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那天,林子期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外婆楊田氏,鄉下人稱呼外婆為「舅奶奶」。
她還是跟記憶里一樣的乾癟矮瘦、臉色蠟黃。今兒個許是因為要給女兒長臉面的緣故,還穿了件七成新的灰藍色棉布對襟襖。因為一路從楊家走到林家,凍得鼻頭紅紅的,此刻鼻孔下還掛著兩行清水鼻涕。
楊田氏沒有大名,只有個小名叫「對襟兒」,現如今已經沒幾個人記得了。
「對襟兒」在四五歲的時候就裹了小腳,腳趾骨頭都被折彎壓變形了。命好,趕上新時代提倡婦女拆裹腳布,這才免於繼續受折磨。裹腳布是拆了,但一雙腳卻已致殘,再也長不回來了。
楊家住在離鄉里很遠的大青山腳下,從楊家到林家有十幾里地,楊田氏從天未亮走到日上三竿,才氣喘吁吁地敲響了林銀河家的門。
楊槐花拉著她媽滿是凍瘡的手,又是高興又是心疼,忙要拉了楊田氏上床暖和暖和。
楊田氏卻不肯,抖抖索索地把籃子放在桌上,從裡面拿出來一包麻餅、一包紅糖並十個雞蛋,吸溜著鼻涕塞給楊槐花:
「給你補補身子,也能多點奶水好餵丫頭。「
「拿回去給俺爹吃」。楊槐花忙不迭地推辭:「我奶水足的很,兩個孩子都吃不敗。」
楊田氏這才注意到床上居然有兩個孩子,忙問楊槐花怎麼回事。楊槐花把前因後果一併說了。
楊田氏也是一番唏噓。又從懷裡掏出雙手工鞋來,「這豬頭鞋給丫頭穿。男穿虎頭女穿豬,偷生娘娘摸個無。」
鄉下有外婆送鞋的習俗。虎同「護」,豬同「住」,意思是把孩子護住了,讓偷生娘娘偷不著,保佑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長大。
楊槐花接了,看到那粗糙的針腳,就知道是她媽親手做的。
楊田氏這一生,共生育三女兩男,在楊槐花前頭,還有兩個姐姐楊大嬌和楊二嬌。倆姑娘養到五六歲時,外出放牛,不知怎麼就掉河裡淹死了。
楊田氏天天以淚洗面,哭傷了眼睛,不怎麼能做針線活了,所以楊槐花很小就開始做針線,做衣服、做鞋子、納鞋底、繡鞋墊、勾棉襪子,都不在話下。
楊槐花本名「楊三嬌」,倆個姐姐去了之後,村里就有先生說名字起得太嬌氣所以養不長,給改了名。
賤名好養活,後面又有了兩個弟弟也就順著叫「楊槐樹」和「楊槐山」。現如今,楊槐樹在省城念大專,楊槐山在鎮上讀初中。
楊槐花抱了林子期要給外婆抱,楊田氏忙擺手道:「莫急莫急,你先去生個火,讓俺烤烤手。」
這也是鄉下的一種習俗了。從外面進來的人第一次見面要抱孩子,得先生火烤烤手,不能把從外面帶來的寒氣過給孩子。
前世時,林子期生了孩子之後,楊槐花去看她,進門也是先在煤氣灶上烤了手才去抱孩子。
這個時候當然沒有煤氣灶。楊槐花在陪嫁的柜子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半盒洋火(火柴)來,抽出一根,「呲啦」擦著了。楊田氏慌忙把兩隻手湊過去,就著這點火光和溫度,意思一下烤了烤手。
楊槐花卻捨不得這根火柴的溫度,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尖掐著火柴棍兒的末梢,直到火焰燒到最後那一點點木棍兒,她才吹滅了火焰,似乎還把自個兒的手給燙了一下。
林子期見她吹了吹掐過火柴的兩根手指尖,然後把它們在自己的耳垂上按了按。此情此景,竟令林子期回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楊田氏烤了手,這才笑呵呵地轉過身,抱起了林子期。
林子期只瞪著倆大眼睛看她,面無表情。
就這,楊田氏還誇她:「這丫頭,可真會長。你瞅瞅這眼兒鼻子的,都隨銀河。女肖父兒肖母,你下一胎一定能生個兒子。」
林子期無語,就這也能扯到生兒子上?老太太您可真會睜眼說瞎話!
楊槐花撇著嘴,沖她媽抱怨:「到現在都還沒給起個名兒呢,一大家子成天『臭丫臭丫』的叫著。他媽生了三個丫頭,他大嫂生了兩個,咋都不叫『臭丫』?偏偏看俺這個不順眼嗎?你看我逮著機會,我不懟回去?我就指著三丫說話:『三丫啊,你是丫,俺們也是丫。你是香丫,俺們這個是臭丫。』」
楊田氏忙擺手:「可捨不得!他大嫂家已經兩個丫頭了,你又生了個丫頭,也難怪你公婆心氣不順。等過了年,你倆再添一個,一準兒能是個兒子。」
楊槐花不服氣:「丫頭也是他林家的種,又不是我從娘家帶來的。憑啥給我氣受?你都不知道,月子裡可沒少搓磨我,冷臉冷飯的。人都說『坐個月子吃只雞』,我連根雞毛都沒見著。要不是喬家嬸子時不時送一兩個雞蛋來,我連個雞蛋味都聞不到。」
楊田氏還是勸她:「你生了個丫頭,還能要求啥?俺可聽說現在有那個什麼......什麼計劃,說是一家只准生一個。要真這樣,可咋整?」
楊槐花:「愛咋整咋整?反正是他老林家的種,他們自個兒想辦法去。」
「要不……」楊田氏遲疑道:「俺把丫頭抱家裡養著?你們對外就撒謊說『去了』(夭折了),趕緊再生一個。」
楊槐花咬著唇,不言語。
林子期在心底冷笑。
「還是算了,我捨不得。」楊槐花終是開口拒絕:「再說了,這個是在醫院生的,保不齊村里或者醫院的人要看看孩子,我去哪裡找一個充數呢?」
楊田氏想想也是。現在不比她們小時候,生下來一看是女孩,不想要就直接丟尿桶里或者丟樹林子裡,沒人管沒人問的。
母女倆也不再提這茬,對坐著話些家常。
林子期鬆了一口氣。
這輩子,楊槐花月子裡的積怨沒上輩子那麼多,應該不至於再把氣撒到她身上了吧?
上輩子,林子期剛滿月,楊槐花便懷上了二胎;三個月時,楊槐花就出逃跑計劃,把她各種丟來丟去;好不容易在外婆家養到一歲時被接回家,又是蠟黃乾癟的病秧子樣,讓人看著就來氣。
楊槐花因為跑計劃吃了些苦,月子裡又跟婆婆結了仇,對林家人恨之入骨,看見林子期那副鬼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可憐小小的子期,每天挨罵成了家常便飯,什麼惡毒的言語都往她身上招呼。她雖然還小不能完全聽懂,但媽媽那歇斯底里的樣子,每每都嚇得她哇哇大哭。
語言暴力的傷害能有多大,相信後世經歷過網暴的人都深有體會!
曾有位知乎匿名用戶寫道:
「語言暴力就像根針,刺進你心裡最柔軟的部位。你哪裡最脆弱就往哪裡鑽, 跟你的心臟相依相存。哪怕過了很久很久,血液循環了無數次,但那根針還存在,時不時扎心一下。」
一個世紀快過去了,林子期以為這些往事早已淹沒在紅塵里,隨風而散。如今想起來,竟然歷歷在目,心底沒來由的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