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只要你高興

  「這麼珍貴的東西,還是交給娘吧。我若只將它用作塗抹肌膚,是不是有些饕餮天物?」峻岭有些猶豫不舍。

  「既是送給你的,便隨你怎麼處置!哪怕是扔了也不打緊。只要你高興就好!」杜順目光灼灼地說道。

  峻岭方才湧上來的一點猶疑瞬時一掃而光,「走,丁當,咱們快些回去,把它研磨了摻進玉容膏中。這麼大一枝花,可是夠用好多。到時給娘和嫂嫂還有玉瓊玉瑤都送些!」

  杜順見她一臉雀躍不禁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峻岭擺擺手道:「杜順,我回去了。明日是你送我們去馮府嗎?」見杜順點頭,她笑著擺擺手輕盈地轉身離去。

  杜順站在原處,久久地目送峻岭的背影,直到遠處繁茂的花木遮蔽再也瞧不見,方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這是一個靠近下人住的院子旁的單獨的小院子,一間正房連著左右廂房,原本是府中請來教授杜崇山啟蒙的先生住的。

  後來杜崇山一心習武,對學文並不上心,十來歲便吵鬧著隨杜向輝去了軍營。這位啟蒙先生便請辭離開了。直到杜順入了府,楚氏便讓人打掃出來,讓杜順住了進去。

  杜順進了門,脫了身上的新衣,小心翼翼地將衣衫掛在木架上。彎腰從盆內撩起清水洗了把臉。順手扯過一條棉巾擦了把,脫了鞋便躺在木榻上。左側小腿處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他抬起來放在腳下的棉被上方覺得舒服些。

  他一直記著峻岭曾經說過,若是有一天尋得雪蓮花一定要試試把它摻進玉容膏中,看是不是真如世人紛傳的那樣神奇,能益氣血防衰老令容顏不變。

  峻岭不知道他為了她隨口的一句話,尋了好幾年。此次為了拿到這朵雪蓮花差點跌下懸崖,若不是山腰處的一棵樹擋了下,恐怕他再不能回到這個院子了。

  杜順仰頭望著青布帳頂,上面懸下一隻蔥綠色的艾草香囊。還是端午時,峻岭做了送他的。

  杜順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峻岭說是一隻艾虎,可看著既像是睡著了的豬又像是只歪著頭的貓或是吃得太肥的鼠。

  峻岭送他的時候還警告說,不許笑話她,不然就不送給他了。這可是峻岭第一次跟著刺繡師傅學女紅縫的。原本還想送一個杏黃色的給她阿兄,可杜崇山看了她的成品差點沒笑岔了氣。拿她的香囊和柳氏送的一比簡直不忍直視。

  峻岭生氣地從他阿兄手裡奪了回來,把兩隻都送給了他。他便將一個懸在帳頂上,一隻隨身佩戴。

  杜順是在六年前進的杜府。那年冬天,他躺在祁山下的雪地里,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日頭了。

  當峻岭那張粉雕玉琢地臉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到了天上見到了仙女。

  峻岭那天纏著杜崇山去雪地里獵狐狸,狐狸沒獵到反倒撿了個大活人回來。杜崇山是不願意將他領進府的。他被掛在馬背上,恍恍惚惚間聽見杜崇山說「不知來歷……,若是歹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看不到峻岭的表情,只聽見她嬌憨地說道:「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沒人要的孩子,能有什麼壞心思?阿兄,你想太多了!既然讓我遇見,定是要救的!」

  六年前,她說他是孩子,殊不知她自己才是個孩子。

  杜順進了杜府,峻岭稟了楚氏便讓門房福伯照應他。將他挪到下人住的院中,養了三個月才將一身的凍傷養好。當他可以站在杜向輝和楚氏面前的時候,二人著實受驚不少。

  杜順外表有著典型的狄奴人特徵:高鼻深目,琥珀色的瞳仁,下頜線清晰明顯,整個面部如刀削斧鑿般凌厲。他那時雖和杜崇山差不多年紀,因長期營養不良,身材削瘦高挑。

  峻岭當時圍著他好奇地轉了幾圈道:「你原來長得這般高啊!你不是我們這的人,是狄奴人嗎?會不會說漢話?」

  杜順記得自己開口說話的時候,峻岭還驚喜地說道:「你不但不是啞巴,竟然還會說漢話!」

  杜向輝望向峻岭時目露慈愛,轉頭望著他時眼神犀利,他看似和藹實則警惕地眼神令杜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他吞了下口水,斷斷續續地將自己的來歷如實告知。

  他是狄奴人,但母親卻是漢人。他的父親是狄奴現在當政的王呼韓邪單于。

  五十年前他的祖父統一了狄奴眾多部落。自此他領著一支兇悍的騎兵大軍多次對盛朝發動襲擾。在二十年前祈裕關與盛朝大軍的對陣中慘敗身亡。從此狄奴開始不得不對盛朝俯首稱臣,年年向盛朝納貢。

  老單于死後,他的幾個兒子互相爭權殘殺,他的父親呼韓邪因娶了狄奴最大部落首領的女兒為妻獲得了他們的支持,最終坐上王位。

  老單于妻妾眾多,其中就有一名來自盛朝和親的縣主。老單于死後,呼韓邪依著傳統接收了他父親的後宮,這名縣主不堪忍受侍奉父子的屈辱,跳下山崖。原本隨縣主和親的那些侍從是可以依著個人心愿返回盛朝的。

  而侍奉縣主的一名醫女卻被呼韓邪看中,不顧她要返回中原的意願,強行納入自己的後宮。這名醫女便是他的母親。

  呼韓邪單于對她的寵愛不過維持一年,有了新人後便將她拋之腦後。呼韓邪的大閼氏是個兇悍刻薄之人,凡是得到呼韓邪寵幸過的妾室,若沒有母族支持最終都被她欺凌至死。

  他的母親若不是精通醫理,尚能被大閼氏所用怕是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他便是在這樣的境況里出生。呼韓邪的子女眾多,他也只在意大閼氏生的那幾個成年兒子。

  一直到他三歲,狄奴的一次歡慶大宴上,酒後的呼韓邪這才想起有他這麼個兒子。他將這個被遺忘很久的兒子叫到面前,捏起他的下頦隨意地打量了一眼,對他這副摻和了漢人血脈顯得精緻文弱的樣貌很是不喜,戲謔地叫了聲「雜種」!便讓人帶了下去,從此再不曾召見過他。

  從那以後,狄奴的王室中,再沒人記得他的名字叫『呼衍烈』,所有人都喚他「雜種」。他是狄奴王子卻活得連個奴婢都不如。

  自五歲起,大閼氏便吩咐下去,讓他在王庭內做最下等的奴婢使喚。他母親為了保他性命除了自己委屈求全,還不停地告訴他要「忍」要「等」。母親告訴他,待他再長大些,只待合適時機一定要逃回中原。小小年紀的他一直記著母親的話,咬牙承受著各種辛苦和凌辱。

  他在冰雪天放過牛馬洗過恭桶,炎炎烈日劈過柴擔過水。甚至在家族歡慶宴飲時要充當那些貴人們的上馬石。稍有不慎還要遭受言語辱罵和皮鞭木棍的鞭撻。

  這次他得以逃脫是因他被幾位兄長帶出門圍獵。那些畜生竟以他做餌,試圖誘出山林里的一隻猛虎。

  他們驅趕他往密林深處而去,並在他經過的地方設下陷阱。

  所有的弓箭對著他,他不得不一直在荊棘密布的叢林裡穿梭。等到漸漸脫離他們的視線,他便飛快地奔跑起來。猛虎嗅到人的氣味,跟在他身後低吼著追了上來。他能聞到野獸身上散發的腥臭味道。

  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裡,周遭一切變得異常安靜。他知道在他身後的那些人正伺機而動,等著這隻餓虎的體力消耗一些,他們活捉的希望才會更大。他們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他不停狂奔,根本顧不了被荊棘劃破的肌膚正緩緩滲出血跡。那新鮮的味道刺激著餓虎更加瘋狂地追攆。濃重的腥臭和野獸嘴裡熱熱的氣息眼看就要撲在他的頸側,電光火石之間,他回身屏住氣息,往猛虎頭部灑出一包藥粉。自己順勢滾到一邊。

  猛虎打了個噴嚏,撲咬的身形戛然而止,一頭栽倒在地。

  在圍獵的前一晚,母親紅腫著雙目,偷偷將一包藥粉塞進他懷裡,告訴他這是迷藥,萬不得已用來保命。只要尋得機會,就一定要往中原跑。

  他見猛虎倒地再無所顧忌,拼命往山上跑去。就這樣他在連綿的深山中整整穿行了一個多月,最後衣衫襤褸的來到了祁山腳下,卻被厚厚冰雪凍倒在地。

  聽完他的敘述,楚氏早已紅了眼眶,她望了杜向輝一眼,溫聲說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這世上竟有如此薄涼的父親和如此沒有人性的手足!他是狄奴人可也算是我們盛朝人。他的母親想必也是我們盛朝的一名貴女。否則當年也不會被選中跟隨縣主去和親。」

  杜向輝起初也只認為他是一個狄奴的乞兒,卻沒想到他的遭遇竟這樣悲慘。還未待他說話,便見峻岭哭著上前拖著杜順的手道:「以後,你就在我家裡住吧。你的家再也不要回去了。你和我阿兄一起跟著爹爹和宋伯伯學好功夫,等你長大,再回去好好教訓你那些畜生不如的兄長。」

  這是杜順長到十二年以來,除了母親外,第一次有人因為他所受的苦痛而難過落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