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功狗

  胡軫之後又和呂布聊了聊,激勵他一番後,就讓呂布退下了。

  而在呂布撤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幕府帷幕後站著一人,卻是軍中的厚道人李傕。

  呂布開始沒準備搭理李傕,卻看到李傕主動對自己頷首示意,愣了一下後,也不自主的頷首回示。

  之後,兩人就在棘門外一出一進,交錯分開。

  等呂布走出棘門後,回頭看了一眼,此時李傕已經進入了中軍幕府,心裡嘀咕道:

  「胡軫找這人又是什麼事?」

  此時的他對胡軫的稱呼,哪有半點恭敬。

  看了一會後,呂布想了想,臨時轉了一個方向,向著張遼的營頭走去。

  ……

  李傕一進來,就對胡軫行跪禮,這還是軍中大將第一個對胡軫行這麼大的禮的。

  雖然都說是甲冑在身,行大禮不方便,但其實那些人心裡還是有點不舒服的。

  說到底,你胡軫和咱們這些人都是一直並駕齊驅的,了不得你之前多隨太師幾年,又的的確確有戰功,會打仗且出自豪家。

  但那又如何?你有戰功,在座的各位又哪個不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你出自涼州安定胡氏,那軍中如李傕、楊定等人哪個又差了?

  所以你胡軫做個宿將就行了,想踩在弟兄們頭上那就別想了。

  從這也可見涼州軍的權力結構,此軍全因董卓的魅力和涼州武人的利益和糾合在一起,最核心的就是董卓,沒人可以繼承他。

  說個難料的,那就是萬一哪天董卓不虞,那涼州軍為了爭奪位置都要自己先大亂鬥一番不可。

  而對於軍中現狀和眾將的心理,胡軫也有數,所以他也不拿自己為什麼出征大帥,只當自己是在做全局籌劃。

  但現在,李傕突然行這麼大的軍禮,胡軫感動了。

  這個李傕不愧是軍中有名的厚道人,是真的尊重他這個大帥。

  胡軫先是笑著扶起李傕,然後引著他入座,之後語氣帶著親近道:

  「老李,自從太師帶著咱們從河北撤回來,現在又要和那些黃巾餘孽作戰了。怎麼樣,你有沒有信心。」

  李傕鄭重道:

  「大帥,自從那大賢良師死了,那黃巾軍就已經不成氣候了。其軍四散,不是被青州曹操殲滅就是被豫州的袁紹剷除,僥倖得活的也就是河北的泰山軍。而在末將看來,彼輩雖然逞凶,但其實已經智窮力竭,苟延時日。所以這一次大帥出援太原,正可建不世之功啊!」

  李傕一聲聲大帥說得胡軫心裡是心花怒放,他舒緩了一下身體,稍微張開了點胯,溫聲問道:

  「哦,人人都道泰山軍是虎狼,為何老李你卻認為他們活不長?要知道,此前泰山軍轉戰中原,死在他們手上的漢家名帥不知凡幾。之後入冀州,更是連盧植都死在了此人手上。彼輩這幾年前後吞併冀、幽、平,現在更是要虎吞併州。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老李你卻說這番話,著實有點誇大了。」

  李傕先是欠欠身,表示不敢欺瞞胡軫,然後就說出這樣一番道理:

  「大帥,泰山軍所為我也聽說過,拉黔庶棄豪勢,這豈能長久?雖然咱們也瞧不上那些關東清流,認為正是彼輩爭權奪利才誤國如此。但黔首就能好到哪裡?這些人如草芥,從來都是風往哪裡吹,人往哪裡倒,就算泰山軍真的給這些人一些好處,最後被一些人鼓動一番,又會對泰山軍生怨。大帥,老李我也行走天下這麼多年了,從未聞有人可以靠一幫浮萍黔首而得天下的。」

  胡軫頷首,非常同意李傕的判斷。

  他和李傕一樣,其實都算是涼州軍中的豪勢派系,李傕出自隴西李氏,他出自安定胡氏,本就是西州將門。

  所以兩人都對時局有自己的判斷。

  在董卓的勢力中,各將依靠董卓的原因各不相同。有是董卓的姻親舊從的,有是董卓的部下的,有覺得董卓是符合他們理念和利益的。

  其中胡軫和李傕就屬於後者,他們皆是認為這個天下也該輪到涼州武人發出聲音的時候了。

  涼州武人和漢室的關係是比較複雜的。在過去,他們這些人將漢室視為恩父,指望漢室能將他們從戰亂中拉出來。但百餘年中,朝廷在涼州一敗再敗,最後到底還是涼州武人靠著自己,重新恢復了邊地的安寧。

  那時候他們就知道,求漢室不如求自己,自己手裡有兵比什麼都來得真。

  而這種想法在到涼州三明陸續死後,又得到了新的發展。那就是以加入漢室體制的三明全部以失敗告終後,這些涼州武人就清醒了,那就是漢室壓根不給他們位置。

  所以他們投靠了董卓,決定圍繞在董卓邊上,去建立一個屬於他們涼州武人的利益集團。

  而當董卓真的成為漢室的太師後,他們的理念就更清晰了:

  他們要建立一個以涼州武人為核心勛貴的漢室,並讓漢室再次偉大。

  於是在這種興復漢室,平定天下的理念中,董卓集團頗有點升華為一個政治集團而不簡單的是武人集團。

  也正因為是同路人,所以現在胡軫就對李傕說的非常認同。

  關東豪族們該不該死?該死!就是這些人把持朝政,只為門戶私計,這天下才壞成這樣的。

  這一觀點是董卓常說的,也是關西武人的主流觀念。董卓就是要宣揚這樣的認知,好讓他們對關東朝庭的戰爭師出有名,具有天下正義性。

  但黔首就是好人了?胡軫同樣不屑一顧。

  這不是他們這些豪族的傲慢,而是他對這些人有足夠了解後得出的看法。

  胡軫自己是安定大族,族內收攏的徒隸也有數百人,這些人都為胡氏耕作。

  這裡面就有這樣一個事,也是這個事讓他知道黔首之所以是賤民是因為他們真的是一攤泥巴,想扶他們上牆都糊不上。

  事情是這樣的,大致是在他十八歲的時候,涼州附近開始爆發一場大規模的蝗災。

  蝗災一路向東,所過片草不生,眼見著就要到了安定了。當時的安定太守是一個叫郭林的并州人,他為了救災,決定要燒毀一段田區,讓這些蝗蟲餓死。

  之後郭林就開始帶著郡縣吏並徵集的民夫開始燒毀田林,在曠野上深挖大坑,然後讓人在晚上燒火來吸引蝗蟲。

  郭林不僅自己親在第一線,還讓家人給前線擔水,在上行下效中,防蝗工事做的熱火朝天。

  但突然,蝗蟲的攻勢莫名其妙在武威一帶停了,然後就像沒發生過一樣,這場蝗災就這樣結束了。

  再然後,郡中的黔首們就開始說怪話了,他們認為郭林所為就是浪費民力,尤其是那些被徵集的民夫們更是怨聲載道。

  他們甚至懷疑,這所謂的蝗災也是假的,就是想讓他們破家好成為豪強們的徒隸。

  但安定的豪家們卻清楚,郭林所為實際上是在保護這些黔首,因為大族有充沛的人力可以防蝗,甚至再不濟也有儲備糧可以熬過去。但黔首們卻會在這場大蝗災中一無所有,最後淪為徒隸。

  對於這樣的太守,安定的豪家們自是不樂意他多留的。很快,由安定豪勢運作,那些不明真相的黔首們助勢,郭林被朝廷升遷回了京都。

  之後接替郭林的叫孫儁,此人常講的是無為,但手裡撈得卻有為的很。

  在孫儁在位的第二年,蝗蟲再起,而且就是從武威出發,直撲安定。

  面對鋪天蓋地的蝗蟲,孫儁一無所為,只是寫了一封《禱蝗神》的辭文,然後燒給了蝗神。

  再然後,孫儁就繼續晏坐高衙,袖手一插不管寺外人間慘劇。

  這一輪大災後,安定的黔首幾乎被連根拔起,毫無救濟能力的黔首們只能典賣全家給豪勢們做庸奴,才苟活下來。

  但即便這樣,還是有大量人口被餓死,畢竟豪勢們也不是大善人,幹嘛要替你養老。

  這件事給當時只是一介郡吏的胡軫帶去了很大的衝擊。即便因為這件事,他所在的家族獲利頗豐,但依舊讓胡軫去思考這些問題。

  為何為民做主的好官最後狼狽而走,而殘民不輕的壞官,明明幹了錯事,最後卻讓黔首負責。

  難道這就是天下的真相嗎?

  之後這個疑問被一個人解答了,他就是賈詡。前幾年,他和賈詡喝酒,就閒聊到了這個事。

  賈詡和胡軫、段煨幾個人關係都不錯,所以難得說了這樣一番道理:

  「這漢室有三種官,為明吏、循吏和庸吏。何為明吏?即防禍於未萌。一事未生,便已早早料到,然後就提前去布置,使禍事不生。而何為循吏?即見事生,用心辦差,恪盡職守。而何為庸吏?那就是終日低頭於漕食,汲汲營營。等禍事來了,抬頭一看卻已經不可改變,就謂天命如此。」

  胡軫第一次聽這個說法,聽得非常認真:

  「那文和,這三吏和我安定老家一事有何干係呢?」

  賈詡淡淡道:

  「桓帝時期發生的那場大蝗災,我肯定是知道的。而且我比一般人更知道這事的始末。實際上,在郭林太守之前,還有一位太守叫張甫,他有一個幕僚叫賈彩,正是家兄。」

  「我也是從家兄的口中得知了這事,原來張甫太守在坐郡的時候,曾發民夫整治郡北的大河,當時就曾將郡北的河灘地種上了麻菽,一方面是為了固河防,另一方面就是防蝗蟲。張甫太守發現蝗蟲常起於濕灘地,而麻菽這些東西又是蝗蟲不食的,所以做此策。」

  「但後面張甫太守離任後,這片地就被本地豪勢給侵奪了,然後全部退桑還耕。再後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從張甫太守到郭林太守再到孫儁,這三人正符合明、循、庸。張君無疑是有第一流的智慧的,在事情未發生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預防。但這類人因為做事太超前,所以不為黔首大眾所理解,所以也常常飽受誹謗。而郭君則是循吏,雖然勇於任事,但也只是二流的智慧。不過這種人也往往被下民所稱,因為在他們眼裡,這些人是解決實實在在的問題的。只是郭君運道不好,辛苦一番最後蝗蟲沒來,就被人認為做了無用功。」

  「至於那最後的孫儁,則是庸吏,也不想再多說了。」

  賈詡的一番話說得胡軫是醍醐灌頂,讓他得以見識從未見過的風景。同時,胡軫也對黔首細民有了更深的認識。

  最後,賈詡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現在呀,這世道如孫儁般的庸吏是越來越多,不過倒也和那些無知細民般配。」

  一句話說得胡軫印象深刻:

  「是啊,愚民配庸吏,可不是般配嗎?」

  所以也正是有這般認識,胡軫就知道泰山軍成不了事。因為那些細民就只配有孫儁這樣的庸吏,不配有張沖這樣的英雄去拯救。

  是的,胡軫認為張沖是個英雄。

  ……

  李傕見自己一番話說完後,胡軫雖然在點頭但明顯在發呆想著其他事,於是小聲問道:

  「大帥是認為咱老李說得哪裡不對嗎?嗨,咱老李就是一武夫,也就是亂講講的,……。」

  李傕還要找補,卻見胡軫揮了揮手:

  「老李,你說得對,你繼續講。」

  李傕有點摸不清胡軫的意思,也只好繼續道:

  「所以呀,別看泰山軍現在很得民心,但這種東西就是個虛的,一碰就碎。他們現在之所以還能穩住局面,在我看也就是那支戰功赫赫的泰山老卒了。這些人是泰山軍的真正根基,所以只要消滅了這些人,那所謂的太王不也就是個草頭王嘛!」

  說到這裡,李傕也忍不住輕笑:

  「至於如何消滅泰山軍?大帥不早就已經智珠在握了嘛!」

  胡軫笑了笑:

  「那這頭功可得是你老李的,別人不清楚,咱還清楚你老李做了多少苦功嘛?」

  卻見李傕正色道:

  「大帥你這話咱老李不認啊。這一切都是大帥你廟算奪機,調度有方,又加用兵如神,智計無雙。咱老李碌碌無能,也就是一個做事的,何功之有!」

  說完,二人哈哈大笑。

  這一刻,在胡軫的心中,呂布等人可為功狗,眼前的李傕最能為臂助。

  於是胡軫笑得更大聲了。

  一切盡在掌握!

  【麻煩您動動手指,把本網站分享到Facebook臉書,這樣我們能堅持運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