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聚賢館不遠的郡寺內,曹操並不知道有兩個大才就因為治下的一個賣柴翁的幾句話,就跑路了。
此時的曹操正和自己的命世賢才同席對飲。
要知道漢世之禮,向來講究一人一席,而能同席者無不是關係極為親密者。
這會曹操因為沐休,所以穿的很簡單。就在頭頂打了個中心結,包發巾,加抹額,穿襜褕,束大帶,一副燕居的樣子。
包發是底層黔首的舉止,像曹操這樣再隨意也要帶個幘。只是可惜,他那長發在河內淇水之戰的時候就斬斷了。三年過去,並不能讓他的頭髮長多長。
但即便是卑賤徒隸的打扮,但其英雄之氣卻如何也遮蓋不住。任誰看第一眼,都知道此間主人是誰。
而在曹操面前的食案上,吃的也是簡簡單單。
一盆胡麻餅、一盤肉醬,一方豆腐。
倒是案几上的一個鐵爐有點意思,因為上面正沸騰著煮著一個稀罕物,茶葉。
曹操看著在湯麵上起伏的綠芽,混著棗、姜、蔥等物一起煮沸,湯色也漸漸深濃起來。
他嘖吧了下嘴,忍不住對對案的士子熱情道:
「文若,你可得試試這個東西。這是我從元化那得的方子。他說我要治這頭疼病,非得久食這苦茶,能益精神。你可得好好嘗嘗,可不容易弄呢。」
與曹操正對席的正是已經在牢獄中呆了三年的荀彧。
自曹操入濟南後,就風聞當年差點捕拿賊頭張沖的此人。雖然最後此人失敗了,當時作為國相的父親也自焚而死。
在得知此人就在東平陵的監寺內,曹操親自去拜訪。
無論是荀彧在濟南做的壯舉,還是他背後的家族,都給曹操一個強烈的直覺,此人必然對自己的事業有莫大的幫助。
但等到曹操親自去牢寺後,卻大出意料。
牢寺是什麼環境?在這呆三年,就是留了一命,怕不也得久病纏身,瘦骨嶙峋吧。
但曹操看到的是什麼?
眼前所視哪裡還是恐怖骯髒的囚室,明明是一雅舍呀。整個監寺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說,曹操甚至還看到監寺里放了幾個香爐。
他這個膏粱子弟只是輕輕一嗅,就聞出爐內焚的是南海一帶的薰草。
但曹操再聞,卻有點駭然。因為他又聞到了不同的味道,這是龍腦、蘇和的味道。
這種明貴香料來自波斯,是絲路貿易中的名貴貨物,向來是供應皇室的,沒想到在這囚室能聞到,反差太大了。
這種龍腦、蘇和是不能直接焚的,要細細搗碎成粉末,然後再用專門的爐器加熱。而以上哪一樣,都不可能是眼前這個囚徒能做到的。
這個時候的曹操哪還不明白,這荀彧的派頭有多大呀。
如此,本對延攬荀彧充滿信心的曹操,這會也有點拿不準了。他知道自己的劣勢在哪裡,就是自己出自閹豎之家,天然就在延攬士子方面吃虧。
更不用說眼前之人是天下清流之黨魁的荀氏子弟了。
但曹操還是有信心的,因為他是曹操。
於是,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那正襟危坐讀書的荀彧,哈哈一笑:
「荀君,你可想出來?」
荀彧眼皮未動,只是冷漠回了句:
「不想。」
曹操沒被這話噎住,反而追問:
「所以你是不想為父報仇了?」
荀彧將帛書放在了案几上,冷冷看了一眼面前的寸丁:
「某是否復仇與閣下何干?」
曹操被荀彧的冷漠給激發了性,插著腰就道:
「荀君,你可知我是何人?」
就在曹操要光輝介紹自己的時候,荀彧手指扣著案幾,一項項數道:
「我知道你是何人。閹豎之孫,袁紹之友,叛逆之謀,東軍之將。現在是濟南國相,一言便可定我生死。」
曹操這個時候驚訝已經藏不住了,他沒想到此人被囚監寺,竟然對天下大事一清二楚,他忍不住問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荀彧將案几上的帛書小心折起來,然後放在胸懷,笑了笑:
「正如你曹孟德有一二分稟賦,我荀彧也有一小小的長處,那就是朋友比較多。」
曹操看著高有八尺,端坐如亭樹蒼柏的荀彧,確實認可了此人說的長處。
但等到荀彧一笑之後,曹操恍惚了。他只有一個念頭:
「偉美,偉美,著實是美。」
但曹操很快就穩住了,他試圖再次尋找主動權:
「你既知我為濟南相,能一言定你生死,為何敢輕慢於我?」
曹操這個時候其實已經有點惱怒了,因為荀彧的這幅姿態讓他回憶起過去一個不好的畫面。
那時候他找許劭那老兒品評的時候,對面也是這副高高在上。之前曹操在下,他忍了。
但現在高高在上的明明是我?你荀文若憑什麼?憑你這臉長得好,可借面弔喪?
這個時候荀彧像是猜出了曹操的心思,搖著頭笑道:
「你是將我當成了許子將?覺得我輕慢看不起你?」
曹操一愣,然後就聽得荀彧道:
「我只當汝南許子將褒貶不平,拔所親抑所惡,不能養人物。但今日見你,才知道許子將至少說了半句話是對的,那就是你是亂世之英雄?」
曹操臉黑,正要罵,卻聽到最後四個字,他忍不住指著自己:
「你是說我是亂世之英雄?不是亂世之奸雄?」
這個時候,荀彧站了起來。望著比自己矮了兩頭的曹操,他下腰長拜。
這一次,荀彧的聲音中帶了強烈的色彩,他慨然道:
「沒錯,能於潁陽孤軍奮勇,不是英雄為何?能在淇水斷髮奮死,不是英雄為何?能棄家藩籬,舉干戈,清君側,扶保漢室,不是英雄為何?崤函古道,三軍皆面東,而君獨向西,不是英雄為何?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窮且益堅,不墜凌雲志,我不知道這不是英雄,誰是!」
這個時候曹操呆住了,他嗓子有點酸澀,問了句:
「這些你都知道?」
荀彧頷首,他走上前,攬住曹操的脖子,請他一同入座。
荀彧認真道:
「說實話,我素知你。知道你在京都的放浪形骸,遊俠風範。但那時候我侄荀攸曾書我,言你未來或可為漢室之棟樑。後來我隨父來東平陵,本打算幫家父安定後就去京都與你結識一番。但可惜,後面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這三年來,我雖困這陋室,但一日不敢忘家國之事。如今這漢室瀕危,病入膏肓,靠一二忠貞大臣已經救不了漢室了。從盧鎮北之事,可知矣。」
這個時候荀彧抓住了曹操的手,認真道:
「所謂大破即大立,從這一點看,鄭玄腐儒之見,汝南何休公所言才是正道。如今又到了據亂世的時候了,非得有英雄再起,結束此亂世,如此才有昇平世、太平世。而我認為,結束此亂世者,正是曹公。」
如果是三年前,荀彧的謙謙君子之風,是無論如何不會直呼許劭、鄭玄二人名字的,少說也要加一個公,但現在的荀彧如寶劍開鋒,比過去多了沉澱的同時,又有幾分銳氣。
看不上,就是看不上。
曹操其實內心也非常感動,說實話他的內心對於荀彧所說的也有一絲絲認可。那就是我曹孟德不是英雄誰是?
但長久在士族圈子裡的邊緣化,還是讓他頗為自卑的。他過往的那份放浪形骸,不就是效仿當年楚人那種「我蠻夷也」的邊緣性格?
這種事情做得雖然爽快,但又何嘗不是內心有那麼一份渴望被認同和接納的心思在呢?
而現在荀彧的話就感動了他,原來他自己真的真的很出色。原來,世家之翹楚的荀彧一直關注著他,將他當成能力挽狂瀾的英雄。
於是,曹操也動容道,反抓著荀彧的手臂,問道:
「但這天下真的還能再復嗎?如今泰山賊已建制稱王,雄踞幽冀。而我漢室還在分裂,關東與關西再一次爆發大戰,而我等這些關東太守們也只顧家門,勾心鬥角。如此局面,這天下還有救嗎?」
荀彧沉默了一會,實話實說:
「以如今的形勢,確實是泰山軍成事的可能大。但我們也不是沒有機會。我對泰山軍素知之,其以千萬黎庶之心,欲改天換地。暫不論對錯,只從這點來看,泰山軍就不能速得天下,因為其不能與士大夫之族相容。而無此輩相助,泰山軍就要培養自己的吏,如此非一代人之功也,也就是二十年。」
說著,荀彧將貼在懷裡放的帛書攤開在案几上,卻是一張河濟地圖。
荀彧指著輿圖,繼續道:
「孟德你再看,而今泰山拒燕趙之地,但他整個範圍卻全在燕山以南、太行山以東,其勢力並沒有前出,可見張沖是做好了安定內部的打算。這個時間來看,我預估要一年以上。再加上其恢復生產,整軍備武,又要一年。而這兩年就是你的機會。」
他指著青州和下面的徐州道:
「昔日齊與秦並稱兩帝,就可見此地之饒富形勝。這兩年中,我們傾力向南,取青州、下徐州,再合軍向東,驅魯中南之泰山軍。到時候,我們與中原之袁氏兄弟互盟,有山河之助,未必不能與泰山軍一戰。」
曹操大喜,忙讓荀彧細講:
「如今的青徐形勢非常好。一個是平原一帶的劉虞,其人素為長者,麾下有孫堅、審配等猛將,又有清河士族為輔弼,甚至雄視北疆的幽州突騎也有一部。可以說兵強馬壯,但可惜劉虞不能用之,此為天授主公。再論青州余郡,如司馬和、管亥、管承等輩皆是草寇海賊,不能當孟德一擊。而徐州陶謙年老體衰,素無大志,可傳檄而定。」
曹操被說的熱血沸騰,但腦子卻依舊清醒,他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夫爭世,有天、地、人三方。泰山賊有黃天之志,地有河朔山海之固,人可結萬千黔首。袁本初有木德之興,地據汝潁之饒富,人可收天下士心。而我曹孟德有何?能與二人相爭?」
曹操壓根就沒提西邊的關東、關西兩朝廷,因為誰都知道那兩朝廷早就是冢中枯骨,一群散發著屍臭的公卿們玩著可笑的權力遊戲。
在曹操眼裡,他問出的兩個人是他認為最大的玩家。
其實曹操這個與其是在問,不如是在求計,他問的是這三個問題:
「我該用何等的旗幟,以哪裡為根基,團結什麼群體。」
面對這三問,荀彧是這樣回答的:
「無論是泰山賊所講之黃天,還是袁本初所論之木德,皆為革逆。但漢室二興,凡世四百年,又豈無恩德於天下?拋棄三皇之無稽,夏商之撮爾,周雖壽八百,但天下攘攘,秦雖一統,不過二世而亡。只有漢室四百年給了天下真正的安定。所以人心在漢。既然泰山賊、袁本初為革逆,我就舉順興。以匡扶漢室為旗幟,攜此大義,結劉虞、陶謙等向漢派,討司馬和、二管之謀逆。再興共和。」
曹操疑惑,咀嚼著最後的四個字:
「再興共和?」
這個時候荀彧眼神放亮,將自己在牢寺中所想的平天下之策,細細講來:
「沒錯,之前你們親君側,立共和的策略是對的。只是上去的人不對,彼輩公卿已經為枯骨,焉能有扶濟天下之雄心?所以即便想法再好,最後還是要失敗。」
見曹操在想,荀彧再講了一段:
「這天下如何亂的?就是外戚與宦官傾軋朝野,真正為民的清流卻要被迫害。而外戚、宦官何人?前者漢家之戚,後者門下之奴。所以究其二者,不過是漢室獨尊的結果。但人有賢愚,壽有長短,這天下安危又豈能系一人之身?所以不如虛之,使君主垂拱而治,權柄授之於治天下之人,即霸府。」
曹操已經明白了荀彧的意思。
荀彧其實就是讓漢室和當年周王室一樣,虛君而立,然後讓霸主宰割天下,如昔日的齊桓晉文等。
但曹操有個擔憂,這會不會再如春秋戰國之世,到時候還是要天下大亂。
荀彧解釋道:
「此截然不同。周時為諸侯分天下,天下智謀之士各為其主,自然天下大亂。而我等共和,虛君卻依舊行郡縣,收天下才智治天下。焉能一樣。」
最後,荀彧還說了一個理由:
「而且由孟德你提出再興共和更是恰到,你本就是上一次共和元勛,自有一份法理在,如今要提再興,誰能比你合適?」
曹操眼神在發亮。
緊接著荀彧就講了後面:
「既然是匡扶漢室,再興共和,那我等就從這海岱之地開始立業。至於這民,泰山軍團結的是黔首氓夫,見短識淺。而袁本初團結的時豪門世家,貪婪無道。而我等卻可團結天下之智,凡有才者,不論上下,皆能得用。這就是我為孟德獻上的天地人。」
這個時候曹操哪還抑制得住,直如撥開雲霧見明月,整個人有了一種掌握命運的通透,他對荀彧三拜:
「文若,如今我才知道高祖得子房是何種樣子。」
……
自此以後,曹操引荀彧為謀主,朝夕相處,連席共榻,每事必引彧共之。
而荀彧也履行著為曹操招攬天下之智的策略,先後為曹操舉薦了陳群、戲志才、杜襲、郗慮、辛毗、趙儼、邴原、王修。
前六人為荀彧在家鄉的至交好友,後兩人為其父所辟舉的心腹,如今皆因荀彧的緣故投奔向曹操。
本來還有荀攸、鍾繇、郭嘉三人。但荀攸奔了泰山軍,鍾繇留在了京都,而郭嘉也選擇了離家最近的袁紹。
對此,荀彧只能惋惜。不過,即便少了這三人,曹操的幕府還是人才濟濟。
而有了充沛的智力後,曹操便在濟南國開始大刀闊斧。先摧毀害民的祠堂,後懲處不法的土豪,最後還建立了聚賢館,以唯才是舉,招攬天下智力。
而濟南國內如國、高二家因為之前被泰山軍打擊的不輕,實力已經大不如以前。所以面對有三千精兵的曹操,國內的豪強們選擇了閉門避禍。
也是這種情況下,曹操才和荀彧有閒情在這裡品茗。
當曹操和荀彧賣弄著這份從數千里之外益州弄來的茶葉時,荀彧淡淡一笑:
「前漢時期,蜀中名士王褒撰的《僮約》一文,孟德可讀過?」
曹操臉一僵,茫然搖了搖頭。
隨即荀彧就念了一句四駢:
「築肉臛芋,膾魚炰鱉,烹茶盡具,已而蓋藏。」
見荀彧只讓曹操腹誹:
「文若哪都好,就是愛念一些生僻的詩文。這不顯得我曹孟德是沒文化嗎?」
不過這種算是二人之間的雅事,等茶煮好,二人分別喝了一口,氣氛輕鬆愜意。
一杯茶湯入肚,讓二人彷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期,公族世家子弟們一起結伴踏青,那時候陽光明媚,青春正盛,歲月安好。
而現在,終究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游。
一股淡淡的傷感在茶湯翻滾著,伴著茶香一起瀰漫在室內。
荀彧討厭這個感覺,主動說起了一件公事。
那就是出使劉虞的陳群回來了,但結果並不順利。
此為荀彧為曹操所獻的三分天下之策,大夥給這個取個什麼名字呢?囚中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