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璣的手機開始沒完沒了地震,「全責協議」一簽,他那系統就仿佛嗑了藥,興奮地往他後台連發了二十八條私信。閱讀sto55.COM
有恭喜他的器靈獲得人類合法身份與「人權」的。有催他及時完善器靈信息,以便辦理各種身份證件的。有各種福利須知……以及最重要的,提醒簽署人必須對器靈的一切行為負責,包括但不限於替罪坐牢和殺人償命。因此全責協議的簽署人要時刻注意約束器靈行為,並有義務向這些腦子裡裝著幾噸封建糟粕的器靈灌輸文明法制觀念,不能白拿雙份工資福利待遇。
約束……行為……
灌輸……文明法治觀念……
宣璣因入戲太深、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的神智終於被手機震醒了,他緩緩從屏幕上抬起來,對上離他幾步遠的人皇陛下。
盛靈淵莫名其妙:「那木偶本來就是個通心草人偶,背後有人操縱,被逮住了,毀偶逃逸不是意料之中嗎?」
怎麼一聽這消息,臉就突然綠城雞屎色了?
宣璣的表情好像剛拔完智齒:「……特別不意外。」
天魔劍靈的記憶被封在他識海最深處,果然,那些記憶對他來說不只是幾段「全息小電影」。宣璣能明顯感覺到,屬於劍靈的情緒在影響……甚至操縱他。
短短几天,他已經先後經歷了求而不得與肝腸寸斷,可謂情深怨重、心神俱疲。整個人都不像自己了,再這麼下去,他懷疑自己遲早會被天魔劍靈同化。
同化還是異化的,宣璣比較想得開,反正人總是會變的。凡人每天都會被各種社會思潮裹挾,有準主意的少。宣璣就從來不要求自己「磐石無轉移」,假如能被同化成一個邪魅狷狂的霸道總裁,只要錢包發育跟得上,他本人非但毫無意見,可能還美滋滋的。
可是他不想像天魔劍靈一樣。
多難或許能興邦,但必定會傷人。天魔劍靈的一生就是個鋼澆鐵鑄的「慘」字,臨死還為個沒心肝的魔頭輾轉反側,慘上加慘。這位祖宗不多的幾段記憶已經給宣璣造成了嚴重創傷,乃至於他現在想起「天魔劍靈」四個字都肝顫。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宣璣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手機,手機鎖屏是他的自拍,美顏濾鏡十級,時髦氣溢出屏幕,連牙都白得萬里挑一。宣璣盯著自己那張英俊瀟灑的臉,加強了一下心理建設——他就是他,不一樣的煙火,跟苦大仇深的天魔劍靈邊都不沾……但願全責協議能反悔。
異控局少數技術人員都蹲在善後科刪/帖,內網維護不佳,滄桑得活像春運期間的搶票軟體。宣璣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登入全責協議,出了身熱汗,仔細一看協議條款,終於鬆了口氣——全責協議二十四小時之內可撤銷。
阿彌陀佛,讚美偉大的電子協議!
他想也不想地進了撤銷程序,系統里跳出個能逼死強迫症的簡陋對話框,字都沒對齊:是否撤銷全責協議?
宣璣顧不上挑剔排版,忙點了「是」。
系統於是又跳出另一個里出外進的對話框:為確保公眾安全,全責協議撤銷後,將立刻進入安全審查程序,請器靈及簽署人做好準備,配合工作。是否繼續撤銷?
是……不!等等!
安全審查程序是什麼來著?
宣璣迅速點進「安全審查程序」的連結里,一目十行地掃過程序說明。
大概意思是說:一旦進入「安全審查程序」,高度類人的器靈將會被默認為「特級危險物」。
「特級」是什麼概念呢?當初在赤淵裡暴動的八棵變異樹才是「二級」,差點把燕秋山折在裡頭的蜃島也只是「一級」。
「特級危險物」一旦出世,異控局會啟動緊急措施,以最快速度徵調最近的特種部隊,強制逮捕,必要時甚至會使用大型結界儀器封鎖空間。
也就是說,只要宣璣點下這個按鈕,方才「嚶嚶」著給陛下塞禮盒的風神們立刻會收到緊急徵調令,要求他們「排除」盛靈淵這個「危險隱患」。
而在這遭瘟的系統里,要撤銷全責協議,就只能進入安全審查程序!
異控局這麼龐大的一個組織,有時候難免懶政。對器靈嚴格管理這個事,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知春傷了無辜民眾,異控局需要拿出個章程做給外人看,對內其實是「民不舉官不究」的。
假如宣璣一直假裝盛靈淵不存在,那理論上,他是可以這麼混下去的——好好跟同事處關係,別得罪人,別讓人舉報他非法豢養劍靈就行……再說舉報也不怕,反正「劍靈」只是個託詞,陛下又不是真劍。然而一旦他自己登過「全責系統」,那就是不打自招了,局裡確實明確規定了,高度類人的器靈一旦出世,除非有人全責擔保,否則必須立刻接受安全審查。
歸根到底,都賴他手欠……不,都賴他識海里那天魔劍靈殘留的記憶鬧鬼!
宣璣偷看了盛靈淵一眼,用腳趾頭想,那位陛下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地站在那任人查。雖然他暫時和異控局立場相同,還算能友好相處,可那不代表他老人家下不去手。老魔頭為了「大局」,連臨時隊友都能往死里坑,何況是得罪他的?
盛靈淵神識極敏銳,早發現宣璣鬼鬼祟祟的瞟他,一副沒憋好屁的樣子,就懶洋洋地發話道:「有話就說,看什麼?」
宣璣有千言萬語想說,恨不能立刻撲上去抱住陛下大腿,求他看在「連坐」的份上,可憐可憐自己,對人間手下留情,離老百姓生活近一點,離刑法遠一點。
盛靈淵回頭瞥了他一眼:「嗯?」
宣璣理智上知道「遠離黃遠離賭遠離盛靈淵」,生理上還是被他這一眼撩得心肌痙攣,血壓飆升,深刻地體會了什麼叫「心為形役」。同時,他默不作聲地把手機鎖了屏揣回兜里——決定憋著不說,不然也就是多給老魔頭指一條治自己的明路。
「我……是有個事想向您請教……」宣璣頂著一張血色上頭的臉,面無表情地從肚子裡搜出了幾句正經話,試圖表現自己不為色相所動,「我想問,咱們在海上群毆高山王那會兒,為什麼我會有種跟您互相牽制的感覺……是我錯覺嗎?」
盛靈淵輕輕一挑眉:「喲,難為你還有心記得這事。」
宣璣:「……」
他總覺得自己又被見縫插針地損了一句。
「不錯,你我確實相剋。」盛靈淵一邊走,一邊用三言兩語,把他倆犯克的原理大概說了說,完事感覺宣璣未必能懂,就簡單粗暴地囑咐道,「總之,萬物制衡,玄妙得很,你不明白也沒事。只是記著,赤淵之力也好、朱雀骨封也好,都會打破平衡,為天道不容,日後除非赤淵火重燃,否則不要妄動你的朱雀封之力。」
宣璣想了想:「那萬一情況危急呢?萬一碰上我打不過的勁敵呢?」
「赤淵已經封了三千年,昔日大能與靈物們早死乾淨了,沒那麼多勁敵。除了朱雀封,天道對你族沒有額外限制,三千年的傳承在身,這樣得天獨厚……」
盛靈淵一貫溫柔和緩的腔調沒變,但不知為什麼,宣璣就是從裡面聽出了一點不耐煩味,連忙機靈地接話:「這樣得天獨厚還能死,那一定是我廢物,我活該!」
盛靈淵給了他一個孺子可教的假笑:「乖。」
宣璣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陛下,不知道我理解得對不對,力量越強、離規則越近,就越是會被限制,對嗎?」
盛靈淵略微一頓:「嗯?」
「我一直在想這幾場陰沉祭,」宣璣斟酌著說,「陰沉祭的第一個選擇是您……您埋在赤淵下那個通心草人偶。赤淵就是陛下您封的,這個事雖然我是前不久才知道,但我感覺操縱陰沉祭的那兄弟不可能像我這麼孤陋寡聞。那他第一回合就召喚一位大敵,給自己增加挑戰難度,就匪夷所思了。」
古代人活夠了,一般傳統是上吊或者吃藥,不差錢的可以吞金,烈性點的還能刎頸,唯有這位陛下尋死尋得別出心裁——光腳跳火山口,連辭世再火化一步到位。
像這種「狼人」,想也知道他不會受陰沉祭的制,什麼天打雷劈、千刀萬剮,根本攔不住他違約,弄不好還能一波帶走幾個驚擾他長眠的。
而假如不是盛靈淵被驚醒,阿洛津和他那些神鬼莫測的巫人咒都夠異控局喝一壺的,高山王更不用說,那麼陰沉祭背後的操縱者……或者說那些本真教的人,為什麼要吵醒這位大佬?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嗎?
「所以我猜有沒有可能是這樣,打個比方,所謂天道規則,就像個皮球,容量有限,一旦有某種過於強大的東西進入,就會遭到皮球反噬,比如被雷劈。燕總認為『人魔』已經脫離了肉/體,變成了天地規則的一部分,如果他推論的方向正確,那少族長、微煜王他們那些人魔,應該都屬於天道容不下的存在。但我發現只要有您在場,天雷就不怎麼劈別人。您就像避……」宣璣差點禿嚕出「避雷針」仨字,臨時緊急剎車,舌頭靈巧地打了個彎,「……碧空下俯視森林的制高點,把皮球空間撐開的那位。因為有您,後續的人魔們都不太顯眼了,成了天打雷劈的漏網之魚。那話怎麼說來著?『參商有軌,煙塵無極』……」
宣璣說到這,突然一愣,剎那間,他心裡好像起了回音……像是很久以前,有人在他耳邊這樣嘆息過。
是誰來著?
盛靈淵沒在意,陛下這輩子聽過的話術太多了,宣璣這種段位,充其量只能算「說話不刺耳」,連三流馬屁精的隊伍都排不進去。
「不止,」見那小妖還算聰明,他也有閒心多指點幾句,「我除了能給那些人魔們擋天道之外,還與赤淵同源,我與赤淵會互相影響——三千年了,我之所以能在這時候回應陰沉祭,也和赤淵骨封鬆動不無關係。三十六根骨封只剩一個你……」
看著還怪不爭氣的。
盛靈淵瞥了宣璣一眼,「嘖」了一聲:「若我為了對付那幾位老朋友,不加節制動用魔氣,赤淵也不用別人來點了。」
也就是說,只要這個本真教有辦法不停地製造敵人,逼盛靈淵出手,就相當於一直往赤淵裡扔柴禾。
「陛下,我還有一個問題,」宣璣沉聲說,「『您和赤淵同源』,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當年你會將大地熔爐作為畢生歸宿?為什麼一尊玉雕的通心草人偶都有人魔水平?
當年寄託了人族國運的天魔……究竟是什麼?
俞陽的冬日明媚得不可思議,他話音剛落,一陣暖風裹起大片的雲,恰好路過太陽,陰影落地,周遭草木的色彩一下沉鬱起來。盛靈淵身上被陽光鍍的金邊悄然消失,他隨手系在腦後的長髮漆黑,長袖的襯衫白得發冷。
特醫院位置偏僻,門口那條被椰林包圍的小路人跡罕至,此時只有他們兩人,難得心平氣和地說一會兒話。宣璣覺得自己那問題一出口,周圍下降了足有三度,立刻意識到自己問過了界,熟練地鋪了個台階:「我就是隨口一問,太複雜您就別說了,什麼道啊玄啊的我也聽不明……」
盛靈淵擺了擺手:「就是字面意思。」
宣璣屏住了呼吸,小心地看著盛靈淵,見他半天沒說話,眉頭微蹙的樣子,見不得陛下難過的「天魔劍靈病」立刻發作:「陛下,您不用……」
「倒沒什麼不能說,只是一時不知道從哪說起,」盛靈淵負著手,皺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從哪說起你能明白。」
宣璣:「……」
好的,沒事了,「天魔劍靈病」在明目張胆的歧視下自愈了。
「盛鈞挑起第一次平淵之戰的始末你都清楚吧?」
宣璣反應了一會,才想起「盛鈞」就是平帝的大名。
「妖王九馴滅朱雀族,篡奪赤淵權柄,只要赤淵在他手上,人族就毫無還手之力——哪怕人族各部萬眾一心也沒用,億萬螻蟻捨生忘死,也擋不住一場大雨。」盛靈淵在林下緩步而行,陽光碎金似的從樹葉間樓下,沾了他一身,他的聲音也懶洋洋的,像假日午後閒聊起一段事不關己的歷史故事,「因此人族必不能讓九馴得逞,好在九馴雖然吞了神鳥族長,但沒能完全控制赤淵。」
宣璣小心翼翼地問:「『吞了』是指……」
「就是吃了。」盛靈淵無奈道,「虎狼吃羊,豺狐捕雉本就是常態,妖族連同類都吃,這有什麼稀奇?我說你一個妖骨生的靈,怎麼活得跟個人似的?」
宣璣:「……」
他現在覺得「小妖」是罵人了。
「妖王九馴乃老妖王酒醉後寵幸蛟女所生,蛟族卑下,在妖族中如家畜之流。九馴之母產後不久便被老妖王其他妃子悶死泡了酒。九馴痛恨自己出身,千方百計想要洗去身上蛟血,吞下九百九十九隻先天大妖,以淨其身,把自己吃成了個千首千身的四不像。雖然吃了神鳥族長,但有點……」盛靈淵想起個電視GG里聽來的詞,就活學活用了出來,「『消化不良』。在他沒能完全克化朱雀之力以前,赤淵不會認他為主。」
「那怎麼辦?」宣璣聽得都跟著胃動力不足,心說,「給妖王下點瀉藥靠譜嗎?自古拿野生動物當刺身吃的都沒好下場啊。」
盛靈淵:「把赤淵分出一半。」
宣璣:「什麼?」
「相傳自真神開天地以降,人間有三大魔器,可以通天徹地,引鬼火入其中,成大天魔身。三大魔器是什麼,你想必不用我多說。」
「您是說……『神屍』『鬼丹』和『天地鼎』嗎?」宣璣遲疑道,「我以為那和女媧補天什麼的差不多,都是民間神話傳說(注)。」
「神屍」指的是上古神明的不腐屍,傳說中真神死後,屍身會化歸天地自然,如果在其化虛之前,用特殊的方式將屍體禁錮,被囚禁的神就會因怨怒而成魔器。
至於「鬼丹」,宣璣最近玩過的一款手遊里就用了這個設定,據說是每萬年,世上會有應劫而生的「至陰鬼子」,死人所生,目中有業火,能以一己之力攪起腥風血雨,是百萬生靈血澆灌的一根獨苗,得道即成大天魔,他的心一旦被剖出,會化為多棱多面的石頭,每一面中都能看見萬千惡鬼嘶吼痛哭的樣子。
「天地鼎」就更玄乎了,據說億萬年前有場大天災,天降神火,一夜之間燒死了上古先民,無數先天靈物也在天火中消失殆盡,只有屬火的南明朱雀碩果僅存——幾顆蛋被扣在了一個鼎里。在天火中四散奔逃的生靈們撞擊鼎身,苦苦哀求,希望能進入鼎中避難,不得,在鼎上撞了八千八百道傷痕。因此朱雀雖為神族,卻自魔器而生,天生可通魔。
盛靈淵笑道:「『神屍』虛無縹緲,『鬼丹』或有其物,但『天地鼎』朕是親眼見過的,那是人族皇族的聖物。」
宣璣先是一愣,隨後想起了那個群魔亂舞的朱雀神廟、八十一道驚雷落下時,被釘在大銅鼎上的男孩和幼雛。還有天魔劍靈記憶里歇斯底里的陳太后,度陵宮裡讓人遍體生寒的秘辛……一個把一切穿在一起的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就聽盛靈淵說:「此事說來話長了,我生母並非陳氏,乃一妖姬,我也算有些朱雀血統。她懷胎時不知有孕,做了『獻祭』——『天道術規』是什麼意思,你總明白吧?」
宣璣模模糊糊地有點概念,所謂「天道術規」,指的是術與法的規則——同等級的術法相生相剋,比如水火相剋、土木相生;高等級則可以絕對碾壓低等級,比如一般情況下水能滅火,但森林大火就肯定不是呲水槍能滅得了的。
不管是哪一族、不管是哪一系的煉祭術法,都必須遵循這個等級規則,第一等級是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天道地勢和光陰無轉。
第二等是「類同生死」,等價交換。再往下才是五行生剋、山河氣運什麼的。
像是煉器、陰沉祭之類,都屬於「類同生死」,是第二等級,在規則相衝突的時候,需要服從第一等級。
也就是說,盛靈淵的生母要獻祭自己,而她腹中胎兒要出生,在她沒有事先殺死胎兒的情況下,「獻祭」與「出生」互相衝突,「類同生死」只能屈從於真正的生死,所以她獻祭失敗。
「她因有孕獻祭失敗,成了個活死人,我機緣巧合,變成了『死人所生』的至陰鬼子,有身負朱雀血,正是煉天魔的好材料。人族八十一位鍾靈毓秀的頂尖修士,以整個人族氣運為祭,將我投入天地鼎,殺我肉身,引赤淵火入內,成就天魔身。」盛靈淵滿不在乎地說道,「雖然長得像人,但我不是人,此身乃是半個赤淵,我活著一天,九馴便不能竊取赤淵權柄,我是當年人族能苟活周旋的真正秘密——不然你以為人族為何以我為旗?就憑丹離的本事,立條狗也能服眾,他們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