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我沒有家了!

  鳳城冬日天黑得特別早,下樓時還能見餘暉,轉瞬即逝。

  走出大廈,天邊像即將鎖閉的潘多拉魔盒,徒留一條鑲著金邊的窄縫。

  唰地。

  路燈與新圖大廈金色燈牌同步點亮。

  不遠處,黑色庫里南打雙閃停靠路邊。

  和同事道別後,林眠深呼吸,調整氣息,盡力提口氣,好讓腳步顯得輕鬆愉快。

  今天是默樂和瀚海簽約的日子,對謝逍來說,是他接手後的大事,不比改革輕鬆。

  她不想掃興。

  幾米將到車前,林眠雀躍兩步,自然地伸手拉開副駕門。

  同一時刻,後排車門打開。

  她一愣。

  「阿嫂!」阿亮在主駕駛打招呼。

  謝逍瞧出她心不在焉,又把車門推開一點,提醒她,「安全帶。」

  「謝謝。」林眠坐定,悄然吁出一口氣。

  掌心冷不丁被膈了下,摸出卡在座椅接縫的手錶,正是謝逍那塊百達翡麗。

  不懂謝總想幹什麼。

  她攤平放在後排扶手箱上。

  第一次目光交接。

  謝逍直視她,林眠眼神閃躲,手撐著座位,垂眸盯看前排主駕駛椅背。

  一時無話。

  沒有人點破。

  -

  沉默中,阿亮開得飛快。

  鳳城新開的東北菜,國家級遼菜非遺傳承人親自掌勺,預約制,一天只接待三桌。

  其中一道經典的老式鍋包肉,外酥里嫩,香而不膩,大師當家菜堪稱一絕。

  林眠嘴饞很久,今天食不知味,什麼菜進嘴都是一個味道,苦哈哈的。

  用餐完畢。

  柳大師換過衣裳從後廚過來,貼心詢問,「怎麼樣,口味還適應嗎?」

  林眠根本嘗不出味,硬擠個假笑敷衍,「很好吃。」

  謝逍放下餐巾,「梅花肉肥瘦相間,香酥綿軟,鮮嫩多汁,很好吃。」

  「小伙子你很懂嘛!」柳大師滿眼欣賞。

  謝逍禮貌寒暄,「謝謝您的手藝。」

  -

  走出餐廳。

  此時的林眠,像空有一具軀殼,整個人頭重腳輕,任由謝逍牽著,也不問去哪裡。

  車旁,冷風一吹,她清醒三分,問阿亮,「你怎麼在這裡。」

  言下之意是問謝逍為什麼不開車。

  「我掛住佢啊嘛……有冇飲酒……」阿亮偷覷謝逍。

  謝逍勾勾手指,「鑰匙。」

  他心裡亂,所以特意沒開車,林眠能問出來,證明有所覺察。

  但凡再多一句必露餡。

  他使眼色。

  「阿嫂早啲休息!」阿亮緊急撤退。

  -

  兩人坐上車。

  謝逍單手把住方向盤,看她一眼。

  第二次目光交接。

  「我不想回家。」林眠沒有再逃避,她眼角泛酸,情緒沖抵盡頭,明顯要繃不住了。

  「好。」謝逍摁下引擎,並不多話。

  夜色疾馳。

  沿繞城高速約莫半個鐘,車子停穩。

  謝逍繞過車頭開門,「到了。」

  林眠下車,揉揉眼睛,眼前被五光十色的絢爛燈柱點亮。

  震撼。

  鳳城眼,去年底新建成的超大摩天輪,採用魚鰭狀異形大立架,總高131.4米。

  52個透明球形轎廂,整圈下來,差不多半小時左右,堪稱西北最大的摩天輪。

  春節臨近,晚上有燈光秀,熱鬧非凡。

  她聽編輯部小姑娘提過,算鳳城時下最火的情侶拍照、網紅打卡地。

  -

  林眠有點恐高,攥緊雙手,那頭謝逍已經買了票,兩人在檢票口排隊。

  邁進轎廂前,她用力呼吸。

  腳下倏地騰空,一顆心隨之起伏,瞬間躍上地平線。

  緩緩爬升,她頭皮發麻。

  「你坐過去……」林眠抓緊扶手,踢他鞋尖,「保,保持平衡……」

  「……」

  謝逍雙臂打直,松垮擔在兩側,背脊放鬆後仰,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玩味看她。

  林眠注視他,眼神不敢亂瞟,連牙齒根都在顫抖,「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藍紫色,橙色,銀色,摩天輪色彩璀璨,時亮時暗,將整個鳳城盡收眼底。

  「……」

  林眠屏住呼吸。

  謝逍掏出手機,光影明滅中,拍下她齜牙咧嘴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別……別……拍!」林眠氣得嘴瓢。

  這時。

  天際泛白。

  目及之處,豁然開朗。

  摩天輪升至最高點。

  林眠的心猛地空跳一拍。

  喘息間,她大腦一片模糊,驚懼交雜。

  像夏日午後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

  四周驟然築起一道道隔絕的牆,情緒頃刻反撲。

  眼淚決堤,林眠放聲大哭。

  北風透過罅隙,呼呼刮在臉上,如同一把開刃的長戟,照著她心口狠狠一攮。

  寒夜凜冽,幸福擁擠,紅色燈影灼灼,映在眸中宛如泣血。

  她以為痛苦鈍化了,沒想到,還是摧枯拉朽將她輕鬆擊潰。

  耳邊太吵太鬧,她只想奮力大叫。

  「我沒有家了!」

  「我沒有家了。」

  「我沒有家了……」

  三十年一世。

  路途荒涼,無鞭無韁。

  淚似一張打濕的草紙,牢牢繃在臉上。

  直至眼前發黑,景色像海市蜃樓,林眠撐不住癱坐椅中。

  「你還有我。」謝逍摟緊她,吻干她眼角淚痕。

  咸澀悲苦。

  林眠歪在他臂彎怔忡,死死咬住嘴唇。

  命運可真愛開玩笑。

  她明明恨林建設,可知道他死了,為什麼她一點也不好過。

  她頭重如山,哭到大腦缺氧。

  謝逍滿眼心疼,卻無能為力。

  痛苦,沒有度過的捷徑,無法迴避。

  有些情緒,只能自己消化。

  別的地方太喧囂,不如天際線。

  -

  轎廂緩緩下降。

  謝逍懷裡的人呼吸漸次平穩,他鬆了口氣,輕撫她後背。

  還有四分之一圈。

  「你幹嘛!」林眠聲音發緊,掐他手臂,「快坐回去!」

  「……」

  謝逍無奈,長腿一伸剛要挪地方。

  「等下!」她揪他衣擺,「慢!平衡……」

  多說一個字都是對恐高的褻瀆。

  「現在轎廂設計很穩,根本不會晃。」

  「……」

  林眠不想理他。

  見她耷拉著嘴角,謝逍規矩坐好。

  -

  「林建設,他,現在在哪兒。」

  「殯儀館。」

  「醫院下午聯繫不上家屬,朱夢華關機,後來醫院打給我,我在開會。」

  「已經送到殯儀館了,死亡證明在柴律手上,出院結算他辦好了,不用擔心。」

  人在醫院去世,從搶救無效到醫生確認死亡,事情不少,兩條線。

  一條,聯繫殯儀館派車,擦拭身體再穿衣服,直到跟車相送。

  另一條,醫生開具死亡證明,一式三聯,簽章蓋印,然後收拾東西辦理出院。

  事無巨細,謝逍一一說給她聽。

  「不用解釋。」林眠欠身捂他的嘴。

  她懂。

  十三年前,她做過同樣的事。

  一瓶白酒兩條毛巾,她擦拭著母親尚有餘溫的掌心。

  人死後,身體會變僵硬,給母親穿衣服花了很久,手哆嗦得系不緊紐扣。

  那年,她還不到十七歲。

  獨自一人跑完所有流程,想到再也沒有媽媽了,她躲在昏暗的洗手間,嚎啕大哭。

  那是她人生最無助的瞬間。

  -

  倏地微顫。

  轎廂抵達地面。

  謝逍一怔,立時想起趙紅老師。

  他抓起她的手抵住心口。

  「我想去看看他,現在,可以嗎?」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