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浮雲
陝縣城內,一處營帳內,一聲暴喝打破了平靜。
「這涼州土狗真是欺我弘農無人否?」
伴隨此話的,是手拍案幾的怒罵聲,以及酒瓮砸在地上的破裂聲。
卻見這處營帳正處在陝縣城內的東南角,旗幟雜亂,看著就不像是關西的經制之兵。
而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咆哮此話的正是羽林郎楊眾。
楊眾是弘農楊氏出身,和楊彪是同一輩的,與楊彪有共同的曾祖,換言之已經分化四代了。
也正因為關係疏遠,在楊彪謀逆案中,楊眾這一系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但自董卓那班涼州武人上台後,就開始對他們這些關中人全面壓制。
就拿現在的楊眾情況來說,他現在不僅要自己帶著家兵部曲協防弘農,還要受城內那劉雄的氣。
那劉雄不過是關中藍田的一獵戶,只不過被郭汜賞識就人五人六的居自己之上,不僅剋扣自己營中的補給,還盡給一些陳粟爛谷給他們吃。
今日,楊眾照例接收了一批補充來的軍資,看到那滿車豬狗都不食的爛粟,整個人都血沖腦子。
不是被左右勸了下來,他非要找那劉雄理論不可。
被攔住後,楊眾心裡苦悶,一個人在帳內喝酒,這酒澆愁,那是越喝越上頭。
最後,才有了他這番砸碎酒瓮,怒罵涼人的膽子。
那劉雄能如此對待自己,沒郭汜那些人授意?何敢?
這個時候,聽到帳內的動靜,一名頭戴鶡冠,英姿勃發的武人入帳了,他一進來就聞到濃重的酒味,看到自家族長已經醉醺醺成這樣,心裡嘆息。
而楊眾自覺得還特別清醒,他看見來人後,比著手,醺道:
「阿泰,坐,與我一起喝。」
來人正是楊眾的部曲親從將楊泰。
楊泰嘆了一口氣,對楊眾道:
「主上,這樣下去不行呀,田裡的麥子再不收,就要爛在地里了,到時候一年辛勞白費了不說,就是來年該如何度呢?」
楊眾又抱著一瓮酒攬在懷裡,搖著腦袋,苦悶道:
「我能如何?我能如何?那劉雄不放咱們走啊。」
說著,楊眾又抱起酒瓮,嘩嘩痛飲,直將衣襟打濕。
原來楊眾他帶來的這批家兵其實都是自己田莊上的農人充當的。那郭汜來到弘農後,就讓各家帶兵前來支應,而他楊眾也帶著二百來農奴、僮客前來。
本來當時是四月,還不算太耽誤農時,可眼見著到了五月,上面依舊不放他們回去,這下子地里哪還有人能割麥?
楊眾這一家不比楊彪他們家大業大,傳到他們這裡,實際上也就是個地方土豪的水平,手裡這兩百來人就已經是楊眾的全部丁口了。
其實說來也怪楊眾自己,誰讓他上趕著要攀附郭汜,卻不想人家壓根看不上他。
現在上又上不得,走又走不得,只能在帳內喝悶酒,頗孬。
楊眾這邊最多是喝喝悶酒,但楊泰其實早就知道外面的農奴、僮客們已經是群情激奮了。
他們和楊眾在乎的不是一件事。
楊眾覺得被羞辱是因為劉雄那邊竟然給他發陳粟,這種東西豬狗才食的也發給他吃?但他的農奴們卻不覺得這事有問題,因為他們平日吃的就是這些東西,甚至還要好些。
但他們卻對地里的麥子要爛了而憂心忡忡,因為如果麥子真爛了,損失的其實就是他們。
不將足量的米租上交給族裡,他們這些人就得賣兒賣女。
如是,外間群情洶湧,直郎朗著要回鄉,他們不敢直接找楊眾,於是就托楊泰幫忙問問。
了解情況的楊泰知道再不給個說法,他們這支隊伍就要崩潰了,所以在帳外很是躊躇了一會,他才入內。
他組織了一下,小聲問道:
「主上,聽說對岸出現了賊兵,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在這個上面來點辦法。我們去和劉雄請令,就說去河上巡防,到時候出了城咱們直奔回鄉?」
楊眾聽了這話眼神亮了一下,但隨後又搖了搖頭,他道:
「且不說對岸最多就是些餓瘋了的蛾賊群盜,就是真是什麼泰山軍,那劉雄都不慌。咱們都是弘農人,這陝縣以東河段有三十六灘之險,賊便是有船也難過,更別說沒船了。咱們去請令,那劉雄一定拒絕。」
但楊泰還是堅持道:
「主上,東段難渡,但是西段呢?如今賊趨大陽,要走也走大陽津這邊啊。咱們都是本地人,熟悉水情,知道那條河岸水潛,主上去和劉雄說,一定可行。」
但楊眾還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句:
「那劉雄下里人,我不屑見之。」
此時楊泰氣急了,他明白自家主上是不想去劉雄那裡受罵,但你最多也就是受頓氣,總好過外面的大夥家裡都餓死吧。
於是,楊泰也硬邦邦的回了句:
「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可,索性直接串聯各家,咱們一併劫了倉粟回鄉得了。」
楊眾嚇了一跳,訓斥道:
「這不是作亂嗎?咱楊氏是大漢忠臣!」
楊泰撇了嘴,嘟噥了句:
「咱忠得是哪門子漢?不都是那些涼州人嗎?」
於是,楊眾也沉默了,懷裡的酒瓮也放了下來。
而這最後的最後,楊眾像是要給楊泰一個表態似的,又咒罵了句:
「涼州土狗,多行不義必自斃。」
此言一出,尤其是那「自斃」二字,就告訴了楊泰他的意思,也讓他的咒罵顯得那麼無力。
而他話落,帳外忽然傳來一聲,嚇得楊眾一哆嗦,卻聽:
「老楊,何故在這裡喝酒置氣?」
而隨著這話,一人直接掀帳入內。
楊泰反應很快,在外頭有人說話時便已經抽刀而立,反倒是外頭人進來了,他卻又將刀收了起來。
因為此間人他認識,正是和自家主上同一年的郎官,法正。
而果然,本還臉白哆嗦的楊眾一見到進來的是法正,手也不抖了,還笑著罵道:
「孝直,你是要駭死我。」
說著,他就要引法正入座,但他剛起完身,突然想起來:
「孝直,你不是出使京都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說著這話,楊眾的臉色又白了下來,似乎猜測著什麼。
而那邊法正則施施然的坐在了楊眾的蓆子邊,看楊眾案几上還有些醬好的梅子,還用手捏了一個送到嘴邊。
然後法正一個機靈,咋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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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梅子怎麼這麼酸?你楊四郎什麼時候開始吃些酸的了?」
楊眾再次坐下,他沉默了一會,回道:
「酸就別吃了。對了,我這邊還有事,就不送你了,我就當沒見過你,你也當沒來過。」
法正歪著腦袋,笑道:
「作甚?同年來了,吃你一粒梅子就要趕人,這以後傳出去,你楊氏名聲都讓你糟踐了。」
楊眾氣惱,壓著聲音道:
「你法孝直別和我裝糊塗,你要是回使成功回來,我會不知道?那劉雄早就拉你上宴了,還會偷偷來我這裡?我就這麼說吧,你是不是壓根就沒去京都。你知道你違抗上令,死路一條啊。你趕緊走,我看在同年的份上不抓你。」
法正倒是被說笑了,他搖頭道:
「老楊,你就是這樣看我的?法正很傷心啊。」
卻不想剛剛還有力的楊眾臉一下子垮了,他苦著臉,哀嘆:
「孝直,你莫害我。如今我楊氏是什麼情況你法正還不知道嗎?你來我這裡我壓根護不住你,這樣我這裡還有一金,你拿去做盤纏,算幫了咱了。」
說著,楊眾將腰帶藏的一枚金翻出,然後一把抓住法正的手,塞進了他的手掌里。
感受著金的重量,法正忽然一笑決定換個計劃。
於是他悠悠對楊眾道:
「老楊,咱送你一場富貴。」
……
卻說法正入內後,徐晃和一干橫撞將就候在一處林內巴望。
半天不見法正出來,有一人已經懷疑了,他對徐晃道:
「將軍,那法正怕不是在裡面反覆了吧。」
說這話的是橫撞將張繡。
徐晃看了一眼張繡,心裡也是好笑。
這張繡自己也就是介休大戰中投降的,這才過去多久就開始替本軍懷疑起法正了。
但衝著張繡那句「將軍」,徐晃沒有挖苦此人,而是淡然道:
「小張,本將教你一點。要為將,自要有為將的氣度和格局。如千般疑他,那先前就不用。而旦用了,你再疑又如何?所以,這種話以後別說了。」
張繡受教,然後不再多言,隨大夥一起等待。
而徐晃邊上的韓沂則若有所思,像是將這話聽進去了。
其實徐晃自己也不用笑話別人,實際上一開始張衝要讓他護著法正入城的時候,他也是如那張繡一般懷疑。
甚至他還直言不諱說道:
「我看那法正是信不過的,要是讓他入了城,反過來出首咱們,到時候咱們怎麼過河?本來就沒船,要是對面再嚴密防守,這河還如何過?」
但張沖只是給了徐晃一個眼神,徐晃就自己轉變了口風。
卻聽這河東漢子又換了一副口吻:
「不過這人不可貌相,末將眼皮子淺看不得深,王上信這法正,咱就一定信。末將必然護著法正入城。」
想到這般對話,徐晃默默捏著長髯,對少年郎韓沂問道:
「如何?可學到了?」
韓沂正色作揖:
「將軍好氣度。」
徐晃擺擺手,不以為意:
「這都是小道,你要明白這將軍可不是會廝殺就能為的。我知道你小子有點能耐,能殺人,但須知道,帶兵打仗和復仇廝殺是兩碼事。」
說到這裡徐晃頗為自矜:
「我徐晃少為吏就懂得人情,後入募從軍習騎戰之法,再轉戰中原,知山川形勢。後從王上,歷大小戰無數,多少次屍山血海殺出,才為一軍之將。所以你可明白,為將之艱否?」
韓沂這會已經有了崇拜色。
他這個年紀最是欽佩徐晃這樣能打的武夫,所以此刻徐晃說什麼,他都聽得認真。
而徐晃這邊反正等得無聊,索性就放開了說了:
「咱就說咱們武人的追求吧。有些武夫打仗就是為了錢,那東西是好,但你說要了那麼多有什麼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反而多少好漢子都折在這上面了。」
然後他又道:
「你再說求美人,這美人吧……」
徐晃正待說,邊上的張繡就已經義正言辭道:
「將軍說得對,美人就是枯骨,是害英雄的溫柔刀,我輩武人要離美人如離猛獸。」
徐晃噎了一下,將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然後索然道:
「確實,美人誤英雄,是得遠離。」
他看到眾人深以為然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又補了一句:
「但也不能當和洪水猛獸,適度就行,適度就行。」
話說到這裡也就行了,沒想到張繡好奇問道:
「將軍,那多少是適量呢?」
這下子徐晃不吭聲了,直接伸出了一根手指。
於是張繡恍然,頷首道:
「那下吏要節制了,……」
徐晃擔心再說下去壞了自己風評,打斷道:
「說到這武人志向,王上就曾有過一句。他說古今多少人物,陟罰臧否不一,甚至有些人物當年不過是小人,最近也被一些文人給翻出來又裝點起來了。而難過的是,咱們武人也不掌握刀筆,所以這身後名多操之於那些文人手裡。你說憋屈不。」
倒是張繡不以為然:
「這在咱們泰山軍就不會,該如何就如何,那文人不也是咱們武人轉的嗎?不會亂寫。」
徐晃倒是認同張繡的話,所以他道:
「所以啊,王上就曾說了,咱們泰山軍武人不要總想著殺人,也不要總想著軍功,那些東西按部就班都有的,但咱們數萬武人中,卻只有少部分人可以留名青史,在咱們泰山軍的歷史上留名。你們知道是哪些人嗎?」
張繡等人皆搖頭,然後就聽徐晃道:
「那就是能穩定咱們黔首們生產秩序的,能捍衛我泰山軍理想的,能將我黃天之志最終實現的。與這些大志向一比,那些富貴功名都是浮雲。」
這裡面,韓沂最是受益匪淺,他本就是浪蕩成年,山野氣足,殺人心有餘,但救人心向少。
而現在聽徐晃說到武人的更高理想,是為了他們黃天之志灑向人間,韓沂的心境頓時有點高了。
但琢磨著琢磨著,他又似乎覺得徐晃話里哪裡不對。
哎,怎麼這裡就沒有美人如浮雲了?
卻在這個時候,前頭陝縣門開了。
然後一支雜軍從城內湧出,再然後他們就看到法正施然然立在人前,意氣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