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錢大,參見大王!」一名大漢單膝跪地,抱拳說道。他身後的人紛紛自我介紹:「末將薛貓!」「末將朱老大!」「末將顧貴!」「末將殷鬍子!」「末將來壽!」「末將吳大貫!」「末將灣梁!」「末將陳鴨蛋!」「末將陳阿明!」「末將吳小二!」
從這些人亂七八糟的名字,就知道他們是什麼出身,讀書人家是肯定不會給孩子起名叫「吳小二」「陳鴨蛋」的。唯一一個像學名的名字是吳大貫,但是和他的兄弟連起來看,就知道這名字有多土了,他的四個哥哥分別叫吳大田、吳大糧、吳大銀和吳大錢。名字的寓意倒還挺好,可惜姓吳。家裡何止無大錢,找出幾文錢都困難。
這些人是太湖中的水匪,也是另一時空直到三藩之亂時期依然帶發游擊,令清廷困擾不已的太湖義軍的前身。
錢大是松江府華亭縣人,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但不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而是大戶人家的家生奴僕,世世代代受主家役使。古往今來,掌握著話語權的老爺們從來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就如同牛生下來就要耕田,莊稼生下來就要被收割一樣。可是有一天,錢大覺得這個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於是他成了一名逃奴。
錢大從一名逃奴成長為一名私鹽販子,從私鹽販子變成鹽梟頭目,又變成太湖中的水寨頭領,最終成了太湖群盜的總瓢把子。錢達水性精熟,踏水如飛,武藝高強,刀法絕倫,又擅長用鳥銃,專打敵人項頸,每發必中,故而人送綽號「一顆珠」。直到他與張獻忠派來的人接觸上,他成為了大西政權的平南將軍。
當年渡黃河時,王瑾先一步渡河,在河南打開了局面,讓聯軍主力渡河變得輕鬆了許多。張獻忠這一次也做了同樣的準備。早在安慶的時候,張獻忠就開始派人滲透過江,之前的幾次霧天,他更是趁鄭軍不備悄悄送了上百人過江。
這些人的任務是在西軍渡江之前聯絡奴僕組織和綠林好漢,勸說他們接應西軍。與此同時,他們還傳播了一個說法:
「闖王大軍已經打進京城,崇禎皇帝被拉到菜市口開刀問斬了。」
在流傳過程中,這個傳說又一步一步地被豐富了起來。據說闖王打到了北京城下,要崇禎開城投降,崇禎不肯聽。孫傳庭勸崇禎投降保全百姓,崇禎大怒,炮烙了孫傳庭。崇禎派出十三員大將輪番出戰,都被闖王斬於馬下。忽聽得平地里一聲霹靂響,正陽門的城門化為齏粉。義軍大舉入城,捉住崇禎,列數他八十一條大罪,就在菜市口開刀問斬。
故事雖然扯淡,但只要說得足夠好,講的次數足夠多,也一樣能讓人相信。「闖王」的名頭天下皆知,儘管明廷早就很確定高迎祥已經死了,但高迎祥大戰揚古利,戰死紫荊關的事情對於明朝來說太不光彩,所以也就沒大肆宣揚。再加上李自成的闖軍到處活動,別說是尋常百姓了,就是一般的士紳,也很難說清楚這些反王之間是什麼關係。
現在張獻忠截斷大運河,隔絕南北,江南之人得不到北方的消息。雖然有些見識的人都可以聽出這個故事水分太大,可大部分人是沒有消息來源的,他們只能聽街頭巷尾的傳說,而這種勁爆的消息是最容易廣為流傳的。西營的探子只是開了個頭,後面全是江南老百姓自己發揮的,什麼「金龍護體」「九天玄女」都出來了。
即便是那些地位較高,對天下大局有些了解的士紳,也開始有些慌了。他們已經知道孫傳庭下獄,郭高牛李四營反叛的消息,真要是他們派臥底潛入京城,然后里應外合破城,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啊。朱大典和左良玉遲遲不到,又加劇了他們的恐懼感。就算這些事都是假的,數萬流寇打到了南京城下,這也是自大明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巨變了,除非把朱棣也算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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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流傳的故事裡還有這樣一條:義軍廢除了賤籍,拷打勛貴,凡奴僕窮漢受權貴虐待者,皆可盡情報復。
鎮江府金壇縣。
「天地回薄,貴賤翻躡,我輩何必長為奴乎!重征老兒已經死了,闖王坐了江山,天下再也沒有奴僕了!國步既改,諸勛戚與國同休者咸已休廢,若我輩奴籍不脫,奴將與天地同休乎?」城隍廟門前,一個奴僕模樣的人高聲喊道。很多士紳禁止奴僕讀書識字還是有道理的,比如說這位煽動造反的,很明顯就是讀過書的人。但人對知識的渴求,又豈是主人的鞭子或辮子攔得住的。
「我知天公果不欲終奴我也!如今西王大軍已到,此時若不翻身為人,更待何時?今日便以鳴鉦為號,燒身契,做良人。主家敢有不從者,家產抄沒,同為奴者若為虎作倀,亂刀分屍!」
王瑾喜歡在縣衙門審案,但奴僕們信不過陽間的縣衙,更願意相信陰間的縣衙。畢竟大家都見過縣太爺貪贓枉法,但誰也沒親眼見過城隍爺貪贓枉法。那些和奴僕有仇的士紳們,陸續被帶到了城隍廟來。
「我在你家為奴快二十年了,有好些帳要算算。崇禎二年八月十三那天,我打了瞌睡,你打我十棒,今天當著城隍爺的面還給你。」那奴僕向城隍像拜了拜,揮起棒子向主人腿上臀上打了十棒,主人哀哀慘叫:「痛煞我也!」
奴僕冷笑道:「你既知道痛,為何當初打我之時不知痛?崇禎五年二月廿六,我和太太房裡的丫鬟多說了兩句話,你便拿錐子扎我,今日也還給你。」說著一錐扎在主人手上。主人嗷嗷大呼,奴僕說:「你既知道痛,當初為何要扎我?」
有個士紳生平愛茶,常命奴僕採茶,稍有遲誤,重笞立至。奴僕們打了他一頓,往他的嘴裡灌尿。
有個士紳喜歡吃米粉糰子,婢女蒸糰子不熟,他便鞭打婢女雙手。而現在,平日裡嬌嬌弱弱的婢女們也暴戾起來,打得主人雙手赤腫,幾乎折斷,而且牽著他遊街示眾。
還有士紳被牽到街上,被逼著喊:「做主人的都注意了,不要像我這樣刻薄!」要是不叫,就用他過去抽打奴僕的棘鞭來抽他。
但同時也有另一種遊街存在。有的士紳平素厚待奴僕,在奴僕要求自由的時候也立刻同意讓他們脫籍,這樣的士紳不僅沒被侵害,還被奴僕們用八抬大轎抬著遊街。奴僕們前呼後擁,吹拉彈唱,稱頌其德,比縣太爺上任時還熱鬧。
一來是奴僕們恩怨分明,不害好人;二來是奴僕們的報復大多是不致命的,大部分被清算的士紳只是被打成重傷而已,於是就有人想出了這個辦法,對那些不虐待奴僕的士紳格外優待,挑動兩種士紳互相敵視。
本地方言稱奴僕為「鼻」,因此金壇的奴僕組織取名為「削鼻班」,意在削去奴籍。江南士紳們也經歷過小規模的奴僕反抗,本以為這陣風頭很快就能過去。然而因為西軍兵臨長江,江南各地的明軍都集中到了長江沿線,腹地的守備十分空虛,連鄉勇都調走了許多,金壇奴變並沒有被迅速鎮壓。明軍的幾個主將都不敢隨便離開江防陣地,一旦張獻忠從自己的防區過江,那可是掉腦袋的罪名,幾個奴僕鬧事又算得了什麼。
殊不知,這才是真正的天命。在過去,一地的奴僕造反了,然後被殺了,其他地方的奴僕就算想造反,也會因此猶豫,內部會發生分裂,士紳們的統治也就可以維持了。然而一旦向奴僕們釋放了「造反也不會被鎮壓」的信號,大明朝在他們心中的威嚴也就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