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一點都沒追問二張失聯多年的事情,這年頭派出去的臥底不明不白失蹤太正常了。二張身在闖軍,當然難以和官府聯繫,盧象升一點都沒覺得有問題。
張光萃和張景春現在能帶著軍隊來,已經證明他們的忠誠了。就算他們真的當了流寇,也總不至於投降東虜,這一點盧象升還是放心的。
但同時,盧象升心中也感到愈發壓抑,如果二張和他老死不相往來,他倒沒什麼不能接受的,可是現在他們帶著幾千人來陪自己做這件幾乎等於赴死的事情,反而讓他有些難以承受。
張光萃和張景春各帶了兩千人來,都用藍布包頭,看起來還比較齊整。之所以用藍布,也不是因為什麼藍色水德。漢末有黃巾軍,元末有紅巾軍,戴這兩個顏色的頭巾實在是太招惹官府注意了,所以在起義初期沒採用,頭戴白布是戴孝,包綠布的話……所以也只有藍色和黑色可用了。
黑色染料的原料都是一些含鞣質的植物的樹皮、果實外皮或蟲癭,如五倍子殼、胡桃青皮、栗子青皮、櫟樹皮及其殼斗、蓮子皮、樺果等。和大量種植的經濟作物藍草相比,這些黑色染料的原料搜集和製取都沒那麼方便,價錢也高。藍布既方便又廉價,便成了首選。
但盧象升也能看出,這些人打游擊是好手,列陣對戰著實不成。不要說與高迎祥、李自成相比,就是劉國能、馬進忠也比他們強。畢竟山東義軍成軍時間不長,老兵的比例又非常低,再加上一直隱匿鄉間,甚至有的人還抽空回家干農活,訓練水平一般。
在武器裝備上,甲冑嚴重缺乏,火器的裝備率不算低,質量卻很一般。馬匹不算少,可是真正能騎馬衝鋒的騎兵卻不多,大部分還是用馬匹、騾子做機動的騎馬步兵,甚至還有騎著驢來的。
難以持續穩定地獲得優質火器是所有農民軍的通病,因此火器對他們來說只是用於火力壓制,最後決勝還是要靠冷兵器近戰,以騎兵作為核心力量。一支騎兵不行的農民軍就……這也是為什麼歷史上李青山和宮文彩最終都未能成事的一大原因。
有援兵當然是好事,但兩軍會合之後也就七八千人,能當五萬清軍一擊嗎?
清軍的探騎偵察範圍很廣,已經發現了盧象升部。山東義軍到達的第二天,就和清軍探騎打了一仗,死了六個人,只殺死一個清軍。張光萃等人也意識到,闖軍頭領們所說的建虜之強並非虛言。二張所部在闖軍內部也算弱兵,要和清軍正面戰鬥,實在是以卵擊石。
「張將軍從南邊來,可知道劉澤清的動向?」易浩然問道。張景春說:「他肯定是來不了了,我們臨來之前給他找了點麻煩。」
易浩然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什麼麻煩?你們不會把兗州打了吧?」兗州是魯王的封地,要是那裡遭到攻擊,全山東的官軍都得去救。
宮文彩說:「那倒沒有,我們就是虛晃一槍,把劉澤清給騙到兗州去了。」易浩然鬆了口氣,沒想到還有更勁爆的消息,宮文彩說:「但是我們把曲阜給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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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浩然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宮文彩還怕不夠:「鄒縣也打了。」
易浩然想起來了,滿家洞義軍起家是在嘉祥縣。這回好了,大滿貫。
嘉祥曾府,鄒縣孟府,還有曲阜的孔府和顏府,全部被張景春和宮文彩給端了。
孟聞玉、顏光魯、曾弘毅三人,雖然家裡人也壓榨過佃戶、長工、奴僕、鄉鄰,但是本人沒什麼惡名,而且他們的家族勢力也沒那麼邪乎,所以張景春並未沒為難他們。衍聖公孔胤植就不同了,孔家樹大根深,田產遍及山東、河南和兩直隸,曲阜的孔府,實際上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微型政權,設有三堂六廳,與衙門無異。
凡孔府佃戶、廟戶、林戶、屯戶僕役及孔氏族人犯了法,概由孔府自行斷結,孔府可以開堂審訊,可以持信票隨便抓人,也可以動刑具。就連曲阜縣的知縣,歷來也由孔氏族人擔任,實際上是孔府的屬官。隸屬於孔氏的佃戶、廟戶等皆如奴僕一般世代不得脫籍,實際上都是農奴。
嘉祥起義的時候,就有孔府佃戶加入闖軍。闖軍之所以能攻下有大批鄉勇守衛、戒備森嚴的曲阜,正是因為大量孔府佃戶和奴僕的配合。孔府有官府做依仗,隨時能呼叫官軍來撐腰,所以對於鄉勇建設並不看重。鄉勇也是孔府佃戶組成的,又怎麼能指望他們為孔氏賣命,就連一些孔家的遠支族人都屬於被壓迫者。
按照闖軍的老規矩,孔胤植被帶到縣衙宣布罪狀,當場杖斃。和李自成和王瑾指揮的主力比起來,山東闖軍的組織紀律性差得多,對士紳的清算也具有極強的隨意性。張景春和宮文彩的兄弟們也會注意區分一下哪些人不要傷害,但他們只會把貧民居住的街區和少數名聲好的士紳的家劃為不能進入的地方,至於其他地方,他們衝進去見人就殺。
闖軍對曲阜的襲擊對孔氏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張景春倒是延續了王瑾定下的規矩,不許放火,不許毀壞書籍。但是殺戮過多、強暴婦女的問題是無法制止的,許多在孔家治下得勢之人幾乎被滿門殺絕。一應田簿、帳冊全部燒毀,開倉放糧。闖軍主力帶著搶到的金銀財寶和抓來的女人向東轉入沂蒙山,曲阜平民隨之而去者不計其數。
盧象升也很無奈,他是懂民政實務的人,直南三府也有孔家的田地,他對於孔家在百姓心中是什麼形象是很清楚的。張光萃、張景春雖然是他的部下,但也是平民出身,李青山、宮文彩這些人更是被官府逼反的老百姓,怎麼和他們解釋衍聖公對國家合法性構建的意義?
何況在他內心深處,也覺得衍聖公辱沒聖人名聲,如今沒了衍聖公,對儒家說不定倒是好事。人們只能看到《論語》里的孔夫子,看不到現實中的孔財主,倒還能保全孔子的名聲。
和這幫剛剛搶了曲阜的人混在一起,顯然會有大麻煩,但盧象升也不在乎了,他的麻煩多著呢,早就不差這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