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雷州糖業

  「孫知府,糖商們今天又來了。我還是像之前一樣答覆的,可這樣下去終非長久之計啊。」雷州府吏官吳明晉稟報導。

  吳明晉原本是雷州府下屬徐聞縣的知縣,他是南直隸的一個小地主,家裡沒什麼財產,也沒什麼人口,只有一妻一子,都隨在任所。闖軍到來之際,他死又不敢死,逃又不敢逃,於是便稀里糊塗地投降了,被晉升為雷州吏官。

  奉天倡義營的六科並不是六個實體部門,而是幾個小部門組成一科,由科官統攝。因此,一個府的科官更類似於分管某一塊的副知府。其下經歷司、照磨所、司獄司等部門的主官才是實際上的部門負責人。

  和他一起來的是雷州府戶官蕭占風,此人本是個不第書生,闖軍新開科舉之後才考上來。不管是哪朝的科舉,反正都是科舉上來的儒生,他和吳明晉的立場還是很接近的。蕭占風說:「我等上任之前,王巡撫特意囑咐過雷州糖業之事,以不生民變為底線,這……」

  最近這幾天,雷州的糖商上門不是一兩回了。製糖業是雷州府境內規模最大的一項產業,糖商勢力很大,歷任知府都不得不對糖商有所敷衍,吳明晉沒想到,這個新知府居然每次都把來求見的糖商拒之門外,軟硬不吃。

  糖商上門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就要破產了。闖軍占領雷州之後,並沒有足夠的人手去組織田兵,但是雷州的農民因為種植甘蔗,經常需要資金周轉,在農忙季節還要僱工,比一般的農民更有見識。趁著闖軍殺掉了幾個大糖商和一批放印子錢的,雷州的農民和贛南的農民一樣,自己組建了自己的田兵。

  這樣的現象在闖軍治下的各地並不罕見,王瑾想出田兵這個制度,原本就是照抄了另一時空瑞金農民的智慧。這本來就不是某個青天大老爺的奇思妙想,而是南方農民經過長期的生產實踐,自發總結出來的鬥爭經驗。既然瑞金的農民想得出,在闖軍的啟發下,雷州的農民想得出也沒什麼稀奇的。

  種植甘蔗再榨糖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投入也很大。農業生產的規律就是,一項產業需要的資金越多,中間的環節越複雜,就越容易讓豪勢之家找到剝削農民的機會。由於蔗糖的銷路把持在與官府、海盜都有勾結的糖商手中,既有做販運的行商,也有做榨糖的糖寮主,因此種植甘蔗的蔗農實際上就成了糖商的農奴。

  對於處在食物鏈最底層的農民來說,種植甘蔗的利潤很低,遠不如直接種水稻,就算賣不出去,全家守著這點糧食也餓不死。但由於他們都欠著糖商的高利貸,想不種甘蔗也不行。

  闖軍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首先是嚴格執行法律,打擊高利貸,一大批債務被宣布為非法,讓農民解放了不少。其次是有了田兵組織,農民有了與糖商對抗的手段。最後是闖軍實行實物稅和貨幣稅並征的制度,不收丁銀,不收遼餉,農民如果沒有銀子,可以用糧食交納租稅。

  以往秋收一過,農產品價格就會被商人壓得極低,農民為了搞到銀子交稅,不得不忍痛賤賣自己的收穫物。這也是為什麼明朝稅率不高農民負擔卻大的原因之一。農民的勞動果實交給朝廷的少,交給商人的多。而商人敢於這樣明目張胆地擾亂物價,離不開官府的默許,商人們也是自己掙得少,孝敬給官老爺的多。

  雖然大的歷史潮流是貨幣稅取代實物稅,但是對於農民起義者來說,收實物稅才是他們的理想。農民要進行的步驟越少,被剝削的可能性就越低。

  農民既免除了閻王債,又不必再擔心農產品變現的問題,就很難受糖商們挾制了。當他們有了自由選擇農作物的權利,第一選擇自然是種水稻,種不了水稻的地方,就種植番薯、芋頭等雜糧。

  以糧為綱是歷朝歷代的傳統,朝廷是這樣的思維,農民也是這樣的思維。除非能看到特別高的利潤,他們是不會願意種植其他作物的。另一時空李定國收復雷州的時候,向當地百姓分發耕牛和種子,因此贏得了擁戴,他顯然也是組織農民種糧食,而不是種甘蔗。

  王瑾認真考慮過要不要由闖軍入股組建公司改革蔗糖貿易,提高蔗農待遇,但仔細想來,還是不現實。原來的糖商道德敗壞,闖軍的製糖企業就能有道德了?最後還不是要以利潤為導向。闖軍兄弟又大多不懂商貿,真要是這麼搞,只怕蔗農的生活會更壞。

  而且,此時的國際環境對於雷州蔗糖的出口相當不利。日本爆發了島原之亂,緊接著就是禁教運動,驅逐葡萄牙人,對日本的蔗糖出口肯定要萎靡一段時間。歐洲在打三十年戰爭,就不用提了。奧斯曼的穆拉德四世馬上要大舉進攻巴格達,和波斯薩非王朝進行一次大會戰,波斯市場也要完。

  再加上拜塔爾摩和努勒所賜,葡萄牙人在印度洋的貿易網絡基本上報廢了,印度莫臥兒帝國要鎮壓孟加拉農民起義。王瑾通過澳門的葡萄牙人提供的情報,已經確認了塔爾摩和努勒的存在。雖然說這二位幹得的確漂亮,但對於中國的外貿出口來說,卻是不利的。

  整個亞歐大陸從東到西都陷入了戰火,蔗糖的出口因此受到了巨大影響,而且根據葡萄牙人的情報顯示,最近幾年,歐洲那些沒有打仗的地區對加勒比蔗糖的進口增加了,不用說也知道,這是阿賈伊的手筆。加勒比大量產糖之後,中國糖想搶占歐洲市場肯定是沒戲了,距離上差得太遠,成本肯定比人家高。荷蘭東印度公司趁著中國爆發戰爭的機會,也在巴達維亞擴大甘蔗園面積,準備搶占市場。

  在這樣的環境下,雷州糖業的處境十分尷尬,不繼續像榨甘蔗一樣壓榨蔗農,就沒有價格優勢,難免虧損。要是繼續壓榨蔗農,那就成了挖自己的牆腳了。

  農民起義者該依靠糖商還是蔗農?這個問題顯然不需要討論。如果像明朝的官府一樣繼續支持糖商,闖軍能獲得一大筆稅收,但那就意味著否定田兵組織。如果繼續鼓勵田兵,那麼出口創收肯定就別指望了。何況闖軍有三年免徵的政策,自耕農在三年內壓根一粒糧食都不用交。

  可是,因為糖業衰敗利益受損的不僅僅是糖商,還有榨糖作坊中的工人,甘蔗減產,作坊就要裁員,這些人如果沒有生計,你李自成被裁員了能反,他們被裁員了就不能反嗎?

  這一系列的嚴峻問題,擺在了新任的雷州知府孫可望面前,現在他可以確定,王瑾就是故意把情況最複雜的一個府分給了他。王瑾只是給孫可望寫了一本冊子,講了雷州的大致情況和國際蔗糖市場的變化,至於具體的政策該如何安排,他並沒有指示。只要不搞出民變,怎麼都行。

  孫可望以為是父親要考驗自己,殊不知王瑾的想法是:要是孫可望都處理不了雷州糖業的問題,那我也沒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