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活人地獄(3)

  意識迷迷糊糊之際,謝池覺得好冷。那種冷從外界向內侵襲,在肌膚上結了薄薄的一層霜,血液流速因此變慢,冷意並不滿足於此,繼續往裡侵略,無邊的寒意在血管里擴散蔓延,他的骨頭開始漏風,酸疼得鑽心,血液一點點凍結。他的四肢僵硬無比,凍得沒了知覺。

  謝池剛要睜眼,察覺有人在自己身上翻東西,立即裝睡,有意識壓制眼動,放緩呼吸。

  「這麼透明啊,不會是新進來的吧?要不就是被人欺負慘了,倒霉,八寒最底層就算了,還遇上個新來的。」那人低低咒罵一聲,呼出的氣帶來一陣惡臭。

  「乾脆吃掉你好了。」

  謝池心中警鐘大作,卻並不絕望,app不可能讓他開局即死亡,他連規則都還不知道,所以就算那人真的要吃掉他,也絕不是現在。

  他保持冷靜地等待著。

  「年輕人,醒醒。」頭頂的聲音溫和而飽含關切,謝池感覺有人在輕輕搖自己。

  他這才緩緩睜眼,對上了一雙密布褶皺的老人臉。

  「你醒了。」那人鬆了口氣,看他的眼神里儘是老人對年輕人的憐憫。

  叫醒他的那人是個小老頭,身形乾瘦,皮膚蠟黃,像只油盡燈枯的老黃狗,眉目卻極為和善。

  謝池坐起,環顧四周。天空蔚藍深沉,周圍冰天雪地,他躺在一片荒蕪寸草不生的雪地里。雪地無垠,遠處儘是白茫茫的一片。

  偌大的地方,只有眼前這一個活人。

  「你是不是新來的?」老頭替他拍打掉身後的冰雪,關切問。

  謝池聞到了那股口臭。眼前看似無微不至的老頭,就是剛才說要吃掉他的人。

  謝池暗笑一聲,搓了搓僵硬的腿站起來,貌似一臉茫然無措:「是的,我、我是剛犯罪進來的。」

  進來前,謝池記住了所有演員的模樣,老頭明顯不是演員,所以他應該是初始關在地獄裡的活人。

  老頭拍拍他肩膀:「唉,我就知道,新來的呀,這麼年輕,太可惜了,還偏偏運氣不好。」

  「我這是在哪兒?」

  的確,明知老頭之後會對自己下手,他又和謝星闌走散了,出於安全起見,他現在應該趁自己雙腿還沒有凍僵硬時逃跑,可app一點動靜都沒有,意思也很明顯——這偽善的老頭多半是自己的解說員。

  他逃走了,固然性命無虞,卻多半錯失了最初的劇情探索度。

  富貴險中求。

  謝池心念疾閃,面上不顯,他貌似惶恐得渾身顫抖,配上那張溫溫柔柔的臉,輕易便叫人散去疑心。

  老頭坐到邊上一塊巨石上,嘆道:「這裡是八寒地獄最底層,我是你的獄友。」

  謝池猶豫了下,也靠了過去:「八寒地獄?」

  他有意套話,卻注意到自己周身近乎透明,老頭卻半實體,輪廓明顯。

  進來的都是一魂一魄,通體透明可以理解,可老頭為何比他實體?

  謝池面上不露聲色。

  老頭道:「我們都是犯了罪進來的活人,你肯定聽說過十八層地獄對吧。」

  謝池點頭,問:「這裡是十八層地獄中的某層嗎?」

  老頭搖頭:「不是,這裡的確是地獄,卻不是傳統的十八層地獄,這裡有八大寒地獄、八大熱地獄、刀山地獄、血池地獄,再加上無間地獄,一共是十九層地獄。」

  謝池一愣:「可我記得,無間地獄不是隸屬於八熱地獄麼?」

  老頭有點意外:「你倒是知道的不少?看你衣著打扮,是個讀書人吧?你要拋開常識,現在都21世紀了,地獄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啊,制度要改良,適應時代嘛。你可以這樣理解,八大寒地獄就是八個特別冷的地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數字越大越冷,我們現在就在八大寒地獄裡最冷的第八地獄。」

  「所以你說我們運氣不好?」

  「是啊,不同地獄消耗不同,地獄越冷或越熱,對人的消耗就越大。」

  「初始在哪層地獄是隨機的嗎?還是跟犯下的罪行來的?」謝池臉上寫滿了對夢魘的懼怕,哆哆嗦嗦地問。

  老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顯然是對一問一答式的交流有點不耐煩,他眼珠一轉,道:「你別問了,我們時間緊迫,我給你講完了你再問。」

  「好,」謝池乖巧應下,突然瞪大眼睛,「那是什麼?!」

  老頭被他的一驚一乍嚇到了,更加看不上他。

  他順著謝池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在冰河上躍動變化的影像,佯裝耐心地解釋道:「這是海市蜃樓,是地獄裡的一種自然現象,不用大驚打怪。」

  謝池貌似被震撼到了,意識到自己打斷了老頭的話:「不好意思,您繼續說。」

  老頭道:「我們在陽間犯了罪,良心不安,所以失魂落魄,『失魂落魄』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黑白無常拘走我們的一魂一魄,用鎖鏈鎖住,拖拽著帶我們進入地獄,至於掉進哪層地獄,這是隨機的,看運氣,河童畫……」

  「河童?」謝池似乎攫取到了什麼。

  「沒什麼。」老頭遮遮掩掩的,繼續開始說,他語氣熟稔機械,像是之前和好多獄友說過一模一樣的一番話。

  「你就是運氣不太好的那類,掉進了八寒地獄的第八地獄。論舒適度的話,肯定是八寒地獄上層和八熱地獄上層舒服,越往下越難受是肯定的。刀山地獄和血池地獄,一個高聳入雲,一個深如溝壑,危險,但是天氣上不會給犯人帶來困擾。至於無間地獄,你既然知道它,也肯定了解它是怎樣一個恐怖的存在。」

  「在無間地獄裡,無間,顧名思義,在這裡,受苦是從無間斷的,它比八寒地獄八熱地獄的最底層還要恐怖一萬倍,掉進去的一個活著出來的都沒有。」

  謝池縮了縮脖子,給了點反應。

  老頭繼續道:「地獄整體呈高樓狀,你可以想像成一棟高十九層的大樓,越往上越舒適,越往下日子越難熬,寒地獄和熱地獄是穿插的,寒地獄一層和熱地獄一層在大樓頂層,很舒適,寒地獄八層和熱地獄八層在大樓底下,很難熬,刀山和血池的位置隨機變化,也就是說,我們這層地獄的上層,可能是寒地獄七層,也可能是刀山地獄和血池地獄,無間地獄沒人能確認它的位置所在,因為壓根沒有人從其中活著出來。」

  「那初始掉進無間地獄不、不是死定了……?」謝池呼吸微微急促,似乎在感嘆自己的好運。

  「對啊,所以說,在這裡運氣好不好很重要。」

  謝池勉強點點頭,臉色蒼白。

  老頭往下說:「一層地獄最多可以容納三人,一般就是兩人,也就是你和我,換句話來說,我們這一處被管轄的地獄,最多只有3x19,也就是57人。」

  「我們這一處?」謝池一愣,「您是說還有別的和我們一模一樣的地獄?」

  老頭臉上閃過神秘的微笑:「你見過水母麼?」

  「頂上是個浴帽形狀,底下是無數細細的絲,像頭髮一樣隨風搖盪那種?」

  「對,」老頭喜歡他的比喻,「每一處地獄,就是水母的一根絲。」

  「哦……所以水母的絲是無數的,地獄也是無數的,我們只是在其中一處。」

  謝池嘴上應著,眼睛卻盯著遠處的海市蜃樓。海市蜃樓像個電影院的大熒幕,正在播放片段。

  「您怎麼知道的?」謝池轉過頭,眼裡滿是崇拜,「您應該在這裡呆了很久吧,我真是幸運。」

  老頭謙虛道:「我也是在某天,在海市蜃樓上看到了蔚藍的海和美麗的水母,才想清楚了地獄構造。」

  「是這樣啊。」

  謝池笑了下。

  所以,海市蜃樓可以透露很多信息。那在他眼前播放的這個片段……

  「對了,」謝池眼裡是好奇,「水母絲是地獄的話,那頂上的浴帽頭指的是什麼?」

  老頭臉上閃過一絲憧憬和狂熱:「是極樂世界啊,每處地獄的最頂層,都通向極樂世界。」

  謝池嘴唇微張,滿臉驚愕:「您是說……」

  「對,就是能夠讓我們永遠脫離苦海的極樂世界,每隔半個月,我們的層數就會變換,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在八寒地獄的第八層煎熬,也許半個月後,就會出現在八熱地獄的第一層享受,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裡,只有進入極樂世界,我們才能真正脫離苦海。」老頭說這話時,整個手都因希望在顫抖。

  「不是可以刑滿釋放嗎?您不想回人間嗎?按理說熬下去不就可以回人間了嗎?您別嚇我……」謝池看上去害怕極了。

  談及自身,老頭眼裡有幾分真情流露:「我在地獄裡犯下了罪孽,已經沒可能回人間了,我是永生永世的囚徒,所有的指望,只剩下極樂世界。」

  「罪孽?」謝池心頭猛地一緊。

  「你不用知道它是什麼,或者說,你很快就會知道它是什麼的。」老頭的笑有幾分神秘。

  謝池心中冷笑。他知道了,罪孽是殺人是麼,吃掉自己的獄友,是他在地獄裡犯下的罪孽。

  「對了,我還沒說完,進入極樂世界的方法有二,其中之一,你運氣好,直接降落在八熱地獄第一層,那是地獄最頂層,離極樂世界最近。當然我一直沒這般好運氣就是了。」老頭笑笑,「至於另一種方法,就比較適合普羅大眾。」

  「什麼?」性命攸關的事,謝池表現出了恰如其分的關切。

  老頭道:「傳說有一把蛛絲天梯,從極樂世界垂下,在每個地獄都露出短短的一截,我們如果能找到那短短的一截,就可以順著蛛絲天梯直接爬向極樂世界,在那裡,會有仙女伸手拉你上來,從此,你將過上富足無憂的生活。」

  「這種方法不用靠運氣,靠本事就行,每個人都有找到蛛絲天梯的可能。」

  謝池心下狐疑:「為什麼是『蛛絲』天梯?」

  老頭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找到過蛛絲天梯,蛛絲天梯應該和釋迦摩尼的某個傳說有關,只是我不夠厲害,我上一個厲害的獄友知道這個關鍵的故事,卻不願意告訴我,因為我沒有充分的信息和他交換。」

  謝池點點頭:「您說我們要在這裡呆半個月,我看了下,這裡什麼都沒有,也許雪底下有綠藻我們可以挖一挖?」

  謝池像是終於想起自己在八寒地獄最底層的生存問題,他貌似焦急地站起來,因為雙腿僵硬,直直跌了下去,老頭將他扶起,只道他體弱,更方便下手。

  「別做無用功了,」老頭說,「我們現在不是人,是一魂一魄,就算有綠藻,吃了也不能消化。」

  謝池臉上適時浮現一絲絕望:「那我們怎麼活下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老頭無奈道。

  謝池發現,老頭和自己講解完,身體更凝練了些。

  自己冷得牙齒顫抖,老頭雖然也是一副瑟縮的樣子,但明顯是……裝出來的。

  他的縮脖子、蜷縮身體,都是裝出來的。

  老頭根本不冷,他先前在自己身上翻東西,手是溫熱的,後來替自己拍雪,手也是溫熱的。寒冷會導致肌肉緊張,他身上的肌肉卻鬆弛著。他的嘴唇結霜,顏色卻沒有變,依舊紅潤。

  所以,和新進來的獄友講解規則,能獲取「食物」,這是他耐心和自己分享有關地獄的信息的原因,不然他會立即吃掉自己。

  老頭說:「對了,我們每個人的後脖頸上都有一個記號,是有關蛛絲天梯的線索,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我脖子後面的記號是什麼?我們互相告訴對方,這樣或許就能找到蛛絲天梯所在。」

  謝池愣了下:「好啊。」

  老頭背過身,謝池立在了老頭的身後。

  遠處的雪原上,美麗的海市蜃樓依舊在播放恐怖的場景。

  那是兩個男人,一啞巴一瞎,被用一條鐵鏈拴著,位於鐵鏈的兩頭,鐵鏈的中央是個圓形電鋸,正在高速運轉著,發出刺耳瘮人的聲響。

  鐵鏈纏在電鋸上,隨著電鋸的旋轉,一點點收緊,一啞巴一瞎兩個男人靠電鋸越來越近。

  啞巴看著眼前可怕的電鋸,面色如土,嘴唇動得飛快,似乎想高喊:「你不要再拉我過去啦!我不想害你!面前是電鋸!我不想死!求求你別動了!你不動我不動,我們都會暫時沒事!你看不見,你可以說話,叫人救我們的命!」

  但他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恐怖的電鋸,拼命搖著頭。

  瞎子看不見人,啞巴又不會說話,瞎子只能聽見耳邊不斷靠近的電鋸聲,他滿臉驚恐:「有人想殺我!」

  於是瞎子狂扯著鐵鏈往後逃跑,啞巴在他的拖拽下離電鋸越來越近,啞巴害怕極了,卻又說不出話,只能朝反方向拖拽鐵鏈。

  瞎子和啞巴開始互相擠占摧殘對方的生存空間。

  他們明明可以互相多活一會兒——圓形電鋸收緊鐵鏈的速度是十分緩慢的,他們可以合作,可以叫人。可是誰也不願傾聽,他們也根本無法交流訴說,生存和死亡擺在面前,活下去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讓另一個人的屍體,卡死在原型電鋸里,這樣,電鋸就停止了轉動。

  瞎子最後贏了。啞巴的屍體卡死在了電鋸里,電鋸停止了轉動。瞎子活了下來,滿臉如釋重負和不明真相的得意。想要害他的人死了。

  這是海市蜃樓上的最後一幕。

  冰天雪地里,老頭攥緊了袖中從頭至尾藏著的刀,只要這個新來的告訴他自己脖子背後的記號是什麼,他就立即殺了他,吃掉他的一魂一魄。

  只要吃掉新來的的一魂一魄,他就能獲得能量,抵禦寒冷,熬過這地獄般的半個月。他也不想殺他,可自己運氣不好,隨機出現在了八寒地獄第八層,這裡太冷了,一旦進入黑夜,那種寒冷連他都無法抵禦,就算勉強熬下來,也離死不遠了,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不值得他為他犧牲這麼多。

  自己如果生在高一點的地獄層級,那裡溫暖舒適,能量消耗微乎其微,他也許會留這個可憐的新人一命,可他被隨機到了最底層,他想活,只能吃掉這個無辜年輕人的一魂一魄。

  這是這裡的規則和秩序。

  先前和他廢話,不過是賺取講解規則的獎勵能量,再騙他告訴自己脖子背後的記號罷了。

  得知自己的記號,據他所知,可以幫助自己獲取不少能量,但同時,會給獄友造成巨大的傷害。

  這個記號的位置極其刁鑽,地獄裡又沒有鏡子,除非獄友告訴,否則誰也不知道自己背後寫了什麼。這個愚蠢無知的年輕人,馬上就要將他活下去的唯一生機親手粉碎。

  其實他如果不告訴自己,他也許會多讓他活一會兒,畢竟能量在這勝過一切,他要想辦法從這人口中得知自己脖子後的記號。

  可他運氣好,碰上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來的。這也正中他下懷。

  「寫了什麼啊?」老頭不耐催促。

  謝池一言不發,盯著眼前毫無防備露出來的脆弱脖頸,暗嗤一聲。

  他拿起方才佯裝摔倒撿起的尖銳石頭,朝著他後頸毫不猶豫地砸了下去。

  「你……」老頭滿臉難以置信,迎面倒了下去。

  八寒地獄第八層,是窺見真相的謝池贏了,贏了這個想害死自己的老頭。

  但他也成了老頭口中犯下罪孽的人,不再能回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