵察過程中，他們突然遭遇了闖軍騎兵的攻擊。
闖軍的探騎十人一隊，而且密度很大，雙方交戰的銃聲很快引來了另外兩隊探騎。六個同伴被幹掉了，只有這兩個人逃了回來。
逃得性命的這兩個人都是綠營兵，是親兄弟，一個叫王二，一個叫王三，原本是山西蔚州的軍戶。家裡還有侍奉父母的王大和尚未成年的王四，以及三個姐妹，王大姐、王二姐、王三姐。大姐、二姐已經嫁出去了，三姐還在家。
王大已經娶妻生子，有一兒一女，王二過去當兵時，在回家路上撿了個流民當老婆，還沒有孩子，現在家裡一共十一口人，可是土地卻只有十畝多一點。大清來了之後，對原來的制度保持不動，他們依舊是百戶的農奴，五成的收入都要上交，還要承擔勞役和其他各種雜七雜八的封建義務。
於是綠營招兵的時候，王二、王三就出來當兵了。他們過去曾經當兵去太原附近打流寇，但很快就不幹了。說是正兵月餉二兩，到了營中才知道是發半餉，半餉就半餉吧，還不按時發，服裝、火藥、飲食等等開銷都要從中扣除，至於是什麼價錢，那自然是將爺們說了算，營地里還有將軍們的親戚、家奴開的賭場、妓院，想方設法誘騙你高消費，能拿著銀子從軍營出去才怪呢。在這兒幹這賣命的活，還不如回家偷雞摸狗。
但是這次當了綠營之後，他們覺得待遇還可以。馬兵月餉二兩，步兵月餉一兩五，從事輔助工作的守兵月餉一兩。王家哥倆都會騎馬，於是報名了馬兵。綠營的軍餉也不全發，每月有一錢的「朋扣」，是用來養馬的，此外伙食、服裝、火藥什麼的也是從軍餉里出。當然，也同樣會被拖延剋扣，平時在駐地，也就勉強餬口。
但是一旦出動作戰，就會先給一筆開拔費，出征期間軍餉加倍，臨陣接戰的時候還有額外賞銀，這幾項清軍給得都比明軍高。不過隨軍商人的盤剝倒是換湯不換藥。
如果負傷了，給的撫恤是七兩五錢到三十兩不等，如果陣亡了，馬兵撫恤七十兩，步兵撫恤五十兩。如曾立功，加十六兩。如果家中有丁壯，可以出一個頂缺，如果沒有，有贍養關係的家屬每月可繼續領半份軍餉、米三斗。如果因為年老或傷病退伍，也是一樣的待遇。
結婚賞銀二兩，直系親屬去世給喪葬費用四兩。
實際執行的時候當然是要打折扣的，比如說撫恤金，實際給的時候可能就按三十兩發，而這三十兩里還得被剋扣，對家屬的其他撫恤同樣有很多漏洞弊病。但就算大打折扣，也比明軍強得多了。當年萬曆援朝的時候，明朝死一個兵撫恤三兩銀子，死個指揮才撫恤十兩。這還是萬曆朝，到崇禎朝更沒得看了。朱元璋、朱棣那會兒銀價高，這種撫恤其實還可以，但二百多年過去了，還按這個標準撫恤，那就是根本不想讓陣亡士兵的家屬活。
那些降清的明軍將領，喝飽了士兵百姓的血還不肯儘自己的職責，毫無疑問是賣國求榮的狗漢奸，但這些下層的綠營兵並不是。當綠營只是他們謀生的手段，還有當逃兵、偷東西、吃大戶、綁票勒索，三百年後，這些當然都是違法犯罪行為，但是現在，都是普通人的謀生手段而已。在一個不能保證人靠勞動吃上飯的社會，指責像王二、王三這樣的人的道德水平不行毫無意義。
回到營地，好不容易撿了性命的兄弟倆鬆了口氣。自從前天有探騎被流寇襲擊，死了四個人，再派出的探騎就是全是新漢軍和綠營了。雖然死得更多了，但是探騎人數還是不斷增加。王二和王三也願意冒這個險，軍中有皇帝坐鎮，軍官在剋扣軍餉的時候收斂了很多，每出陣一次都有不少賞錢。這些年鬧災，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五兩銀子買個大姑娘再正常不過，等到打完這仗回家，給王大和王二兩家蓋單獨的房子，給王三娶老婆、給王四買童養媳，這些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都可以幹了。
「快點！王爺要見你們！」把總呵斥道。王二和王三愣了愣，王二說：「王王王，王爺？」
「克勤郡王要問你們的話，都給我小心著點。」把總用鞭子柄懟了他們兩下：「不用換衣服，趕快過去。」
王二和王三就這樣以逃命時的狼狽狀態被帶到了岳託面前。岳託詢問了他們遇敵的位置，清軍的探騎大多不認識地圖，王家兄弟也不例外，所以描述得也很模糊，只能說他們往西南方走了多長時間，大約多少里，周圍有什麼地標。不過岳託久歷戎機，靠這些描述也能聽得明白。
「闖賊為首的頭目用的是短火銃，其餘人或用角弓，或用鳥銃下馬步射。闖賊的馬很矮小，有的如同大號的驢子。」岳託問得很詳細，王二答得多了，倒不像之前那樣害怕了。岳託問道：「你們兩個原本是趴在草叢裡，在流寇放鳥銃的裝彈間隙跳上馬逃回來是吧？」王二有點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但不回答也改變不了什麼，只能硬著頭皮說：「回王爺，正是如此。」
岳託倒沒有怪他們的意思：「很好，做夜不收的不必與敵硬拼，要以把消息送回來為先。」他吩咐身旁的師爺：「綠營的夜不收這段時間做得很好，可以選二十個入漢軍旗。擊殺過闖賊探騎的優先，不夠的話就選他們兩個這樣的。」
清軍剛剛入塞時，有大約兩萬投降較早或攻殺友軍立功的明軍剃髮加入了漢軍旗，隨後皇太極便停止了剃髮。現在剃髮對於綠營士兵來說反而成了一種「恩賞」，只有立了功的，才能剃髮入旗籍。
王二和王三暈暈乎乎地回去了，第二天，他們便正式剃髮做了漢軍旗人。
成為旗人之後，月餉三兩，每月祿米四斗六升，比之前當綠營的待遇高一大截。更重要的是，從此之後，衛所里的軍官再也不敢向他們家要一文錢、一粒米了，家裡的收入至少能因此翻一番。
至於頭髮，的確，祖傳的頭髮突然剃了，感覺說不出地彆扭丑怪，然而身邊很多人都這樣，而且越是功勳卓著的人剃髮越早，蓄髮的都是小兵。這種在中原地區堪稱侮辱的髮型，也就沒那麼刺眼了。
大家都是凡人，日子還得過。此時的他們當然想不到另一時空乾隆皇帝卸磨殺驢，把他們這些漢軍全都開除的事情，癸酉之變中攻打紫禁城的天理教徒，就是靠失業的漢軍旗人帶路。
就算能知道，那也是百年之後的事情，眼前這發還得剃。王爺賞你剃髮你不要，你有幾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