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收線。
朱夢華頭暈腦脹,一陣高頻耳鳴襲來,舌頭髮麻,瞪大雙眼問,「他剛才說什麼?」
「哦,他說林建設死了。」關樂樂隨手把電話擱在床邊櫃。
她語氣淡漠,像在談論一個陌生人。
朱夢華抬頭,「你再說一遍。」
關樂樂平靜重複,「林建設死了。」
空氣凝固兩秒。
「啊!!!」
朱夢華發瘋般悽厲嘶吼,揚手拽掉輸液管,拔出手背留置針。
醫用敷料嚴實,撕扯不動,軟管回血,她渾不覺疼,一把揪掉粉色接頭和延長管。
她眼尾猩紅,手臂打直,扒拉掉床邊柜上的手機、水杯、抽紙和一些雜物。
沒喝完的水濺了關樂樂一臉。
朱夢華又哭又笑,聲里夾雜著歇斯底里的痛楚,發狂搖頭,雙手捶打太陽穴。
「媽……媽,媽!」
關樂樂被嚇懵,手足無措呆立一旁,指尖剛觸碰到朱夢華,就被她狠狠甩開。
-
病房突兀的打砸聲,驚動走廊保潔,慌忙喊人,幾個護士衝進來摁住朱夢華。
滿地狼藉,有人按動搶救鈴,醫生過來,看一眼病床牌。
「產婦分娩子宮收縮差,出血近四百,差點就大出血,你怎麼還刺激她呢!」
「我沒有刺激她!」關樂樂分辨。
她十分確定剛才說話不帶半點情緒,完全是標準的陳述句。
「孕激素下降,最容易產後抑鬱,你是怎麼照顧的,一點不操心呀。」
這話關樂樂特別不愛聽。
她媽可比她有主意、會算計,搞出一堆破事如今倒讓她擦屁股。
她滿腹委屈心事向誰說。
「醫生,我連男朋友都沒有,她四十五了又是引產,你讓我操什麼心照顧誰。」
還沒說完,朱夢華又在癲狂嚎叫,脖頸青紫色的血管突出繃緊,可怖異常。
耳畔,高分貝嘶喊震得人鼓膜生疼。
醫生稍作檢查。
「也可能是術後譫妄,急性認知障礙,通常由於手術引起的身體應激反應或藥物造成,一般72小時內會逐漸減輕。」
「還要那麼久?」關樂樂心有餘悸。
朱夢華鬧三天得要了她的命。
醫生看她一眼,扭頭交代護士,「上一支地西泮。」
「那是什麼。」
「安定。」
-
打上一針安定,世界頃刻安靜。
病房暖氣足,關樂樂熱得穿件短袖。
前半夜,朱夢華沉沉睡去。
到後半夜,她開始胡言亂語,涕淚橫流,邊哭邊用指甲掐關樂樂。
嘴裡絮絮叨叨,不成章法,時而發狠,時而抽泣。
她專挑手臂內側軟肉,指尖又掐又捻,關樂樂咬緊下唇,硬著頭皮死扛。
天快亮時,朱夢華意識混亂,對著她叫老關,滿臉驚恐咒罵自己對不起他。
關樂樂一夜沒睡,被折騰得身心俱疲,快熬不住了。
早班護士交接,來看了一眼就走。
關樂樂去洗把臉,看著身上手上淤青,黑眼圈濃重,終於感同身受。
原來,醫院陪人如此辛苦。
老關胃癌晚期脾氣差,她探病總是白天,時間不長,頂多餵個水、餵頓飯就走。
朱夢華和護工小路兩班倒。
偶爾見朱夢華抓狂,揚言不想活了。
當時,她反唇相譏,人老關躺在床上也沒說死,你沒病沒災的,造作給誰看。
朱夢華杵她腦門,啐她沒良心。
事過境遷。
那時射出的子彈正中眉心。
槍聲沉悶至極。
-
轉眼,林眠喪假最後一天。
按鳳城習俗,人死後要第三日火化。
不發訃告,更沒有通知親朋好友,何況,林建設根本沒什麼朋友。
母親去世得早,這麼些年,娘家親屬早和他斷了往來,犯不上來一趟徒增煩惱。
不設弔唁。
林眠選了一間十人的最小型告別廳,定了兩捆菊花,打算獨自送他最後一程。
天蒙蒙亮,泰山廳亮著燈。
不大的55寸LED屏幕上,來回滾動林建設的生平照片。
本來,她不打算回顧生平,禮賓工作人員表示套餐里的,都有,顯得人走得體面。
想起林建設最愛面子,既然答應他好好發送,該有的也不能短他。
「那就播吧。」
「相片最好選不同時期的,不用太多,二三十張就好,到時循環播放。」
-
挑選生平照。
林眠驚覺,自母親去世,一十三年,林建設幾乎沒拍過一張照片。
常二中拆遷後,家裡的舊影集不知被他弄哪去了。
她翻遍各種硬碟、U盤、手機相冊,只有一張她翻拍的合影,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當時沖印技術不發達,像素不高,保存不當會泛黃模糊。
八達嶺長城。
四歲的她,趙紅和林建設,一家三口。
爸爸右手抱她,左手攬媽媽,她嚇得五官緊皺,爸媽看她,眼角眉梢滿是笑。
身後是擁擠人潮,像無法穿越的大壩。
出神看著,她忍不住掉淚。
還二三十張,哪兒還有更多選擇啊。
腦中猛然閃過。
她翻出林建設的朋友圈,孤零零的,唯一一條去年的動態。
他發的夜景照,齜牙咧嘴,配文:「誰見過鳳城凌晨四點的日出!」
疼。
-
兩張照片,林建設走完了他的一生。
林眠一襲黑衣,埋頭整理靈前好菊花,她深呼吸,深鞠一躬。
時間差不多,告別廳接引門響。
工作人員推來殮車,林建設安詳躺在玻璃棺中,冷凍久了皮膚失真,更像蠟像。
羅浪《哀樂》起,低沉,緩慢。
六分鐘。
什麼恨啊,怨啊,愛啊,都隨著沉鬱悲愴的旋律,煙消雲散了。
她鼻子一酸,淚如泉湧。
-
「林眠。」身後有人低聲喚她。
林眠回頭。
謝逍朝她走來,黑色正裝,臂間縛一圈黑紗。
他面色凝重哀傷,站定後,正對遺像深深三鞠躬。
林眠要還禮,被他攔住,「爸媽來了。」
她隨其視線看出去。
謝逍身後,逼仄的告別廳門口,黑壓壓站著許多人,各個黑色正裝,神情肅穆。
鳳城有句老話,紅事叫,白事到。
裴伯漁謝挽秋夫婦,裴仲樵和張延亭,裴遙,門邊一個稍顯生疏的側臉,崔秉文。
後頭,趣可黨群辦,工會,行政辦。
還有林建設跑網約車的幾個弟兄,套著黑色羽絨服,侷促排在隊尾。
……
謝逍與她並肩而立。
悲慟哀樂中,遺體告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