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他會死嗎?

  飛機落地,林眠仍然昏昏欲睡,阿亮取車,徑直一路開迴環宇公寓。

  謝逍問:「你在飛機上專注地看什麼?」

  他眼睛雖然盯著財務報表,可注意力始終在她身上,他喜歡看她,哪怕什麼都不做,就像小時候那樣。

  林眠回過神來,翻找手機,把那張照片懟他面前,「你看像誰。」

  她無不感慨,「昨天座談會居然遇見了肖海的初戀,Evelyn!」

  這世界真小。

  小到連她都能兜兜轉轉能嫁給謝逍。

  「Evelyn?她也做雜誌?」謝逍問,他一向對別人的事沒興趣,接話純屬因為她起了頭。

  林眠收好手機,手肘支著座椅扶手,一臉不可思議,「她在崑崙飲料上班,這不是太湊巧了嘛!」

  巧合,像人生釋放的一個暗號。

  小說都不敢這麼寫。

  眾里尋他千百度,竟然是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簡直諷刺拉滿。

  謝逍附和:「確實挺巧的,你還有別的發現?」

  她下飛機萎靡不振,一說起八卦兩眼放光,顯然,她最興奮的部分還沒說。

  不張嘴的教訓赤裸裸擺在眼前,他現在越來越會聊天了,主打一個不能把天聊死。

  「Evelyn沒認出肖海,可是她幾個小時前分享了一首歌,明明就有古怪。」

  會場匆忙,肖海還為相見不識暗自神傷,可歌詞字裡行間分明在訴說迷惘與相思。

  「什麼歌?」

  「城裡的月光。」

  謝逍頷首,若有所思望向車窗外。

  這是首老歌,青春時耳機里常聽的歌,懷舊金曲。

  「呢個幾好!」阿亮突然開腔。

  他掃視後視鏡,然後點開音樂播放。

  「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

  歌聲婉轉。

  點睛的薩克斯旋律悠揚。

  許美靜聲線平靜、溫柔而有力量。

  月光如水,埃爾法疾馳。

  車廂突然陷入沉默。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日升月落,人聚了又散。

  -

  車停在公寓樓下,林眠俯身下車,深呼吸鼻腔全是冷空氣,她打了個噴嚏。

  謝逍繞過車尾,等阿亮取行李,他一摸下頜,「下周回趟鳳城吧。」

  「又要臨時開會嗎?」林眠探頭看他一眼。

  也是,臨近年底,各種考核總結計劃忙到懷疑人生。

  謝逍糾正她,「不是我,是我們。」

  北京之行最要緊的事情已經辦妥,崔秉文給出三個治療方案,像一道選擇題。

  三選一。

  第一化療加免疫;第二化療加靶向;第三化療加靶向和免疫。

  錢不是問題,他更傾向於第三種,可具體該怎麼選擇,還得林眠拍板。

  聞言,林眠微怔片刻,裹緊大衣敷衍,「再看吧,我不一定有時間。」

  自從轉行做直播,就徹底和正常人的正常作息告別了。

  「好。」

  倒車燈亮。

  謝逍示意阿亮先走,他手拉行李箱,兩人進電梯。

  逼仄的轎廂內,林眠挽住他手臂,抬眼瞄他。

  「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回鳳城。」

  趣可員工守則明確表示,異地非正常探親假,來迴路費自理。

  不年不節的,何必浪費錢。

  「你不想家嗎?」

  「……」

  母親離世後,她就沒有家了。

  林眠眉頭微皺,欲言又止又看他一眼。

  謝逍今晚有古怪。

  ……

  電梯到達,林眠去按密碼開門,謝逍拖著箱子走在後頭。

  「林眠。」謝逍在門外叫她。

  她回頭,「怎麼了?」

  謝逍:「我有話跟你說。」

  「好。」林眠推門,深吸一口氣。

  -

  回到公寓,林眠簡單洗漱後,謝逍進浴室洗澡。

  她收拾箱子,先把自己的小零碎歸置好,然後拉開他的箱子。

  夾層中,她再次發現眼熟的牛皮紙文件袋,上頭印著默樂醫院的logo。

  她拿起盯了幾秒,隨手把東西放在床尾,蹲身繼續整理。

  不知道是不是直覺,她右眼皮狂跳,總下意識瞟向文件袋。

  突然,浴室水聲停止。

  林眠下意識抬頭,定定等了半分鐘,謝逍身穿浴袍,殺入她眼睛。

  SilkyMiracle Treasure系列,真絲鑲邊的睡袍。

  「強迫症真難伺候……」她在心裡吐槽。

  浴袍非得買固定的牌子才肯上身。

  她搭眼看。

  謝逍腳下一頓。

  一眼掃見床尾的文件袋,眼底驚詫一閃而過,他羽睫微垂,不緊不慢走過來,先拉她起身,半蹲著拍了拍床沿,「坐好。」

  林眠知道這是有話要說,仰頭看他。

  白色浴袍晃眼,明明是慵懶鬆弛感,可恍惚間,她以為他穿著白大褂。

  -

  「爸頸椎疼持續半年了你知道嗎?」

  「爸?」林眠蹙眉,本能認為他在說裴伯漁,手如同被電到,條件反射一抖。

  謝逍:「岳父。」他掌心裹住她膝蓋。

  「!!!」

  嗡地一聲,腦仁頃刻四分五裂。

  林眠太陽穴突跳,全身血液瞬間直衝天靈蓋,一股邪火往上竄,「騰」地站起來。

  「他又出么蛾子了?他找你了?!!」她尾音帶顫。

  敢情林建設不聲不響是憋大招呢!

  他竟然變本加厲得寸進尺,越玩越高端,都學會單線聯繫了!!

  謝逍沉聲:「坐下。」

  但凡提到岳父,她就像火藥桶,一點就炸。

  林眠胸口上下起伏,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來,你跟我節奏,放慢呼吸,深深吸氣,先吸氣5秒,然後再深深吐息5秒,保持住,多試幾次,放鬆……」

  「從肚子開始吐氣,讓氣吐盡,儘量讓胸腔塌下來。」

  謝逍示範。

  林眠老實照做,練習深呼吸。

  謝主任注重細節,握住她的手,「深呼吸要慢,不要圖快。」

  情緒急救。

  幾個反覆過後,林眠逐漸冷靜下來。

  -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不需要過分緊張,你記住,一切有我。」謝逍鋪墊。

  林眠「嗯」了聲,她手心滲出薄汗,在他浴袍上蹭了蹭。

  謝逍長手一伸,拿起文件袋,修長的手指一圈圈旋開棉線,抽出裡頭的一沓報告單,還有一張灰藍色的CT片。

  鼻咽癌最好發生於咽隱窩,早期在黏膜生長,可引起咽隱窩變淺閉塞。

  他揚起片子對光,「岳父一直以為自己頸椎疼是職業病,他推拿、手法復位、牽引、理療等等,效果都不理想。」

  「CT和活檢顯示,鼻咽癌三期,有淋巴結轉移,好在沒有遠處轉移。」

  知道她對文字敏感,他措辭時相當注意,沒有用「晚期」這個扎心的字眼。

  權衡再四,他選擇省略林建設出車禍。

  在結果面前,過程一文不值。

  可是,相比起癌的沉重,他最原始的體貼依然輕如鴻毛。

  -

  「林眠?」謝逍喊她。

  無人應聲。

  她眼神發直,雙耳鼓脹,耳中驟然出現巨大的電流聲。

  隨後如同陷入真空,只看見謝逍嘴唇一張一翕,卻絲毫不見半點聲音。

  鼻咽癌。

  她的心仿佛被人緊緊揪住,打得頭破血流,不死不休。

  突然,一股甜膩的腥澀翻湧喉間,她慌忙捂住嘴,側身一陣乾嘔。

  腦中倏地有個聲音問,你有過恨一個人到什麼程度嗎。

  她有。

  恨不得林建設去死。

  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她卻沒有想像中痛快。

  她指尖發麻,腎上腺素飆升,身體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

  「他會死嗎?」

  「三期五年生存率68%,但是,具體的存活率與治療方式、患者身體狀況,以及腫瘤的惡性程度有關,並不與個體生存率絕對掛鉤。」

  謝逍冷靜而理性地回答。

  對醫生來說,心首先要足夠堅硬,才能真正柔軟。

  68%。

  林眠舔著乾裂的嘴唇,別過視線,深深垂下頭。

  看慣了生死,才能直面生死。

  他確實適合學醫。

  68%。

  意味著100個鼻咽癌患者中,大約有68個人,在治療後能夠活過五年。

  五年。

  林眠笑了笑,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眼裡沒有任何溫度,眼眶中有什麼東西一滴滴滾落。

  她像被時間揉皺的一張紙。

  總想著來日方長,卻忘了世事無常。

  生活稀碎。

  眼淚,是最小的核武器。

  -

  謝逍邁前坐在她身側,攬她靠在他肩頭,「晚期不等於絕症,只要沒有轉移都能治好。」

  第一次坐床,第一次說不該說的話。

  從醫數年,有些話打死也不能說。

  比如肯定的話,因為病情瞬息萬變。

  今晚,他為她打破規則。

  「他知道嗎?」林眠哽咽。

  「嗯,岳父他……不想治。」

  「為什麼?」

  「上周回鳳城特意問過,他怎麼也不肯說。」

  「……」

  有時候,沉默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一言難盡。

  -

  冬夜漫漫。

  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裂開一道深黑色罅隙,宛如一種宿命般的感覺。

  似輕紗摩挲的細碎聲敲打玻璃窗。

  漫天飛舞的雪霰,像一場盛大的狂歡。

  「下雪了。」謝逍轉頭凝視。

  林眠抬頭望出去。

  加繆說,每個冬天的句點,都是春暖花開。

  可是,母親永遠也等不到春天了。

  「他不想治,不想活,就讓他去死!他沒臉活著!如果不是他,我媽也不會死!」林眠雙手攥拳,骨節發白。

  無論時隔多少年,母親離世的錐心之痛清晰而深刻。

  林建設做作的懺悔,像夏天的棉襖,冬天的蒲扇——多餘。

  謝逍臨窗而立,「關於趙紅老師,我有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你想不想聽。」

  「什麼故事?」林眠警覺,坐得筆直。

  「眼鏡蛇效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