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王氏,就是典型的不能依靠的大地主。但王朝聘、王廷聘兄弟,還有王朝聘的兒子王介之、王夫之,又是典型的應該團結的開明鄉紳,這個尺度就很難把握了。
廢奴運動對於王氏的影響不大,他們家蓄奴本就很少,就那幾個家養小廝和丫鬟,解放不解放也就是名義上的事。為奴之人要是混到了平兒、襲人這樣的位置,又怎麼會覺得自己被壓迫。
但是闖賊會如何處置他家的田地,則關係到整個王氏的生死存亡了。
思來想去,還是要出城看看。現在,整個湘南地區都是無政府狀態,衡州府轄下的一州八縣全部失守,郴州及其下屬五縣也是一樣,再加上長沙府轄下的茶陵州和攸縣,總計十七個州縣被闖軍攻破。王瑾要是再自信點,靠著這塊地盤已經可以稱個王玩玩了。
然而,王瑾只是讓劉文煌、郭子奴等人以藍山縣的倉禾堡為大本營發展田兵,自己帶著主力進駐衡州以北的衡山縣,其餘十六個府州縣城則完全放棄。此外,還有一些相對偏遠的士紳塢堡閉門自守,沒有被闖軍攻打。
不管哪個州縣,也不至於所有官吏個個該殺,所以,這些被闖軍放棄的州縣還是由縣丞、主簿、教諭、典史之類的佐雜官員主持日常事務,但都成了與上級失去聯繫的孤島。衡州府城目前是由衡陽縣的縣丞主持工作,雖然從長沙、連州等方向來的長途貿易停止了,但湘南地區內部的一般商業和手工業並未受到多大打擊,城內的買賣鋪戶正常營業,四郊農民還進城買菜,甚至連香花嶺等地的礦山都沒有停工。
最重要的秋糧徵收工作被叫停了,闖軍入城之後又清理了積案,所有衙門除了一些日常瑣事之外也沒什麼業務。因為各處城池的官方武裝都被消滅了,「賊占區」和「明統區」之間根本沒有關防,守城門的壯班照舊早上開門,晚上關門,倒好像天下太平一樣。
無奈之下,王家雖然害怕擔通賊的罪名,可為了保住自家土地,也只好派人前往城外與闖軍談判。二爺王廷聘親自出面,沒想到回家一看,根本沒見到闖軍的人,一問留守的老管家,得知闖軍已經來過了,將所有奴僕的契改為長工契,並索要了他家的土地帳目。因為來人威脅說不在帳上的土地就收不到租子,管家怕事,交出了真帳。
王家理論上的租子是七成,實際上能收到六成左右,現在直接降到了四成,又免除了佃戶勞役,損失還是很大的。王瑾現在的主要心思並不在這些地主身上,再加上現在也沒有這麼多人手,所以就按照現有帳目收租,暫時不去丈量土地。
離開了井岡山的一隅之地,又多了一個不同的土地問題,就是大量的公田。這些田地基本上是歸宗族所有,農村興辦學堂、救濟鰥寡孤獨、修建交通和水利設施,全都要依賴這些田地的收入。在很多地方,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讀書人是靠公田的資助來讀書。這些田地當然不會像當年的井田那樣又族人共同耕種,也是租給佃戶的。與此同時,公田收入也是宗族中長老中飽私囊的重要渠道。
在井岡山,因為有大量的村寨是由流民建立的,宗族勢力不強,所以這一問題尚不明顯,但是在湘南,闖軍就必須要重視宗族公田問題了。在這裡,一縣之中往往有三到四成的土地是宗族公田。如果像在井岡山時那樣將宗族公田一概納入田兵制度管理,闖軍收一成,田主收四成,宗族長老肯定不會從自己貪污的那部分里出被闖軍抽走的這部分田租,而是會壓縮辦學、救濟、資金的資金,這樣一來,惡名就會歸於闖軍。
王瑾事先對這個問題思考了很久,但是態度沒有任何動搖,要求宗族公田也要接受田兵制度的管理。租種公田的佃戶往往也是窮苦的族人,他們的利益難道就不是宗族的利益嗎?至於宗族辦的學堂,王瑾並不在乎它們,因為科舉導向,這些學堂實行的都是以八股經文為核心的應試教育,學費出自宗族公田,培養出來的也是宗族的代言人,用這些人當官,和直接用豪門世家出身的讀書人又有什麼分別?王瑾希望能成為未來國家官僚體系的支柱的是那種真正的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人,而不是大家族中個人財產較少的族人這種「偽寒門」。
典型的例子就是現在風頭正勁的復社領袖張溥,小時候受到族人的欺壓,童年生活十分艱難困苦,可是當他後來名動天下,結果就是整個張氏宗族對他屈膝投降。張溥本人完成了華麗逆襲,實現了很多小說里寫的那樣從飽受欺凌的庶子到金榜題名的飛躍,可是他征服了自己的家族之後,也不可能會代表寒門的利益。
闖軍有自己的學堂要辦,宗族學堂對他們沒什麼意義。至於基礎設施建設,只要縣官稱職,是可以由官府牽頭組織的,不一定非要宗族出面。宗族公田收入減少會促進宗族內部矛盾的激化,對於闖軍來說也未必不是好事。
這樣的做法也會增加叛亂的風險,宗族長老也可能打著宗族的旗號煽動對抗闖軍,但王瑾認為這個風險值得一冒。畢竟他只是限制宗族勢力,「剝削」得比大明官府更狠,但還是比官軍過境的時候溫和得多。侵犯宗族利益的風險可以靠增強基層控制力、鼓動佃農利用田兵對抗族長來彌補,增強基層控制力、加強田兵制度需要以擴大幹部隊伍為基礎,而培養幹部隊伍所需要的錢糧又要靠田兵制來獲得。這個循環做得好了就是爭天下之基礎,做得不好那就是天下大亂的根苗。
王瑾現在最大的優勢就是強大的武力,湘南士紳沒有經過高烈度戰爭的錘鍊,團練武裝的作戰水平和闖軍相比差得太遠。突如其來的大起義,把湘南士紳打蒙了,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倉促組織抵抗的鄉紳死傷慘重,最頑固的一批人被一掃而空,這使得在闖軍已經開始控制的地帶暫時還沒人敢公開反對闖軍。不過這僅限於官軍的圍剿部隊到來之前,待官軍主力一到,大規模的叛亂還是會發生的。
所以,現在還不是安心種田的時候,闖軍目前的首要任務是擴大已經取得的軍事優勢。王瑾徵發了大量船隻,總共三百多艘船浩浩蕩蕩沿湘江而下,殺奔長沙而來。在湘南的一系列勝利讓闖軍兄弟們信心滿滿,甚至喊出了「打進長沙過新年」的口號。
長沙城中不過四五千人馬,以鄉勇團練為主,甚至大半是湘南礦工起義之後才被徵發來的。此時江長子、邵章等人領導的以湘鄉縣的煤礦工人為核心的農民軍已經在湘鄉縣天王寺建立了據點,他們也將配合闖軍攻打長沙,其眾不下萬人。
闖軍兄弟們實在想不出,有三倍的兵力優勢,還能怎麼打輸。如果城裡是左光先、曹變蛟、孫守法,哪怕是王承恩、馬科,都能讓他們多少重視一些,可是現在長沙城裡就沒有一個像樣的將領,也沒有像樣的部隊。除了城牆可能造成麻煩之外,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阻止闖軍的進兵。
所有人中,唯獨王瑾心中沒底,眼前的景象讓他產生了很強的似曾相識的既視感。戰場之上,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王瑾心中不斷閃過過去未來各種攻打大城市失敗的案例,就算敵人再不堪,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