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六月中旬,一年一度的中考終於來臨了。
喬旭信心百倍,真不愧是做雙份卷子鍛鍊出來的人!
林承業激動不已,擺脫魔爪的時刻就要到來。三天之後,老子就自由了!
林子期興趣缺缺。對於她來說,只要能上個高中就可以了。
最緊張的反而是各家的家長。
楊槐花一大早就起床給林子期收拾行李和乾糧,反覆檢查准考證等物品,還貼心地給兩個孩子做了愛心早餐:楊槐山友情贊助的即食燕麥片一碗,加熱水泡軟,倒入純牛奶攪拌均勻;現炸純手工油條一根;白水煮雞蛋兩個。
林子期望著兩個盤子裡被擺成100形狀的油條和雞蛋,忍不住手賤,伸爪子給這仨貨換了個位置。
油條兩側一左一右倆白白的煮雞蛋……
「嘿嘿嘿嘿」,瞬間有個邪惡的念頭閃現腦海之中,但她只敢笑,不敢說!
楊槐花看她那一點兒也不著急的嘚瑟欠揍樣,真想一巴掌呼在她後腦勺上,打死回爐重造算了。但作為親生母親,她理智尚存,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努力磨了磨後槽牙,終是忍住了一巴掌呼出去的衝動。
「今天不能打!今天不能打!今天不能打!」楊槐花在心裡默念了三遍,提醒自己:閨女今天要考試,打壞了會影響成績。
她躲進臥室心理建設了好久,出來一看,心裡的那根弦終是在女兒玩了三分鐘還沒開吃的情況下爆發,怒喝道:「要吃快吃,不吃滾蛋!都快要考試了也不知道緊張。你看看人家喬旭,再看看你,咱能有點兒考試的樣子不?」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林子期只當她媽在唱歌了,翻了個白眼,這才慢條斯理地拿起了盤子中間那根油條,塞進嘴裡咬了一口。一大清早的,著實沒什麼胃口。
考試的樣子是什麼樣子?緊張到發抖、提筆就暈倒才算有點兒考試的樣子?
林子期懶得跟歐巴桑計較,撇了撇嘴:嘁~這屆的父母,真難帶!
上輩子,她使勁過了頭,考分比中專錄取分數線高出許多,只能上高中。結果她媽楊槐花哭唧唧了一整個暑假,還托楊槐樹給她找門路,看能不能轉為中專錄取。
那個年代最受歡迎的還是中專,因為中專畢業就可以分配工作,可以賺錢了。而讀高中後再考大學,未知數太多;大學畢業後年紀大了,普遍認為女孩子都不好找婆家了!
上輩子,楊槐樹還真就求到他大爺家的堂哥們面前,有個堂哥說能幫忙給弄到一個中專去,但是要交一筆建校費。
楊槐花算了算上高中的花費以及考大學的不確定性,咬咬牙答應了。沒想到林子期不知道抽哪門子瘋,就是不同意去上中專。
林子期的班主任聽說了此事,又專門跑到林家勸說,列舉了一大摞上高中的好處以及保證她考上大學的可能性極大,這才讓楊槐花咬牙切齒地答應讓她繼續讀高中。
這輩子,林子期是沒了那股子奮發圖強的衝勁兒,她要悄悄躺平,然後驚艷所有人。反正「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那麼拼命給誰看呀?隨便混一混,躺平嘍,混吃等死得了。
你看看喬旭,這孩子每天拼命做卷子刷題,雖不至於廢寢忘食,卻也朝乾夕惕,總是弄得兩手都是油墨。到時候往那個大爐子裡一躺,「小鎮做題家」被燒出來的味道能有股墨香味嗎?還不是跟你我他她它一樣的焦糊味!
你再想想楊槐山!那孩子每天就知道賺錢,賺錢,再賺錢,簡直就是個賺錢機器。雖然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漢樂府《長歌行》),生活嘛,不寒磣,但「少壯太努力」,就很容易「老大早歸西」,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人啊,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所有的榮華富貴、金銀細軟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是哪天累嗝屁兒了,那麼多的錢都成了「給媳婦兒攢嫁妝」,還指不定便宜誰了呢!
唉,林子期邊吃邊嘆氣,覺得人生真是無趣。回想人這一生,似乎只有六歲之前的童年是悠閒的。
從六歲上小學開始,你便要埋頭苦讀,「頭懸樑錐刺股」,冷板凳一坐就是十幾年;
畢業後你又要賺錢養家、生娃帶娃,「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差,幹得比驢多,睡得比狗晚」;
好不容易退休了,你又要幫孩子帶他們的孩子,循環往復,孩子又走上了賺錢養家、生娃養娃的路;
等孩子的孩子長大了,你覺得自己終於能歇口氣了,振臂高呼「世界辣麼大,偶想去看看」,「嘎嘣」一聲,骨頭折了,躺床上徹底不能動了!
「時光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時間都去哪兒了》)
這麼一想,自己每天拘著林承業,不許他趁著年輕好好「浪」去,也不知到底是為哪般?
可憐的林承業,也許他就不是讀書的那塊料,這幾年可真是被她給「折磨」得夠嗆。
吭哧吭哧、費勁巴拉、好不容易勉強搞清楚了啥叫「因數、倍數,質數、合數、質因數、互質數、完美數......」,卻又來了」實數、虛數、有理數、無理數、完全平方數、無限不循環小數......」
剛從「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的巨坑裡爬出來,又被「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給愁哭了。
這傢伙,給孩子繞的,滿頭的金星在轉圈啊有木有?那種被背書所支配的恐懼,經久不衰、歷久彌新、回味悠長啊有木有?
唉~也許,真如楊槐花所說的,她是真的「閒得蛋疼」、「閒到長毛」,所以才不得不逗弄小正太,聊以度日。
果然啊,果然!「颯愛斯」(science)誠不欺我!無聊是最大的焦慮,能活活把一個人逼瘋!這幾年,林子期就指著跟林承業較勁兒活著了!
.....
中考之日,別人都在抓緊最後的時間看兩眼書、背幾道題,以求能走狗屎運,碰巧臨考前看到的知識點就能在考試卷上出現。
而林子期林大小姐卻在這裡邊吃早餐邊雜七雜八地回憶過去、感嘆人生。
林氏女子期,果然不走尋常路!
就在林子期胡思亂想的期間,另外兩個孩子已收拾妥當,吃飽喝足,準備出發了。
一年前,林銀河「鳥槍換大炮」,把小三輪賣了,搞了輛麵包車開開。這在林家村還是頭一份呢,倍兒有面子的說。
今天,村裡的孩子們進城中考,作為林氏家族唯一的有車人,這「送考大任」自然落在了他的頭上。這叫「責無旁貸」、「義不容辭」、「當仁不讓」且「榮幸之至」!
一輛小麵包車塞了七八個孩子並一個大人,也不管超載不超載,反正就在各自家長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突突突」往外噴著尾氣,漸漸開遠了。
林盼弟和林招弟目送弟弟林承業爬上小汽車,又看著小汽車跑遠,羨慕不已。當年她倆中考的時候,可沒有這個待遇,都是一大早爬起來步行去的。
她們兩個早就初中畢業,留在家裡的「農家樂」幫工了。農家樂也越來越不好做,生意慘澹,是以家裡的什麼活計都落在了她倆的頭上。
姐妹兩個撓了撓手上的陳年凍瘡,又看了看胳膊上新受的劃傷,幽幽嘆了口氣。
為什么弟弟和林子期就有這樣的好命,即使不上學的時候也不用幹活呢?
家務全讓倆閨女包了,王桂雲一身清閒,雙手往袖子裡一插,活出了「老幹部」的氣質!滿村子「閒話家常」、「了解民生」,榮任「碎嘴小分隊」隊長一職,而且還大有將其發揚壯大之勢!
林金河好好的木工活也不做了,除了偶爾來客人時炒個菜,每天不是在東家打牌,就是去西家看片兒。
林子期覺得這倆人過上了自己一直想過的日子:「無懼風言、不畏將來、恣意灑脫、悠閒自在」,既羨慕又羨慕不來。
自己這操心的命哦!
既知「人生不過一場空」,又懼怕「人生路上有風雨」;既想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無酒錢」,又忍不住「未雨綢繆早當先,居安思危謀長遠」!
妥妥的精神分裂思密達!
你瞅瞅,就在這「精神分裂思密達」的空檔期,林銀河的麵包車已經開到了考點附近。你說這有多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浪費腦細胞?趁機好好地欣賞下沿途的風景、對面的正太、身旁的蘿莉,它不香嗎?
活了一百多年,還沒活明白。唉,自己這操心的命哦!
林子期繼續感慨著,思緒百轉千回,心思九曲十八彎;麵包車卻在此時停了下來。
只見車外一片人山人海、彩旗招展,別說開車了,就是走路過去都是摩肩接踵,哪裡能有汽車通過的空隙?
七八個孩子只好下了車,步行往考場而去;林銀河在後面喊了一嗓子,似乎是叮囑大家別走散了,但那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人海之中。
三天考完,幾人回家耐心等成績,開始無所事事起來。就連喬旭這樣愛學習的孩子,都主動跑來邀請林子期出去摸魚。
楊槐花卻突然抽風一般,管著林子期,不讓她跟喬旭出去瘋玩。
雖說林子期周歲只有十五歲半,但鄉下人都講虛歲,出生即帶一歲。在楊槐花眼裡,她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該懂得避嫌了。
林子期懶得跟楊槐花置氣,便窩在家裡捯飭各種水果酒。
六七月的水果品種很多,楊梅、菠蘿、哈密瓜,藍莓、荔枝、百香果……
呃,可惜,這些統統都沒有……
林子期只好就地取材,桑葚、青梅、桃子、無花果、西瓜、杏子、西紅柿等,也能做水果酒。
這些帶著絲絲甜味的水果酒,每日做一樣,每日飲一點,也讓林子期的生活在「生亦何歡」中生出一絲甜意來。
「本是青燈不歸客,卻因濁酒留風塵。」若是陸游還在,林子期還能與他相望嘆息、對飲一番,現如今,她卻只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七月的雷雨落了,轟隆隆的天鼓敲了又敲;閃電劃破虛空,如蛟龍般在人間一閃,又回去了,留下一個又一個傳說。
林子期沉醉在一個人的時光里,「倚窗聽雨思韶華」。閣樓天窗上的雨點卜落卜落的響,一下一下敲擊在她的心尖尖上。
心,沒來由地疼了一下。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她最近愛上了李清照的詩詞,這首《聲聲慢.尋尋覓覓》用來描述她的心情,倒也應景。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可人家李清照在秋日裡愁國破家忙、愁夫死情傷,她在這大夏天裡愁的又是什麼呢?
看今朝,山河無恙、國泰民安,何其有幸,生於此間?前世夫君,早已情淡,無牽無掛,何來愁煩?
林子期在心中暗暗給自己打氣:「死而重生,幾人能有此等機緣?你這是鳳凰涅槃、水母還童、龍蝦換殼,你知道嗎?小樣的,振作起來!你得干一票大的,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才能對得起重回世上走這一遭!」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去吧皮卡丘!」林子期唱罷,對著家裡的吊頂燈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
琥珀色的水果酒發出誘人的光澤,配上她微紅的小胖臉,別有一番風韻。
屋外,江南水墨畫風的二層小樓在雨霧中,更顯朦朧之美;屋內,原木的家具配上純天然的酒香,讓人沉醉。
林子期在微醺中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臥室,推開門,一大片卡哇伊風格的粉色便映入眼帘。
是咧,諸位沒有看錯,這與江南水墨風十分不搭的一室嫩粉,就是林老太太的最愛。
據說,任何女人都有過粉色的少女夢,林子期也不例外。在林子期的概念里,粉色溫柔又浪漫,什麼死亡芭比粉、猛男粉、ysl星你色......曾經都是她的心頭好。
怎奈後來年歲漸長,雖然膚色依舊白皙,但顴骨和眼神卻騙不了人,穿上粉色怎麼看怎麼違和,讓人不由自主想起《甄嬛傳》里皇帝說的那句話:「粉色嬌嫩,你如今幾歲了?」
林子期缺乏與大眾眼光抗衡的勇氣,只能忍痛放棄,不再執著於粉色,轉而穿更適合中年婦女的白、藍、卡其色等,然後掙扎著在女兒的床單、被罩、玩具、服飾上為粉色找點存在感。
現在,奶的青春又回來了,愛咋咋地,誰也管不著。
林老太太撲向自己的亮粉色公主床,蹬掉那雙玫瑰粉大拖鞋,趴在櫻桃粉的被子上,睡著了。連她那身印著粉紅桃桃的睡衣都沒有換,任由其孤零零地掛在衣架上癟著嘴,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