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能夠靜止,我真希望停留在你說出心裡話的前一刻。我不需要明明白白了,糊塗些,也好過你明明白白告訴我,你心裡確實沒有我。
喬旭心頭原本的那點幻想,徹底滅了。林子期曾經為之念出「半緣修道半緣君」的那個人,不是他。
「那個『你心裡頭的人』呢?他怎麼辦?」喬旭輕聲開口,眼睛裡竟有掩飾不住的憂傷。
林子期疑惑地想:小屁孩這是怎麼了?為了她孤獨的人生路難過嗎?
「什麼『心裡頭的人』?」她已經忘了幾年前她信口胡謅的那些話。
「你說過的,『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我記得你說過心裡有個人,那只是說著玩玩的嗎?你別跟我打哈哈說什麼水仙花的故事,我看得出來那是你為了糊弄我而胡謅的。」
「水仙花的故事可不是我編造的,有資料可查,不信你問『度娘』。但是心裡那個人……我們.....呵呵,可能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他到底是誰?」喬旭不想追問「度娘」是誰,不然林子期又能給他把話題扯遠了。聽她親口承認確實有那麼一個「心裡的人」,他只覺得自己被兩把零下十八度的冰刀「噗噗」扎中了心窩子,心裡頭是拔涼拔涼滴。但隨之而來的,是內心深處某個不測之淵騰然竄出的無名之火,迅速燃盡他的五臟六腑;而他的四肢百骸卻被千年寒冰速凍了起來。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話,有點期期艾艾的意味,但他的腦子卻覺得這些話不是它讓嘴巴說的:「你也說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你曾經愛上過誰?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他從未在這個世上出現過。」林子期搖頭,輕聲低語,仿佛陷入了某種哀思里:「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解釋你才能明白。這個人,他只存在於我的意識中,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他……怎麼說呢,你就當他是我上輩子的愛人吧。」
內心那深不見底處竄出的燎原烈火,不見了;千年寒冰也在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喬旭半張著嘴,表情驚訝地看著她。
林子期有點尷尬,想著自己這番「胡說八道」,是不是把孩子給嚇到了。
喬旭卻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將她抱住,緊緊擁入懷中,顫聲在她耳畔安慰著:「小林子,你是不是病了?你出現幻覺了嗎?我聽說過,這叫精神分裂,是有辦法治癒的。不怕不怕哦!」
他在安慰她?明明他才是害怕的那個人吧,她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在顫抖。
林子期身子一僵,怔愣了一會兒。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相信她的「胡說八道」呢。
上輩子,但凡她提及一點兒精神問題,前夫哥總是一副「你又鬧哪樣」的表情,要麼給她一個飄走的背影,要麼說她是「沒事找事」。
寫下遺書兩年後,那封放在衣櫃裡的遺書還安安穩穩地躺在原地,沒有人發現。
那時,她自認為度過了產後抑鬱期,孩子也一天天長大,正是像企鵝般蹣跚學跑、最是可愛的階段,她自認為已經戰勝了心理上的問題,打算跟前夫哥坦白一切。
她用微信發了條很長很長的信息給他,告訴他,自己這兩年來的心理歷程;告訴他,自己曾經帶著怎樣絕望的心情爬上過頂樓;告訴他,自己寫了封遺書放在衣櫃下面……
他回復給她一個「流汗」的表情包,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等啊等,等啊等,等他見到她,能夠提起這個話題,跟她聊聊,對她給予一些安慰和鼓勵。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等來。她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透心涼,晶晶亮。
這件「自殺中止」事件,以她的「自導自演」開始,又以她的「自說自話」結束。
想像一下,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掙扎著從淤泥里爬出來。她探出頭來,伸出胳膊,身上還帶著泥濘,很開心地沖自己的親人喊道:「我終於成功了,我終於爬上來了」。而那個她自以為的親人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走開了。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
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的感覺!
曾經看過一個故事:聖誕節這天,有架飛機突遇暴風雨,隨時有墜毀的可能。飛機上的人都被要求寫好了遺囑,驚恐萬狀地等待厄運的到來。好在飛機最終平安著陸。有個大難不死的男人回家後異常興奮,不停訴說著自己的經歷,滿屋子轉著、叫著、喊著,然而妻子和兒女都忙於聖誕節的事情,沒人對他經歷過的驚險有絲毫興趣。他死裡逃生的驚喜之情與被冷落的失望之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心理落差太大,於是他爬上閣樓,吊死了自己。
林子期亦如是。
她再次陷入了精神內耗,病情再次嚴重起來。
他也越來越厭煩她,在她多次哭泣著控訴他之後,從一言不發到轉身離去,最後不耐煩地丟下一句「我到底怎麼著你了?」
看得出來,他也很苦惱的說。
是呀!他到底怎麼著她了?他其實什麼都沒做,他是最無辜的那個。呵呵噠!
可是林子期想不明白,他是她的丈夫啊,她後半生的依靠,難道他不該做點兒什麼才正常嗎?為什麼他可以把「什麼都沒做」說得那麼理所當然,還透著一股子委屈?
許多年以後,林子期走過很多路,看了很多書,才漸漸明白,原來在那段婚姻里,她一直都在重複一個叫做「找父母」的行為。
她渴望她的丈夫成為她理想中的「爹」,去療愈她的「內在小孩」,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
她明白了所有的道理,卻總有做不到控制「內在情緒」的時候。在這個「娑婆」的世界裡,看得透卻放不下是常有的事兒。後來的幾十年,林子期一直在「勸自己看開些」和「情緒失控」之間來回切換,幾近癲狂。
這輩子,她告訴過好多人她是帶著記憶重生的,卻從未有人相信過她的「胡說八道」,幾乎所有聽到的人都用一種「你又沒個正形」的表情看她,搞得她都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現在,她告訴這個大男孩,她記得上輩子的事,還愛著上輩子的那個人,卻被他一把摟緊擁入懷裡輕聲安慰著。他似乎比她還緊張,還害怕,但他卻在努力裝作勇敢,努力想要為她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從未想過,前世今生,能夠給她安慰的,居然是這麼一個稚嫩卻溫暖的懷抱。
林子期就這樣「淪陷」在他的懷抱里,聽著他明顯加速的心跳聲,心突然就變得無比柔軟。腦海中一片清明,仿若百年的光陰驟然定格,立地頓悟了一般。她聽見自己內心的那個小女孩在感慨著說:
「啊!原來,自始至終,囡囡想要的,不過是一個溫暖的抱抱呀!」
所有的吵鬧哭泣,所有的冷嘲熱諷,所有的惡語相向,所有的橫眉冷對.....原來全都是手段!都是她想要得到一個帶著「共情」的溫暖擁抱的手段。
前世的她呀,搜遍一整個人生,還真的找不出父母曾經抱過她的記憶呢。在她腦海中晃悠的,哭泣時是厭煩的臉;受挫時是蔑視的臉;犯錯時是發怒的臉。其實,她真的很渴望那張臉下面的身體,能給她一個擁抱。哪怕是口嫌體直的擁抱也好啊。可是沒有,真的沒有,搜遍前世的記憶,掃遍記憶倉庫的邊邊角角,都未曾尋到過哪怕一次。
所以她固執的認定,在她很小很小、尚未有記憶的時候,她的父母,肯定是抱過她的。你看這輩子,她剛生下來的時候,楊槐花就曾用充滿愛憐的目光看過她,給過她溫暖,不是嗎?
她記不清在哪篇文章中看到過了,說從心理學角度講,任何心理疾病的深層原因都是緣於缺愛。所以,如此缺愛的林子期,病了。內心深處總有個黑洞在叫囂著:「給我愛,多多的愛,永遠都不夠啊,永遠都不夠……」
如今想來,她前世的丈夫本就是個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又如何能有多餘的愛去療愈她?
現在,有一個充滿愛意的暖寶寶站在她的面前,用他稚嫩卻溫暖的臂膀擁她入懷。前世嚴重缺愛的林子期,今生是否要抓住他呢?
差點融化在暖寶寶懷抱里的林子期承認,有那麼一刻,她那顆曾經堅硬如「魯伯特之淚」的心,動了。
「呃……那個,」林子期試著推推喬旭,問道:「你……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喬旭嫌棄得一把推開她,撿起她剛才的話回敬道:「想屁吃呢你?」
暖寶寶什麼的,一秒幻滅!林子期暴起,舉著小拳頭滿屋子追喬旭。非要把這個小屁孩的狗頭給打爆了不可!
喬旭大笑著滿屋子亂竄,雖然逃得有點狼狽,但能看出來他是真開心,笑得那麼肆意張揚。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哈哈哈」的爽朗笑聲,如「穿雲箭」般透過窗欞,傳入飄渺夜空之中。
這個年歲的喬旭,還是個「小王子」,看得懂吞噬大象的蟒蛇,看得見盒子裡的綿羊,也許,他還擁有一顆種滿玫瑰的星球。
而遊走人間上百年的林子期,卻早已失去了如此這般沒心沒肺快樂著的能力。她一邊追著喬旭要打,腦海中還在不斷勸誡著自己:林子期啊林子期,你還真是想屁吃。年紀一大把了,也不知道害臊,居然還打算拖累一個小娃娃?喬旭沒有義務去幫你療愈你的「內在小孩」,他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要走,絕不應該成為你的救命稻草。你那種危險的想法,以後都不要再有了。
唉,人生在世,諸事隨緣,譬如狗屁,聞得著卻抓不到的事兒海了去了,想開點兒吧。畢竟連佛家都說一切皆為虛妄,不是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