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率領主力趕到時,戰鬥已經結束了,戰場上的屍體橫豎縱橫。闖軍連自己人的屍首都沒來得及收拾,很容易就能清點出雙方的傷亡。
二百多名闖軍和四百多名鄉勇倒在了戰場上。廣平府的鄉勇並非一般的烏合之眾,雖然不及盧象升原來在大名府練的團練,但是盧象升兼管廣平軍務也有兩年,對這些鄉勇下了不少力氣。由於錢糧不足,直南三府的民間團練主要還是得靠本地士紳出資維持,故而裝備水平和訓練水平還是上不去,不過盧象升儘可能地支援他們,並派了一些經驗豐富的軍官來指導。
所以戰鬥一開始的時候,鄉勇們打得很不錯,隊形十分嚴整,擋住了闖軍的攻勢。但是雙方是平野遭遇,無險可守,在闖軍不顧一切的猛攻之下,還是有些抵擋不住。更加難以抵擋的是闖軍的馬隊,雖然由於成軍未久,還比不上官軍的精銳,但也絕不是鄉勇能對付得了的。
在這種一馬平川的地形上,輕裝步兵面對騎兵會崩潰是自然規律,不是靠意志力能彌補的。即便如此,鄉勇還是給闖軍步卒造成了不小的殺傷,尤其是他們裝備了很多本地自鑄的小型火炮,提供了很有效的火力支援。
鄉勇們打不過流寇在盧象升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沒料到的有兩點。第一,流寇來得太快,讓鄉勇沒有太多時間準備。第二,流寇的馬隊比預想中要厲害,騎兵戰術運用嫻熟,以至於近兩千鄉勇被迅速擊垮,根本沒能拖延多少時間。
這伙賊人與他賊不同,當是流賊中第一等的強旅。盧象升更堅定了要消滅他們的決心,毫不停留地繼續向前進發。
王瑾並不願意打這一仗,他不知道被自己殺死的人中有多少是原本會犧牲在戊寅之變中的英雄。但為了生存,他也不能伸著脖子等英雄來砍。正如盧象升低估了王瑾,王瑾也低估了盧象升,河南省界並不能阻擋盧象升的腳步,他一刻也不耽誤地追擊闖軍,越來越近了。
渡過滏陽河之後,王瑾發現盧象升離自己只有二十里了。
「老辛,你和辛來虎、劉弘才、武平孝、黃色俊四隊保護輜重和家眷先走,我和高傑帶著賀宏器、郭君鎮、劉文炳、李明義四隊在這裡擋他們一陣,要不然誰也跑不掉。」王瑾很快就做出了部署。誰也沒多廢話,大家早就預料到可能會有這樣的情況,都有心理準備。還有一個時辰盧象升就要到了,王瑾帶著大家抓緊時間挖溝砍樹,準備阻擊。全軍的火銃都留了下來,彈藥剩的已經不多了,打光之後便直接將火銃拋棄,不帶著這些累贅趕路了。
王瑾選擇的這處阻擊地點位於邯鄲縣城和車騎關之間,是河南與直隸的交界處。盧象升不必像王瑾一樣躲著縣城,他從邯鄲縣城渡過滏陽河,向西南進發,王瑾則當道立壘,準備阻擊。
兵力是兩千對五千,闖軍沒有任何勝算。王瑾也只打算抵擋盧象升一小段時間,只要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等到隊伍進了磁州與武安之間的山地,官軍就無法再追擊了。
夕陽西下,夜不收帶回了官軍逼近的消息。儘管實力差距懸殊,但是闖軍還有一點可以依仗,那就是官軍和他們一樣疲憊。
在太陽馬上要沒入地平線時,官軍出現了。
他們和闖軍一樣,汗流浹背,疲累不堪。有的人草鞋磨穿了又沒帶備用的,打著赤腳。但是,官軍的士氣並不見衰減。他們依舊站得很直,隊形整齊。官軍也見到了他們這些天來怎麼追也追不上的對手,流寇們臨時掘了一條不太深的壕溝,堆土為牆,嚴陣以待,從布局就能看出,這是一支比大部分官軍都要正規的軍隊。儘管人少,卻沒有絲毫怯意。
這一戰打起來,不知道要倒下多少人。雙方的士兵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心中的弦繃得緊緊的,汗越出越多。
隨著太陽落山,天氣涼爽了一些,王瑾已經換上全副披掛,打馬出陣,走到大約己方弓箭射程極限的位置,他用長槍往地上一划,向對面喊道:「官軍兄弟們,這條線後面,便是河南地界了。大家往日無冤,近日無讎,已經出了你們的地盤,何必還要苦苦相逼?我們背後便是自家妻兒,你們若再追來,我們只有以死相拼。這兩日勞各位長途跋涉,在下願留下軍中錢糧為謝,官軍兄弟只管保境安民,我們自回山西,兩不相犯,有何不好。」
其實官軍的普通士兵有很多都是這個想法,這些流寇並不燒殺搶掠,只是想過路而已,何必在天雄軍的家鄉與他們大打出手。但是這支軍隊與一般的官軍不同,它由盧象升一手締造,從軍官到士兵,都與盧象升有著深厚情誼,所以盧象升的判斷才是決定是戰是走的最終標準。
官軍隊伍中也有一人打馬而出,也是走出一箭之地,離王瑾只有數丈。王瑾拱手道:「易先生,好久不見。」
易浩然說:「我就覺得『翻山鷂』和『虎焰斑』這兩個綽號似乎在哪聽過,果然是你。」王瑾說:「當時我約束兄弟們在官軍中不要以綽號相稱,看來還是有說漏嘴的。易先生,我們已經出了直隸地界,盧公沒必要再苦苦相逼了吧?現在廝殺一場,徒然死傷士卒而已。經此一番折騰,貴我兩軍都損折不少,盧公的部下俱是好漢,在下實不願再傷他們性命了。」
易浩然說:「想不打也容易,只要你們棄械歸順,盧公絕不加害,還有前程可期。」洪承疇招安反王要投名狀,孫傳庭招安反王是直接將整支軍隊改編為官軍,而盧象升招安反王時會遣散大部分人,只留少數精銳分散補充到各部隊。所以,投降洪承疇的全是最心狠手辣的叛徒,投降孫傳庭的則往往反覆不定,至於盧象升這裡,根本沒有大頭領來投降,能投降他的都是小頭目。
王瑾說:「我在孫督師那裡尚且不肯做官軍,今日如何肯降盧臬台?先生也請體諒體諒我,好歹也曾有過同袍之誼,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嗎?」
易浩然說:「你一路殺官破城,又殺傷鄉勇眾多,豈能輕易放過。」王瑾說:「我殺的那些人該不該殺,易先生心裡明白。至於鄉勇,我本不想招惹他們,一路上都躲著村莊鎮甸,可他們非要擋我的路,見面就放箭放銃,我總不能幹挨打不還手。」易浩然說:「該不該殺,自有朝廷法度裁定,豈有做百姓者擅行殺伐之理。你既做了反賊,又如何能怪鄉勇阻攔於你?」
王瑾笑了笑,回頭大聲喊道:「兄弟們!易先生勸我們別造反了,等朝廷來主持公道!」闖軍陣地爆發出一陣輕蔑的大笑,良久方息。
王瑾說:「看到了吧,我們這些人,都是讓朝廷逼得沒路走的。我們做老百姓的時候,朝廷拿我們當豬狗,我們殺官造反了,朝廷倒要我們去做官,這朝廷真是他媽的賤骨頭。只可惜我們膝蓋太硬,跪不下來,更沒法捏著鼻子和朝廷同流合污。易先生游幕多年,朝廷法度管不管用,就算管用,又是為誰而設的,你該比我清楚才是。沒法度時還有活路,法度一來,我們老百姓都人頭落地了。」
易浩然嘆了口氣:「你不要想東拉西扯拖延時間,若不降順,大軍立刻進攻,將爾等殲滅。」王瑾笑道:「你勸我『降順』,我倒要勸你降『順』。既然要打就趕快來吧,我都要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