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一月一日,林子期滿五周歲了。
八五年的春節里,天氣格外好。大年初頭,風和日麗、萬里無雲。村裡的一群半大孩子聚在土圍子牆根那裡做遊戲:「擠油」、「小白雞」。
所謂「擠油」,就是一群人沿著牆根排排站,然後大家一起往中間擠,擠得中間的人嗷嗷叫,一會兒就冒汗了。
擠夠了,還是沿著牆根站好,開始唱兒歌:
「小白雞兒,遛牆根兒。遛到她娘家,要吃黃瓜。黃瓜有種,要吃油餅。油餅不香,要吃麵湯。麵湯不爛,要吃雞蛋。雞蛋有殼,要吃牛腳。牛腳有毛,要吃櫻桃。櫻桃有尖,要吃知了官兒,知了官兒吱吱吱吱飛上了天兒。」
隨著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孩子們一起鬨笑,伸開雙臂,想像自己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四下亂「飛」。
林承業拿著一把木頭手槍,「啪啪「地叫著跑過來,引得孩子們呼啦啦圍過來,羨慕得直流口水。
在這一團亂鬨鬨的孩童叫嚷聲中,還夾雜著「咯吱咯吱」的搖臂聲和時不時傳來「砰」的一聲炮響。一團白煙迅速升騰而起,隨之而來的是孩子們的歡呼聲和香甜的爆米花味道。
那個崩爆米花的老大爺,像流浪的吉普賽人般行蹤不定,又如逐利的商人般無孔不入,總能惹得孩子們纏著家裡的大人拿本就不寬裕的口糧來換這最廉價的美味。
林子期半躺在一把靠背椅上,努力忽略掉遠處那能嚇掉魂的巨響,閉著眼睛曬太陽。
曾經靈魂尚且年幼時,她也不理解老人們曬太陽的行為,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坐就是大半天,疑惑這麼枯坐著,他們不煩不累不無聊嗎?歷經百年滄桑後,她才恍然大悟。
身體垂垂老矣,精神又無所可盼,目之所及皆是回憶,心之所想都是往事,除了抓緊曬曬普照大地的陽光,還能握住點兒什麼呢?
有人擋住了林子期的陽光,她從半躺著的椅子上睜開了眼。
是大爺林金河!他手裡拿著一個木頭做的竹蜻蜓,頂著一張關公臉,笑呵呵地看著林子期:「給你,小林子。你也起來活動活動,別一天天兒的淨躺著。」
林家的人麵皮子都白,就算是經過鄉下的風吹日曬依舊不黑,只是發紅、乾燥、粗糙。
上輩子,林金河死於酒精中毒。
「你會做搖搖椅嗎?」林子期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個問句。
「啥?」林金河有點懵。
林子期坐起身,給她大爺講解「搖搖椅及其搖晃原理」,林金河聽得不住點頭,興沖沖跑回家去了。
上輩子,因為經常跟著建築隊去僱主家做木工活計,林金河吃百家飯,沾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東風吹,戰鼓擂,今天喝酒誰怕誰?大碗灌,對瓶吹,終於喝成個『胃下垂』。」
今天喝明天喝,林金河其實已經喝成個酒精肝了。最後一次,喝大發了,帶著他最愛的杯中物長眠於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下。
「若是教他些別的木藝,不再跟著建築隊吃百家飯,也許能保他壽終正寢。」林子期如是思索著。
為他保住每一顆得來不易的果實,不讓他們忍受「剝皮拆骨」的折磨,這也是她能為林艾仁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唉,操不完的心,愁不完的別離。「問人間、誰管別離愁,杯中物。」林子期才是那個最想借酒澆愁的人兒呀。
林金河真不愧是吃木匠這碗飯的,沒幾天,就給林子期搬過來一個「搖搖樂」。一搖,「吱嘎吱嘎」響著,搖得林子期更加昏昏欲睡。
「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到頭都擺脫不了這瞌睡蟲了。
林子期看她大爺「孺子可教」,決定委託他辦件大事:給她造個憋氣爐子!對著林金河「如此如此、這般那般」描述一番。
事實證明,不想做木匠的廚子不是好瓦工。林金河一個木工,聽林子期講了憋氣爐子的大概樣子,居然琢磨起鐵匠的活來,往縣城跑了三四趟,竟然真給他帶回了林子期想要的東西。
厚厚的生鐵鑄成圓錐台形狀,裡面還有一圈泥土燒制的圓筒用來放煤塊。一節一節的排煙管向上向外連接起來,在牆上挖個圓洞穿過去,煤塊燃燒後產生的煙霧就順著這些鐵管子排出屋外,解決了煤氣中毒之憂。
上輩子,林子期就曾煤氣中毒過,差點兒就過去了。那頭暈噁心嘔吐的滋味兒,嘖嘖嘖......這輩子,她可不想重蹈覆轍。
憋氣爐子一燒起來,三間土房子便漸漸暖了,林子期再也不用縮手縮腳躲在被窩裡度過冬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林子期雖然沒有白居易的綠蟻酒,如今卻有了烤地瓜的小火爐呀!在這凍手凍腳的冬日裡,也是件讓人覺得幸福的事情!
圓錐台和小圓筒之間的夾縫裡,被塞上了細長條狀地瓜,四個孩子圍著憋氣爐子等地瓜烤熟,是個很壯觀的場景。
等烤好了,掏出來,滾燙!燙得一邊吹氣,一邊兩手倒騰換著拿。這手換那手、那手換這手,就是捨不得放下。等吹到外皮溫熱,拈著蓮花指小心翼翼地剝開,一股香甜立刻撲鼻而來;咬一口,那個軟糯呀,燙得齜牙咧嘴也捨不得吐掉。一個地瓜吃完,手黑了,臉髒了,但是渾身都熱乎起來。
林銀河家有三間土房,中間最大的一間是堂屋正廳,左右各一間臥室。其中,東臥室是主臥室,西臥室用來存放農具、雜物及糧食等。
本來一家人都擠在主臥室那一張床上,去年在林子期的強烈要求下,林銀河給她在西臥室支了張小床,拉了一個布帘子把床圍一圈,也算是個獨立的個人空間。
現在有了憋氣爐,林子期晚上睡覺再也不冷了,暖水袋都省了。
林銀河買了一堆煤粉,放在院子裡兌了水和成泥,再用鏟子分成小塊,放在院子裡曬乾就能用了。這活兒被幾個孩子包了。對於孩子來說,和泥巴是他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
如果可以,他們會希望像小豬佩奇一樣跳泥坑吧?弄到灰頭土臉、一身泥濘,一笑置之「只是點泥而已」,露出一口大白牙。
大爺林金河在村里兜售起憋氣爐子來,有人定做的話,他給量好尺寸,跑一趟縣城給拉回來,安裝好,賺個中間差價。
但村里也不是家家都能有閒錢裝得起憋氣爐子,而且這玩意只有冬天用得上,到了春天基本上就不需要了,也不是家家都願意花這個錢,所以他賺得不多。
去縣城的時候,林金河就順便把「搖搖樂」躺椅帶一兩把過去,也能賺幾十塊。林子期又教了他用木頭打磨一些玩具,拆開來是一塊一塊的,要拿回家拼裝起來才能成型。小狗小貓小房子,就是後世的立體拼圖嘛。縣城的孩子圖個新鮮,也有不少買的。
有這些活計牽絆著,林銀河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外出做活的次數就少了,酒果然也喝得少了。每次看到林金河樂呵呵地架起牛車跑縣城,林子期都有種「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