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子期滿月

  二月一日,林子期滿月了。

  擺滿月酒,大宴賓客?

  想什麼呢?親!

  且不說就這三間泥牆茅草房,家裡連十塊錢都找不出來;就算家裡真有閒錢,也不可能為她這個「賠錢貨」擺宴請客。那不純粹是浪費錢嗎?

  《詩經》記載,「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

  重男輕女,古已有之。林進起和何榮秀這二位「弄璋弄瓦」思想的決絕擁護者,沒把林子期放在地上、給她穿破爛衣服、拿個瓦片給她當玩具,她就該感恩戴德了,還要什麼自行車?

  親,你想得有點兒多哦,親。

  從醫院回來的第二天,何榮秀就催著林銀河趕緊上工了。什麼「報喜」、「吃喜面」、「挪尿窩子」等虛頭巴腦的儀式,當然統統沒有啦。

  一個大男人,不趁著冬天沒有農活,跟著村裡的建築隊十里八鄉走一走,多賺幾塊錢貼補家用怎麼行?現在還多了個坐月子吃閒飯的產婦和一個註定賠錢的黃毛丫頭,哪一張嘴不要「嚼裹兒」?

  當然,賺來的錢是入不了楊槐花的手的。林家並未分家,經濟大權掌握在何榮秀手裡,話語權掌握在林進起嘴上。所有人賺的錢都要乖乖上交,所有人都要乖乖聽話,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吃嘛也是吃大鍋飯。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一鍋稀糊糊,一鍋煮地瓜。一開飯,幾個餓狼般的孩子一擁而上,一搶而空。

  林進起和何榮秀育有三男三女,按年齡排行分別是大哥林金河、二哥林銀河、大姐林金巧、二姐林銀巧、小弟林玉河、小妹林玉巧。

  大哥林金河,跟著村里木工學了打家具的手藝,現在經常跟著村里建築隊去蓋房的人家造大梁、打家具。娶妻王桂雲,進門後三年抱倆——倆丫頭。差點兒沒把老兩口的鼻子給氣歪嘍!盼孫子都盼出幻覺的林進起給倆孫女起名字,大的叫「林盼弟」,小的叫「林招弟」。

  二哥林銀河,也就是林子期的父親,學了泥瓦匠的手藝。但是因為手藝不佳,目前還是個小工子,工錢甚少。娶妻楊槐花,結婚頭一個月就懷上了。何榮秀因為不會挑兒媳婦在林進起那裡抬不起的頭又昂了起來,結果又是讓她大失所望,還是生了個丫頭片子。這次連名字都懶得給起了,除了楊槐花,全家人天天「臭丫、臭丫」的叫著。

  大姐林金巧,也已經嫁到隔壁村了,進門就給婆家生了個大胖小子,今年剛滿周歲。何榮秀一邊為女兒驕傲,一邊又暗惱為啥那孩子不投胎到她兒媳婦的肚子裡,倒是平白讓親家高了她一頭。

  二姐林銀巧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人家是定下了,但是因為一來還沒到結婚年齡;二來要等二哥的婚事辦了才能有錢有閒理她的事兒;三來何榮秀還想留她在家多干幾年活,讓未來女婿逢年過節的多送幾年節禮,所以還是待嫁之身。

  小弟林玉河還在讀書,正是「中二」病蓄勢待發的年紀,又被何榮秀慣得目中無人,跟你說話拿大白眼翻你那都是輕的,多數時候是鼻孔對人,拽得二五八萬的根本不稀得搭理你。

  作為家中最小的男孩,更受寵些也可以理解。雖然他下面還有個妹妹,但畢竟是個女孩,怎麼著也沒法越過他去。不是有句俗話說嘛: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小妹林玉巧,小名「三丫」,倒是乖乖巧巧的。林家人麵皮子都白,小姑娘又在可可愛愛的年紀,上頭有哥哥姐姐,家裡家外的活計也輪不到她頭上。所以她每天就是上學、放學、纏著何榮秀買頭飾。

  這時候的衣服除了黑色就是藍色,統一的款式沒得挑,頭飾上卻是可以挑一挑的。特別是過年的時候,各種絹花、各種顏色的頭繩,小姑娘很是攢了不少,平日裡就輪換著戴。

  在上一輩子,因為生了個女孩,楊槐花在月子裡可沒少受婆婆搓磨。

  頭幾天她不能下地,中午餓到肚子咕咕叫才能得一碗青菜湯外加一個地瓜粉烙的煎餅。

  林銀河白天跟著村里建築隊外出了,也顧不上她。等晚上林銀河回家了,還能給她弄點「麵疙瘩泡炸饊子」,這在當時已經是很好的產婦伙食了。

  想到油炸饊子,林子期的腦海里就自動跳出了那首《戲詠饊子贈鄰嫗》:

  縴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知輕重,壓匾佳人纏臂金。

  蘇軾真不愧為史上最有才的吃貨,一把平平無奇的農家吃食,到了他的筆下就能如此靈秀生動,讓人心生嚮往。

  林子期那張沒牙的小嘴裡,忍不住開始分泌唾液。不一會兒,哈喇子就順著嘴角緩緩流了下來......

  呃,說好的嬰兒三個月以後才會開始流口水呢?

  她拼命咽了咽口水,繼續回憶下去......

  楊槐花的那倔強脾氣,當然不能吃這悶虧。她在家當姑娘時有多潑辣!那是敢拿著柳樹條子把村裡的無賴後生抽得嗷嗷叫的。所以月子裡她就下地自己尋食了。

  她就趁著婆婆開柜子做飯的時候去,瞅准了那些鎖在婆婆屋裡的地瓜乾麵、全麥麵粉,冷眉冷眼地進屋提了袋子就走,任憑婆婆在後頭如何叫喚也不理睬。

  何榮秀多少還要些面子,也不敢使勁叫喊引來眾人圍觀。不然到時都說她月子地里搓磨兒媳婦,逼得兒媳婦月子地里自己下地搶口吃的,也是沒這個臉。

  所謂「月子仇,一輩子,不共戴天」,楊槐花這位新婦近乎一年的隱忍在月子裡徹底爆發,跟婆婆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對女兒的怨懟也就這麼攢起來了。

  這輩子因著還要餵喬家孫子吃奶,喬老太今天送兩個煮雞蛋、明天送一碗疙瘩湯,楊槐花倒是能吃上口熱乎飯了。

  而且,因為有喬老太時不時探望,何榮秀也不好太過分,楊槐花的月子待遇倒是比上輩子提高了不止一個規格。

  現在,林子期的眼睛已經能很好的視物了。她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咕嚕著倆大眼睛四下里瞧。

  一間房,四面牆,一個門來一個窗......

  唉,林銀河家這房子的規格,跟《綠野仙蹤》里叔叔嬸嬸家的有得一拼,真可謂」家徒四壁」。就像趙本山、宋丹丹、崔永元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里說得那樣:

  白云:說出來都不怕大夥笑話,他家窮得,管啥玩意沒有。

  黑土:別扒瞎,當時還有一樣家用電器呢!

  小崔:還有家用電器呀?

  黑土:手電筒麼!

  哦,不對,林銀河家連個手電筒都沒有,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煤油燈,還捨不得點亮。每天不是摸黑吃飯,就是摸黑上床。

  應該用單田芳老師的話來形容這家的窮更為貼切:「這一家窮得,啥玩意兒沒有,都想不起來錢什麼模樣來了。」

  因為就算林家還有那麼仨瓜倆棗的,楊槐花也摸不著,都在婆婆何榮秀那裡攥著呢。

  這一窮二白的家庭呀!自己除了父母齊全,好像比那個倒霉孩子也沒強到哪裡去。原本那點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瞬間蕩然無存,心底升起無限的鬱悶和惆悵來。

  林子期不知該如何宣洩了這些鬱悶和惆悵,只能在心中默默念起了《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長歌當哭,自我安慰一下也好,這就是心理暗示的作用。

  據說,通過積極的心理暗示,可以緩解焦慮和壓力、增強自信和自尊,開發潛能,從而收穫意想不到的成果。

  林子期背完了一整篇《陋室銘》,果然覺得腦子清明了許多。瞥了一眼身旁躺著的倒霉孩子,她自嘲一笑,心道:老鴉別笑鍋底黑,咱倆誰也別嫌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