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羅薩里奧的十二試煉(九)
天高氣朗,百草蕭瑟。
怨念鬱積的鮮血戰線地帶,本就瀰漫著一股莫名的寒意,即便盛夏之時也不如何炎熱,如今時候已近九月,秋風漸起,更平添了一股古戰場獨有的肅殺凋零、霜寒侵骨之氣。
夏侯炎騎在白馬「流星」的背上,手握馬鞭,朝著東方的黃塵古道遙遙一點:
「將近四百年前,光榮聯邦的獸人大軍正是由此西來,對尚處於帝國統治下的荊棘城形成合圍,一舉拿下了這座神鑄堅城。撫今追昔,當初的聯邦軍勢該當何其雄壯,只可惜後來者無緣親見啊!」
和夏侯炎並轡騎著一匹黑馬,身穿短袍的米迦列·高瑟皇子一邊拍著手,一邊斜眼打量著霜楓嶺公爵,表情有些古怪:
按理說,帝國曆六百年的荊棘城之戰,乃是人類帝國丟失聖城的千古大辱,任何至高聖神的虔誠子民提到此事都應當咬牙切齒才對;
可眼前的霜楓嶺領主大人,卻不僅不惋惜人類帝國的失利,反而大大方方地感慨起了當年獸人的兵馬雄壯……即使是從米迦列皇子的魔族視角看來,這種獨特的政治站位和歷史觀點都實在是有夠他媽牛逼。
不過,夏侯大官人顯然並不在意米迦列皇子的想法,而是自顧自地望向東方,再次喟然一嘆,顯得感慨萬分。
——這兩人並不是為了秋遊才來到這裡的。
事實上,就在他們前方二百米的地方,正有「阿斯特拉罕」號和「諾夫哥羅德」號兩輛九六式「天啟」戰車,伴著沉悶的引擎轟鳴聲向前緩緩推進。它們車頂的「博福斯」魔能火炮,正像看到魚乾的鱷龜一般昂起著頭顱,顯然已經處於隨時準備擊發的一級戰備狀態。
幾騎霜楓嶺重騎兵就游弋在兩輛「天啟」戰車的側翼。由於如今霜楓嶺機械化部隊的崛起,這些在領地創業階段立下汗馬功勞的馬上英傑,如今已經承擔起更多的儀仗作用:幾位騎士人人身穿掛有綬帶的鍍銀「傅立葉變換裝甲」,手裡握著的不是騎槍,而是高高的伊戈爾開拓軍蒼鷹寶劍旗——就連他們胯下的戰馬,都在披掛的具裝合金戰甲之外,額外覆蓋了黑金配色的錦緞裝飾。
除去這些負責揚旌的儀仗重騎,在場的真正戰力其實是列隊跟在兩輛戰車身後的霜楓嶺重步兵和法師團。在這個戰士人均魔法合金護甲,「黎明之劍」、「海馬斯手弩」和「色雷斯湮滅箭」傍身,魔法師人均全套魔紋長袍、法力護盾徽章和精靈古木寶石法杖的史詩戰團里,任何人能找到的只有勝利、死亡和毀滅。
至於跟在夏侯炎和米迦列·高瑟身後,滿滿裝載著霜楓嶺步兵和「卡拉什尼科夫火槍」的「伊戈爾人」裝甲運兵車,以及高空中游曳著的亡靈獅鷲空騎兵,反而顯得不那麼起眼了。
這支氣勢磅礴的「華格納」特別部隊分隊,正是為了履行對帝國軍盟友的義務、協助清理荊棘城周邊地帶,而從天鵝堡向荊棘城北方出發的。
此役的目的地,則是荊棘城北方一個名叫「傑里科峽谷」的地方。根據帝國軍部的偵查報告,聯邦部隊似乎在這座峽谷中建立了一個堅固的軍事據點,作為荊棘城北方地區聯邦獸人襲擾帝國軍的根據地,其駐軍數量至少在一個聯隊以上。
一個獸人聯隊的兵力不會超過兩千人,相對於整個帝國東境這越鋪越大的戰爭規模,雖然不能說無足輕重,但也實在不算奢遮。不過,一旦這一個聯隊在傑力科峽谷修好了工事、據險而守,那也算是塊難啃的硬骨頭,足夠把帝國軍噁心半天。
於是,進攻傑里科峽谷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在了霜楓嶺人的頭上。
前些天,格林姆·羅薩里奧大公派特使來到天鵝堡,以東方軍的名義請求霜楓嶺部隊拿下傑里科峽谷。
由於不清楚傑里科峽谷的具體情況,夏侯炎同樣不敢大意,和參謀們商議再三,還是決定派出「華格納」特別部隊的大半主力,親自帶著足足一千五百人向荊棘城北方進發。
按常理來說,戰鬥的防守一方具有巨大優勢,用一千五百人去進攻可能有兩千人駐守的據點是萬萬不夠的,但霜楓嶺部隊的高科技和戰鬥力優越性,足以逆轉傳統軍事家看來的這種人數劣勢。
但讓夏侯炎有些沒想到的是,這幾天一直在天鵝堡蹭吃蹭喝的米迦列·高瑟皇子,一聽說霜楓嶺要有軍事行動,就說著什麼「靜極思動」,非要跟過來看看熱鬧。
夏侯炎如何不知,這是這位魔族使節想要藉機觀察霜楓嶺的軍事實力呢。
於是就有了剛才的那一幕:霜楓嶺領主和魔族皇子兩位大佬,就這麼親臨行伍,跟著「華格納」特別部隊的步伐向傑里科峽谷行進。
米迦列·高瑟皇子坐在馬背上,聽完了夏侯大官人的歷史感慨,擊節道:
「古代的聯邦獸人大軍固然雄壯,可伊戈爾大人您的部屬又何嘗不然?更何況您親臨指揮一線,其氣魄更是足以讓古代的獸人大將浮一大白!」
「不瞞您說,這霜楓嶺從小到大的歷次戰役,沒有一次是我不在前線指揮的。」夏侯炎被這位國際友人捧得哈哈一樂,用手指夾著雪茄道,「戰爭就會有犧牲、有傷亡,什麼『零損失作戰』,不過是東冰庫寫手的小說家言罷了。作為領主,我無法挽救那些不能或不願留在人世者的性命,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作戰時和兄弟們站在一起罷了。」
「知兵之人非好戰,非惡戰,唯臨戰之時,一念慈悲而已!」米迦列皇子相當附庸風雅地引用了一句海文古語。
結果,霜楓嶺領主只是無奈地攤了攤手:
「什麼『知兵』什麼『慈悲』的,說白了,我配不上。伊戈爾家族創業之初,兵力薄弱,我也是實在沒辦法,這才親臨戰場的。不過這麼長時間過去,我倒覺得此事的確重要——米迦列殿下也見過我們帝國的正規軍吧?觀感怎樣?比起你們魔族軍隊又如何?」
米迦列·高瑟朗聲大笑:
「我把伊戈爾大人當兄弟,也就有話直說了:整個帝國的正規軍序列,充斥著無能之將、冗雜之兵、朽憊之器,遇上強敵便無一戰之力!若非有奧術尖塔防線在,面對著這種無能的軍隊,那我們魔族大軍必將揮鞭北上,以報世仇!」
一個魔族皇子,坐在馬背上如此高談闊論進攻帝國之事,但周圍的霜楓嶺人類士兵們卻完全是渾然不覺、充耳不聞,就差滿臉寫著「帝國關俺們霜楓嶺屁事」了。
米迦列·高瑟很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繼續笑道:
「若要我來說,整個帝國,可能也就一支半軍隊能讓我們魔族看得上眼了!那半支,是格林姆·羅薩里奧大公的東方軍,而且還不是現在的東方軍,而是第六次戰爭開打以前、尚未遭遇傷亡、還沒有填充進一群地痞流氓後備役的東方軍。除此以外,我們看得上眼的唯一一支帝國軍隊,就是您的伊戈爾開拓軍。」
「謬讚!謬讚!」夏侯炎咬著雪茄齜牙一笑,「不過米迦列殿下您想過沒有,在『末日之戰』中尚能和你們魔族大軍分庭抗禮的帝國正規軍,為什麼會墮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魔族皇子伸了伸手:
「願聞其詳。」
「原因就在於,現在的帝國軍隊已經沒有信仰了!」霜楓嶺領主莊重地給出了答案,用雪茄點了點鮮血戰線帝國軍駐地的方向,「從荒蕪紀元到『末日之戰』,所有的帝國人都在為兩件事情而浴血奮戰:一是對至高聖神的狂熱信仰,二是自己種群的生死存亡。等到『末日之戰』結束以後,帝國軍為什麼能和聯邦獸人交戰數百年?那是因為各大家族統領的士兵至少還對自家家主懷著一腔熱忱和忠誠,願意為了家族的繁榮昌盛而拋頭顱灑熱血!可如今呢?《王冠法案》之後,帝國軍士兵在為誰而戰?是教會日益腐敗的聖神信仰,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皇帝陛下,還是連統兵權都已經遭到剝奪的貴族家族?都不是!現在的帝國軍士兵,分明是在為了自己的軍餉而戰!這樣沒有信仰的軍隊,在戰場上有什麼戰鬥力?之所以您說東方軍能算半個軍隊,那是因為當時的東方軍士兵們,起碼還懷著對羅薩里奧大公的忠誠和信任!」
「說得好!」米迦列·高瑟皇子鼓掌道,「不過要照您這麼說,那我可就意識到,帝國里還有一支厲害軍隊了!」
夏侯炎拋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那就是宗教裁判所的部隊!」米迦列·高瑟斷言道,「他們有信仰,而且是狂熱地信仰著至高聖神。」
「宗教裁判所的人馬的確有信仰。」夏侯炎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他們絕對是巴西爾三世陛下被逼急了才掏出來的殺手鐧。」
兩人一時無言,手拉馬韁跟著大部隊又走了一會兒,米迦列·高瑟皇子才重新開口道:
「……我們魔族的情況,跟你們帝國可就不一樣了。」
「哦?」夏侯炎挑了挑眉毛。
「在奧術尖塔防線以南,我們魔族沒有什麼對貴族的忠誠、對神明的狂熱可言。」米迦列皇子從霜楓嶺領主大人的手裡接過雪茄,狠狠嘬了一口,於是煙霧漫上了他蒼白英俊的憂鬱臉龐,「是啊,我們也有貴族頭銜,也有崇拜的月神,可魔族的一切都是刻在血脈里的,上千年來從未改變。魔法天賦、統治的法理、號令他人的權力……所有一切都流淌在我們的血脈里,而這血脈的源頭就是魔皇大帝——我的父親。他是所有魔族血脈的至尊者,所有流淌著他的血的人都要向他俯首稱臣、獻上至死不渝的忠誠。」
米迦列皇子叼著雪茄,悠然望向遙遠的南方,繼續道:
「最終,在他死後,還會有一位新的至尊者——他的一個孩子,一位新的魔皇。每個魔族都將崇拜新魔皇的血脈,而這血脈的旁支——原先老魔皇血脈的另一部分——就將變得一無是處,如泥土一般卑賤。伊戈爾大人,您明白嗎?魔皇陛下有十二個孩子,可最終只能有其中一人,其中的一支血脈能夠被父親選擇繼位、升格登基,而其餘者都將萬劫不復!伊戈爾大人,我有足足十一個兄弟,十一個仇敵,十一種噩夢……」
夏侯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米迦列·高瑟笑了,但卻笑得並不燦爛,而是苦澀無比,再無往常的那種風輕雲淡、氣定神閒:
「伊戈爾大人,我,米迦列·高瑟,魔皇陛下的第七子!您猜我為什麼要冒著『克洛迪雅血誓』的詛咒來到奧術尖塔防線以北、甚至來到鮮血戰線?因為我不想成為被我那十一個兄弟踏在腳下的墊腳石!我不想某一天先死在自己的枕頭上,死因是我某位兄弟派出的刺客!我來到這裡,是因為我相信,即便我沒有我兄弟的魔法天賦、武學技藝和聰明才智,但我有一樣他們沒有的東西——眼光!我相信,我已經看到了大陸的未來在哪裡——在您的身上!在霜楓嶺!」
夏侯炎默然不語,而米迦列·高瑟則在馬背上低下頭顱,沉聲道:
「艾略特·伊戈爾大人,總有一天,我會向你提出一個請求,一個你我都知道內容,但都不願意將它說出口的請求。但我相信,這個請求,對於你我雙方的利益都有好處……」
「請霜楓嶺出手從來都是要付大價錢的。」夏侯炎拍了拍魔族皇子的肩膀,親切笑道,「但你的價錢絕對花得值——這一點,格林姆·羅薩里奧大公就可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