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最偏僻的一處角落裡，停著一艘歐式大船，餘慶也不識得船，只知道比自己見過的所有船都大。餘慶帶著他救下的那個印度逃奴，跟著這幾個歐洲人上了船，他把其餘三個兄弟、李家的管事和黃家的跟班都打發了回去。他知道眼前這幾個人絕非善類，但最壞也不過人販子或海盜，他既然管了這樁事，就必要管到底。
看到這艘船的模樣他就知道，這些人是海盜。如果是人販子，船上絕不會擠這麼多戰鬥員。船上的人各個民族都有，有的和葡萄牙人一樣膚色較白，有的則漆黑如炭，還有本地的華人、南洋的土著，印度人也有幾個。一個印度海盜上前詢問，很快就和這個逃奴聊起來了。
逃奴做海盜本是正路，見此情形，餘慶也放心了，想要告辭。但是把他帶上船的那幾個人圍著他說著什麼，他又聽不懂。船上雖有幾個華人，可不是廣東人就是福建人，都不會官話，和餘慶無法交流，那個金髮大個子急得抓耳撓腮。
一個廣東水手忽然喊道：「黃熊回來了！」這句話餘慶倒聽明白了。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華人順著繩梯爬了上來，金髮大個子急忙衝著他一頓外國話，這個叫黃熊的人走到餘慶面前：「這位老弟是北方人？」
餘慶鬆了口氣，總算有一個說官話的了，聽這人的口音，不是山東人便是直隸人。他按照早就準備好的口吻自我介紹了一下，自稱是陝西來的販大黃的商人。他這麼一介紹，這些海盜更不肯放他走了，一個個都拉著他要請他喝酒。
盛情難卻，餘慶只好同意留下喝酒。雖然懷疑這裡面可能有危險，但是身在人家的船上，有危險也得硬扛著。海盜們拿出酒肉來，邀餘慶共食，黃熊為他一一介紹船上的主要首領。
這是一艘登記在葡萄牙的私掠船，叫作「羅卡角號」，船上卻一個葡萄牙人都沒有。船長是個來自加泰隆尼亞的退伍軍官，名叫萊奧，後面的部分太長，黃熊也記不住。金髮的大個子是船上的二副，名叫阿爾弗雷德，是個挪威人。一起在酒館遇到的棕色頭髮的人是二副約翰，大家都叫他「小約翰」，是捷克人。
餘慶知道葡萄牙，但是對於加泰隆尼亞、挪威和捷克就完全不了解了，這些地區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政權，在明代和中國的交往基本上可以說是零，所以王瑾也沒對兄弟們講過。黃熊自述是薊鎮人，因為參加兵變，流落廣東投親靠友，親戚沒找到，差點餓死街頭，最後只能當了海賊。一年前他原來所在的那條船和別的海賊打仗沉了，他被羅卡角號撈了起來，便入伙了。
「薊鎮兵變」這個詞又讓餘慶心裡一激靈，這個世界未免太小了吧，難道這是王瑾的熟人？不過他自己的闖軍身份要保密，所以也沒識圖探問此事。
這些人留住餘慶，主要是想從他手裡購買大黃。在中國與歐洲之間的貿易中，大黃貿易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若能收購大黃運回歐洲販賣，可比打劫船隻暴利得多。這個餘慶倒很樂意，他也不願意只有黃順隆這一個銷路，趙勝和袁宗第告訴他，明年開春會再送一批大黃和其他川中貨物到廣州來，他便也這樣對這些海盜保證。扇子、蠟燭、漆器之類的貨物海盜不感興趣，這些東西長途販運很難掙錢。不過萊奧表示，如果能運來蜀錦，他們願意收購。
閒談之中餘慶發現，這些海盜似乎急於了解中國北方的戰局，這就讓他有些起疑了。
餘慶聽王瑾說過，歐洲國家萬里迢迢跨海投送兵力是極難的，若想進犯大明，最多只能出動上千人，還多為南洋土著兵，自然是不可能打得贏。天啟年間荷蘭人占據澎湖失敗，不久前又在福建輸給了鄭芝龍，之後他們不會再做這種無謂的冒險了。最強的荷蘭人尚且如此，葡萄牙人更沒有這種實力。既然不打算大舉入寇，他們又為什麼要關心北方的戰局？
如果是擔心大黃的運輸受到戰爭影響，倒是正常，陝西的戰事也確實阻斷了商路，妨礙了大黃貿易。可是，這些人卻一再追問反王之中有什麼厲害人物。而且指名道姓地問，李自成和張獻忠現在正在哪裡打仗，他們身邊有沒有什麼厲害人物。
要知道，就連郭瑤、羽鳳麒都分不清闖王和闖將的區別，更不知道他們的真名，知道有個八大王，卻根本分不清農民軍中那好幾個八大王誰是誰，張獻忠的名字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既然連廣東的明軍軍官都不知道李自成、張獻忠的真名，這些外國海盜為什麼會知道？又為什麼要詢問他們的情報？
更奇怪的是，他們反而不知道天下反王之中名頭最盛的高迎祥，以為闖王是李自成，而管張獻忠叫「西王」。
黃熊到廣東那會兒，李自成還在米脂當里長呢，這些情報當然不會是他帶來的，何況這情報還有很明顯的錯誤。餘慶思索再三，卻不明白其中的緣由所在。
這倒不是什麼機密，揀那些官府和一般的商人都知道的事情說就行了。餘慶便講了澠池飛渡、奇襲鄖襄、車廂脫困這些事情，說說闖營如何殺戮藩王、開倉放糧。黃熊把餘慶的話翻譯成葡萄牙語，他的葡萄牙語又不好，好些詞都是用廣東話替代的，有的海盜既不懂葡萄牙語也不懂廣東話，還要別人再翻譯一遍。饒是如此，他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聽到精彩之處，還紛紛拍手叫好，其中小約翰叫得尤響。
至於闖軍中的主要頭領有誰，這也不必瞞著，反正其他陝西商人也知道，餘慶不說，他們多花些時間也能打聽出來。餘慶便提到有活閻王、劉總哨、鎖天鷂、點燈子、李晉王、過天星等人，反正也只是一堆綽號而已，說說無妨。
小約翰又追問劉總哨是不是劉宗敏，闖營二把手活閻王的真名是什麼，餘慶更覺得這裡面問題很大，推說不知。趁著一隻烤全豬抬上來的時機，餘慶岔開了話題，詢問他救下來的那個印度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