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年的夏天,「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林承業、林子期和喬旭,三人終於拿到了人生的第一張畢業證:一張幼兒園文憑。
江湖傳聞:但凡有張幼兒園文憑,便可明辨是非,不再輕易被一些騙三歲小孩兒的伎倆所蠱惑。
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多年媳婦熬成婆」,幼兒園畢業的林子期伶牙俐齒,開啟「大忽悠」模式,成了遠近聞名的故事大王。一幫三四歲的小孩搬了板凳排排坐,抬頭仰望著她,開故事會。
於是,王子打敗了惡龍,把沉睡中的睡美人和她的家人們挖個坑埋了,自己霸占了整個城堡;白雪公主把壞王后打得滿頭包,把她爹踢下王座,然後自己當了女王;穿靴子的貓幹掉了老大老二老三,成功化形,從此與公主過上了沒羞沒臊的生活(live happily ever after)......
一群小蘿蔔頭瞪著一片圓溜溜的大眼睛,隨著林子期的講述發出陣陣驚嘆聲。
而林子期則收穫了他們「孝順」給她的各種零嘴:大米花、甜稈、年糕、麥芽糖、江米條、冰糖葫蘆、山楂丸等......嗯吶!還是蠻有成就感的說!
林子期表示: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人性本惡」的教育必須從娃娃抓起,從小樹立「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憂患意識,才能對抗人生路上的任何惡意!
只是可惜,這種「大忽悠」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小子期出水痘了。
水痘啊,上輩子似乎也是這個年紀的時候發病的。她記得楊槐花還特意叮囑她不要用手去撓。
「會留疤的!到時候叫你長個麻子臉。」她恐嚇她,說著,又拿了個紅色的紗巾給她蒙在頭上,說是不能吹風,否則以後會長個「迎風流淚」眼。
突然回想起這些早就被她扔到爪哇國的記憶,林子期竟從這記憶里捏出了一絲絲的甜來。原來,母親曾經那樣凶神惡煞般的語氣里,還是藏著對她的關切的。
臥床養病的林子期,百無聊賴,思緒翻飛,竟又記起了曾讀過的書中關於出水痘的片段:六歲的徽因出水痘了。水痘在她的老家又被叫做「水珠」。小小的徽因覺得「水珠」是個美麗的名稱,因此生出了「幾分驕傲和幾分神秘的喜悅」。「她期盼有人和她分享這份喜悅」,然而因為水痘是會傳染的,她「到底沒有等來一個人」。(張清平《林徽因傳》)
林子期並不是真正的六歲小孩子,也沒有小徽因那般陽光的心態,她並不期待有人來看她,她只想靜靜。
她的內心深處,甚至隱隱生出一種渴望,渴望自己能夠這樣一直躺到天荒地老。如果就此陷入混沌,陷入無知無覺中,那也是極好的。
然而,總有人不肯放她安心睡去。窗外傳來喬旭那廝的叫喚聲,聲音越來越近,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撲到她的床前,扒著她的臉,皺著眉頭端詳她臉上的皰疹,一臉緊張地詢問她的感受。
不管名字如何美麗,水痘都是會傳染的。林子期可不希望小日子也頂著一臉的紅色斑疹來她眼前晃悠。她有「密集恐懼症」的說。
在喬旭飛奔進來之前,林子期忙大聲喝止了他。小小少年撅著嘴,站在臥室門口同她說了幾句話,終於不情不願地走開了。
林子期原本想著,也不過七八天光景,她臉上的皮疹便能結痂脫落了。誰承想,水痘剛走,腮腺炎又來。
老天爺這是終於發現了她這個BUG,打算「趁她病要她命」嗎?
林家村人管「腮腺炎」叫「痄腮」,治療方法也十分獨特。既不吃藥也不打針,只尋那會寫毛筆字的老人家,用墨汁把兩個腮幫子塗黑了即可,俗稱「畫痄腮」。
她爺爺林進起正好是林家村老一輩里為數不多的文化人之一,經常幫鄉里鄉親們寫個對聯什麼的,所以楊槐花也不用求別人,直接喊了公公到家裡來,一天一次給林子期畫黑臉。
頂著這麼兩坨黑疙瘩,林子期便更加不願意出門了。喬旭多次到訪,均被她讓楊槐花代為打發了。
喬家爺奶聽說了林子期生病的事情,也怕她傳染了自家寶貝孫子,趕緊通知了顧軍霞。
顧軍霞來了一趟林家村,告訴喬旭,跟著媽媽去城裡才能給他買方便麵和火腿腸,就去玩幾天就回來,這傻孩子就真的樂呵呵跟著他媽進城了。
林子期聽說了這事,知道喬旭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她心裡捨不得他,難免一陣惆悵;又因為別人利用了她的話才把喬旭騙走的,心裡難免有些憤憤不平。
唉,也不知那個熊孩子還能不能記得她。至少,在忘卻之前,托人把她的「老康」和「老雙」帶回來呀!也不枉她擔了這「饞嘴」的名聲!
八六年的夏天,知了叫得似乎格外淒涼。林子期聽著樹上的知了叫,想起李商隱的《蟬》來,覺得很是應景,便對著林承業長吁短嘆道:「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林承業頂著他那張小黑臉,丹鳳眼對著林子期眨呀眨,一臉茫然。
林子期很是嫌棄他,覺得這傢伙真是白瞎了跟她同姓一個「林」字,一點兒也沒有喬旭同她的默契。
她又問林承業:「你知道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麼嗎?」
林承業更加茫然。
「就是你想吃什麼的時候,不能馬上吃到!」林子期嘆口氣,自問自答。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吧。沒法子,誰叫她嘴饞呢!
辣條有麵製品和豆製品,自家就是做豆製品的,當然就地取材。泡了腐竹和干豆皮,又準備了辣椒粉、白芝麻、孜然粉並干紅辣椒備用,桂皮、丁香、香葉、八角、白芷、花椒等香料用白酒泡上備用。又炸又拌,忙活了小半天,辣條是做出來了,味道總是比當年吃的缺少點兒什麼。
林子期一拍腦門:沒有那麼多的添加劑嘛!更失敗的是,自己做的辣條軟塌塌的,一點兒都沒有勁道。
林子期版本和成功辣條之間,差一台擠壓膨化機。
自製辣條失敗後,林子期對自製方便麵和火腿腸也沒了興致。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有些錢還是讓別人賺吧!」此時此刻,林子期才深刻明白了什麼叫「我不配」。一個要啥沒啥的純手工製作者,就不要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完全沒可能忽悠楊槐樹給她買台擠壓膨化機呀!
楊槐樹如今可沒功夫管他外甥女這口吃的。整個夏天,他都忙得腳不沾地。
先是求著大伯楊志文從中牽線搭橋,到處求哥哥拜姐姐地落實弟弟進縣城工作的事情;後又把林玉巧帶到縣城去上畫畫培訓班,包吃包住還包學費;外甥女給的那本小說,也已經聯繫好了縣報,準備在縣報上連載了,要根據編輯的要求改稿,經常搞到凌晨兩三點才能合眼。
八六年夏天,小舅楊槐山也畢業了,楊槐樹正四下里找關係,想給他安排個好點兒的工作。
從夏初忙到夏末,忙得嘴上起了一圈水泡,楊槐樹終於把楊槐山弄進了縣城一家豆腐廠當上個小會計。雖然是個小會計,但豆腐廠是妥妥的「鐵飯碗」,楊槐樹表示很滿意,鼓勵楊槐山道:「好好干,沒準過幾年你就能升任主辦會計了呢。」
林子期心想:「呦呵!這可真是『老鼠進了米缸里』,咱也有『內部人兒』了!這以後要是想做啥豆腐製品還用愁嗎?技術和機器都能借用借用啦!」
她想著當年那衛龍辣條,似乎現在還沒出來呢,便跟楊槐山說了自己的想法。楊槐山嘗了她的辣條,腦子轉得飛快,說:「與其給廠子做,不如咱自己做。」
林子期兩手一攤,沒錢啊!她賺那點錢,都在她媽手上。她媽也不能為了她吃點零嘴就花錢買那個聽都沒聽過的機器吧!
林子期想到了她從太奶奶那裡弄來的夜壺,問楊槐山:「小舅,你知道京城的潘家園嗎?」
楊槐山搖頭:「沒聽過。」
「你去打聽打聽,聽說那地方收舊貨。太奶奶留下了一箱子袁大頭給我媽,還有個夜壺,也許能賣點錢。」
林子期並不知道,此時的潘家園只是個小區,還沒有古玩市場呢。
楊槐山在同學、朋友中打探,自然一無所獲。
楊槐山比起楊槐樹來,為人大膽多了。他剛剛大學畢業,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百無禁忌、敢想敢幹的年紀,也不知怎麼說服了廠里開機器的老師傅,跟人家合作,剛到立秋,還真讓他把林子期要的有嚼勁兒的豆乾胚子給做出來了。
有了這坯子,再配上林子期的調料泡製,「楊舅舅辣條」橫空出世!
聞著那熟悉的味道兒、嚼著那熟悉的勁道兒,林子期差點老淚縱橫。
從此,「林楊氏豆腐作坊」的豆製品里多了一個品種:辣條!雖說銷量不高,但人都圖個新鮮,還真有食堂要買這個的,回去做成了辣條黑暗料理系列:辣條炒肉、涼拌辣條、辣條雞丁、辣條萵苣、辣條白菜......
知了叫了又叫,樹葉由綠變黃。八六年的夏天,眼瞅著就過去了。
喬旭還是沒有回來。
林子期有點悶悶不樂。林承業有點噤若寒蟬。
鑑於小林子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稍不留意就要挨罵,林承業往她跟前湊的次數也少了。
林子期嘆著氣,有種自己終於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淒涼感。
一陣秋風起,片片黃葉落。你遠去的背影漸漸模糊,獨留我站在原地風中凌亂......
突然,仿若是導演喊了一聲「卡」,一聲驚雷平地起:「小林子!」
哎喲媽呀,她心心念念的大寶貝居然回來了!
林子期跳起,一把抱住喬旭,「吧唧吧唧」在臉上親了兩口。
喬旭......臉紅了!
「哈哈哈哈哈!」林子期得意地笑,扒拉開喬旭的背包就開始翻找。真不枉費她天天想著他,喬旭真給她帶回了一大包方便麵和火腿腸。
「食華豐,路路通!」
「春都進萬家,賓朋滿天下。」
終於吃上泡麵加火腿腸的小林子表示:奈斯奈斯,歪瑞古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