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妖族公主是誰?

  不是……等等!

  她剛才是說,她那掀起九州之亂的垃圾老公和妖族帝姬有一腿?

  人皇是人妖混血?

  宣璣只覺得自己肩膀以上全是問號,為數不多的歷史常識化為灰燼,茫然地看向盛靈淵。

  盛靈淵臉上的笑意紋絲不動,像紋在皮上的裝飾,黑霧繚繞在他身上,混著濕漉漉的水汽,他眉目低垂,側臉像一尊妖氣森森的邪神,伸手扶正了太后碰歪的簪,又將她一縷花白長發挽到耳後,柔聲道:「母后,您怎麼說起胡話來了?」

  宣璣茫然的目光隨著他的話音回到太后身上,也懷疑老太太是老年喪子加政鬥失敗,刺激太大,有點認知失調。

  就見盛靈淵像小兒子撒嬌似的,俯身湊近她耳邊,耳語了一句什麼。

  他用耳語的姿勢「傳音入室」,一點聲音沒漏出來,只能看見嘴唇微動,周圍侍衛一個字也沒聽見。

  唯有離他很近的宣璣看懂了唇語。

  盛靈淵說的是:「母后,世間男子可悲,因為孩子出生的時候,誰都不肯把生父的名字頂在頭上,一不小心就認錯了。可女人不一樣,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從哪來的,女人們心知肚明——你說我是被強塞給你的,你當年為何不說,為何要把我生下來?堂堂帝後,就算敗家亡國了,難不成還會淪為借腹生子的工具嗎?」

  陳太后不易察覺地發著抖,盛靈淵「輕輕」搭在她肩頭的手像一套掙不開的枷鎖,宣璣感覺她渾身較著勁,卻一動也不能動。

  「因為那個孩子,本來就不是別人塞給你的,是你偷來的。」盛靈淵笑了起來,指尖黑霧若有若無地掃過陳太后的皮膚,「我這裡也有個故事,母后要不要聽聽看?」

  他話音沒落,手裡薄薄一層的黑霧暴起,瞬間風暴似的充斥在整個宮殿裡,將「母子」兩人圍住,眾多侍衛都隔絕在外,宣璣反應飛快,趁黑風沒合攏之前鑽了進去。

  「當年妖都地震,靈氣枯竭,大批妖族外逃,妖王九馴動了野心。九馴有個同父異母的姊妹,小名叫做『綰緋』。」

  「此女母族是朱雀,朱雀仙子因與外族老妖王私通,已被朱雀一族除名,但她所生的女孩,仍被老妖王視為半神之子,寵愛之至。朱雀一族到底不忍自己血脈流落在外,也常將帝姬綰緋接到南明谷小住。妖族向來弱肉強食,養兒如蠱,百代以來,她是唯一一位得到公主尊號的妖族皇女。」

  「這被寵壞的公主非常自以為是,受九馴蠱惑,先是力挺他登上王位,又潛入人族,陰謀挑起兩族戰事。當年她在皇城縱情聲色,把一干天潢貴胄玩於掌中,父皇色迷心竅,下令武力驅逐域內妖族,出兵赤淵,釀成大禍。」

  陳太后死死地盯著盛靈淵的臉,不知從他的五官上看出了誰的影子,咬著後槽牙迸出一聲:「賤/人。」

  盛靈淵渾不在意,背過雙手,他在原地輕踱幾步,接著說:「公主想的很好,神鳥一族一直拒絕放赤淵之力救妖境靈氣枯竭之困,連她的面子都駁了。但只要人妖二族戰事一起,南明谷正好卡在人間與妖境之間,神鳥要想止戰就別無選擇,只能燒起南明谷。」

  「她成功了,得意極了,自覺智計無雙。只可惜錯估了九馴。」

  「九馴何其貪婪,他覬覦的不單只有妖境以外的萬里河山,還有赤淵中封存的神魔之力。他借參拜之機,竟揮刀屠神,不顧天譴,篡奪赤淵權柄,公主這才發現自己是場笑話。於是她將自己奉為犧牲,以身上一半的朱雀血,寫下朱雀一族的禁術——『大明光祭』。她將神鳥滅族之怨怒,引入人族千百年來供奉的朱雀神像里。那神像經年日久為香火侍奉,本就有靈,響應大明光祭,落地成魔,為她的夙願而生……可惜,大明光祭出了岔子。」

  「大明光祭,祭文中最神秘的一套,比起那些個動輒千百活牲飼魔的陰沉祭,此祭中的祭品稱得上便宜了,獻祭人以身相殉即可。但自上古以降,未曾得見,因為大明光祭的其他條件異常苛刻——所用神像須得被供奉千年、食足香火,還有就是獻祭人要有神像所屬神族血脈,而且……須得是最後的血脈。」

  「人族與妖族互不通婚,混血子嗣更是極為罕見,所以公主沒想到,自己肚子裡居然有了個累贅……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沒別的胎好投,死皮賴臉,非要留在她身上。此子奪了朱雀神力,大明光祭功敗垂成,她只得到了一個沒有面孔、沒有力量、也見不得光的神像殘品,而自己這獻祭人則成了個活死人——七竅關閉,靈氣四散,五感皆失,皮肉潰爛,然而還活著,因為腹中有個奪走了朱雀神力的胎兒。」

  宣璣聽得汗毛倒豎,筆記快記不過來了。

  「世上怎麼有這樣的累贅啊,像是專程來克她,專程和她作對的一樣。世上萬般命數,悉數與她相害,她修為全廢、面目全非,恨不能把它剖出來生吃了。」盛靈淵古怪地笑了一下,「可是朱雀神力被胎兒吞噬,她怎麼甘心就這樣浪費?於是夥同那殘破的神像,悄悄放出了一個預言,一個……後來成了千萬人族救命稻草的預言,把奄奄一息的自己留給了流亡的母后您。」

  「母后當年身懷父皇的遺腹子,可能是年紀大了,又乍逢噩耗,一不小心,我那同父異母的兄弟沒了,所以您聽到那個預言之後,第一時間想出了一條妙計——用秘術『移花接木』,把女妖生剖取子,將那先天不足的胎兒轉移到自己身上,然後在這偷來的孩子出生後,把他『獻』了出來……那八十一個傻子修士感佩於您大義無私,恨不能肝腦塗地,於是慷慨赴死,用你人族聖物『天地鼎』,把一個不人不妖的廢物煉成了……我——你盛家的最利的劍,淬了毒的。」

  「母后啊,您還記得自己生剖女妖取子時,她臉上的表情麼?她是不是笑了?」盛靈淵用一種可憐可惜的目光注視著女人,「因為您上當啦。還有,您不想想,自己的孩子是怎麼巧,剛好那時候沒麼?」

  「怎麼?功成了,想要朕的命?妖王屍骨未寒,你們就急著要斷朕的劍,引高山微煜入魔,想讓朕與他斗個兩敗俱傷……這不就是您和我那老師打的主意麼?嘖,你們這些機關算盡的聰明人啊。」

  陳太后發出一聲不似人音的尖叫,周遭包裹的黑霧倏地散淨,寧王的棺槨燒成了焦炭,轟然倒下。

  盛靈淵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無聲地笑道:「魔物會反噬的。」

  隨後他乾脆利落地一彈衣袖:「來人,太后痛失長子,哀毀過矣,竟有癲狂之相。朕看著啊,心裡實在難受得很。快請下去,好好著專人照看,別讓閒雜人等打擾她。」

  陳太后瘋了似的撲向他,又被那些混血侍衛們死死按住,渾濁眼白上的血絲如蛛網,她目眥欲裂。

  這漆黑的世道里,何人不癲狂?

  陳太后嘶吼道:「你站住,你站住!盛瀟,你……唔……」

  對她毫無敬意的混血侍衛面無表情地捂住了太后的嘴。

  盛靈淵在幾步遠處回過頭來,臉上掛起浮誇的憂慮,說道:「母后放心,朕定當尋訪名醫,覓得良藥,早日還您清靜。」

  陳太后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忽地一僵。

  「只是江山初定,諸事繁多,怕是還需要一些時日。」盛靈淵嘴角一翹,「煩請母后容我,再多許我些耐心。」

  該殺的人還沒殺完,他這一隻遮天的手還沒擺正。

  盛靈淵說完,禮數周全地朝太后拜下道別,像一場爐火純青的禮儀表演……那是太后從小逼迫他的,行走坐臥,一點不能有失。

  然後他轉身朝冰殿外走去,浮在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抱著嬰兒的侍衛連忙跟上,盛靈淵看也不看那從火里撈出來的孩子,冷冷地說:「不是說讓那小東西別哭了嗎,怎麼還不消停?」

  「再不消停,就捏暈了他。」

  殿外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柳芽已是新綠,可度陵宮的雪仍像從未化開過。宣璣鬼使神差地上前,想拉住那個比雪還冷的影子,卻只抓到了一把碎光——

  宣璣驀地睜開眼,差點被陽光把眼淚刺下來,原來不知不覺,一宿已經過去了。此時日上三竿,特殊醫院裡工作人員來來往往,護工習慣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特能人,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儀式,也沒打擾他,在他入定的時候悄悄把病房打掃乾淨,拉開了窗簾,又給花瓶換了新枝。

  新的花束上還沾著水珠,病房南面的窗戶正朝大海,能看見連成一色的海與天,遼闊得不可思議。

  宣璣卻詐屍似的,直眉楞眼地從病床上翻起來,就要往外跑。

  腿盤了一宿,麻得沒了知覺,一落地就差點跪下,宣璣也不管,神魂仍落在三千年前,他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仿佛一卷瘸腿的龍捲風。

  盛靈淵身上重重的迷霧終於被他掀開了一角——既然是萬民之望的人族太子,為什麼會像個祭品一樣,被人釘在青銅鼎上?

  為什麼「生母」在世,年幼的太子卻要跟在帝師身邊顛沛流離著長大?

  為什麼長兄尚在,他們卻讓幼弟當預言的主角?

  為什麼剛剛斬了妖王、收復人間的人皇陛下宮室未成,便遭群臣逼宮?

  為什麼丹離滅高山人的手段這麼迂迴,故意引誘微煜王入魔,好像就只是為了讓他在人皇手下多走三招……

  如果不是盛靈淵事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不是寧王臨陣倒戈,那武帝的一生會不會就像流星一樣燦爛短暫,停在他驅除異族、殺入高山王庭的高光時刻,由兄弟子侄登基繼承大統,將那朱雀神廟裡的骯髒秘密永遠埋在英雄往事裡?

  難怪他成年後一直沒人催婚催育,哪怕與妖族的戰事激烈成那樣,丹離與太后也沒想著上個「保險」,讓他給人族留一點骨血。原來他從始至終,都只是一把危險的武器。

  這個世界上,唯有一把夭折的劍是屬於過他的東西。

  這是……什麼樣的一生啊?

  宣璣倏地停下腳步,看見盛靈淵在特醫院門口和幾個風神特工說話,風神們那天在海上被微煜王的分/身們搞得滿頭包,沒聽見他逼死知春的那一段,還以為老魔頭是救了他們燕總的恩人,一個個圍著他熱淚盈眶,感激得恨不能肝腦塗地。

  盛靈淵腳底下堆了一堆禮盒,什麼玩意都有,足能拉到城鄉結合部支個年貨攤。

  張昭那缺心眼的傻孩子還當場掀了他的秒表後蓋,掏出一枚龜甲符咒,鄭重其事地交到盛靈淵手裡:「哥,這是我爸媽走的時候給我留下的,我家是特能世家,這片龜甲是祖宗留下保命的……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保,但肯定是個特能古董,往裡灌注異能我能感覺到。這是我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交給你保管,以後你拿著它,有事傳喚我,我隨叫隨到,天涯海角也趕回來。」

  老魔頭既無愧疚也無廉恥,張昭敢給,他就敢坦然受之:「多謝。」

  宣璣滿腔翻滾的情緒瞬間漏了個窟窿。

  正這時,盛靈淵感覺到了他,回頭沖他一笑,笑得好不是東西。宣璣臉一黑,一瘸一拐地扶著牆走過去,從盛靈淵手裡抽回龜甲符,扔給張昭:「沒必要啊。」

  「有必要!」張昭這傻狍子立起眉眼,又鄭重其事地把龜甲符塞回盛靈淵手裡,還握著盛靈淵的手重重的往下一按,「燕總就是我們風神的底線,救了燕總,就是我們全體風神的再生父母!」

  這現場版的認賊作父看得宣璣眼皮亂跳。

  張昭見他表情不對,自以為了解了什麼,忙放開盛靈淵的手,欲蓋彌彰地把自己的爪子背到身後:「我就是表達感謝……合理接觸哈,宣主任,那什麼……別瞪了,我不不不……不碰你劍靈了。」

  宣璣:「……」

  這幫風神簡直有毛病,自己前任老大跟器靈有不正當關係,還集體帶上「不正當關係」濾鏡了,看誰都跟自己的劍不清白!

  盛靈淵收起龜甲符,看了宣璣一眼:「早啊,昨夜辛苦,我還以為你這麼早起不來呢。」

  眾風神驚聞虎狼之詞,盈眶的熱淚沒來得及擦,就連忙乾咳著要退散。

  宣璣:「不是,聽我解釋……」

  張昭:「你們聊,哈哈哈,不打擾——對了,宣主任,善後科派人過來了,這會兒老羅他們應該正在處理海上的事,知道你還沒出院,老羅他們就先看著辦了,說是辦完再過來看你……那我讓他們晚點過來!」

  宣璣:「……」

  神他媽晚點過來!

  風神們一鬨而散,盛靈淵那營業性的笑容也跟著散了。他跟宣璣互相知道底細,懶得做戲。

  盛靈淵一眼看出宣璣已經把那道入定導引的咒文擦去了,而且精神挺好,不像是被折騰過的樣子。就知道這貨根骨極佳,再加上得天獨厚的傳承,學什麼都事半功倍,可見以前就是不正經修煉。

  「你的同事在審那瞎子,過去看看。」盛靈淵說著,抬腳從滿地的禮盒裡邁了過去,渾不在意別人的心意。

  宣璣只好連扛再抱地替他撿起來,大包小包地掛了一身,搬到門衛處寄存。

  禮盒有些包裝得很洋氣,有些比較淳樸,從山珍乾貨營養品到時髦的電子產品,一應俱全。還有不知哪位風騷內秀的風神送了一對寶石袖口,價值遠遠超過違紀紅線。宣璣粗略一掃,頭都大了兩圈——這哪是謝禮,分明是沉甸甸的人民幣和風神們被欺騙的感情。

  那位還騙完就走,棄之若敝履。

  「宣主任,您看這……」特醫院的門衛也是位退休的特能人,幫他清點東西的時候,從一個禮盒袋裡掉出了一張硬紙卡片,門衛將卡片舉起來對準陽光,只見上面有金光閃過,紙卡上有一個隱形的符咒,「這是『紙盾』啊。」

  宣璣一愣,接過來一看,手指才碰到卡面,就感覺到了細細的能量波動。

  「這還是我年輕時候時興過的,」門衛頗為感慨地說,「用特殊儀器抽自己的特能,抽骨髓似的,然後在紙卡上畫防護符。拿著紙盾的人萬一遇到什麼緊急情況,可以撕開紙盾,讓紙盾的主人幫忙分擔一部分。不過能幫的忙有限,也就是普通車禍之類的磕磕碰碰可以擋一擋,遇上秘銀子彈可派不上用場,萬一落在壞人手裡,又容易給自己找事,慢慢地也就沒人做了。這可是禮輕情意重的東西,宣主任,您把東西寄存就算了,紙盾可得保管好,別辜負人家啊。」

  宣璣低頭一看,幾乎每個禮盒裡都夾著一張「紙盾」。

  燕秋山以前在風神,到底有多好的人緣?

  他珍惜地把紙盾收集齊,出去追上盛靈淵,捧到他面前:「陛下,等等,這是我同事們……」

  盛靈淵捻起一張,掃了一眼,不等他說完,又隨手彈飛了出去:「筆端不穩,靈氣外泄,區區一個護身符畫成這樣,也好意思拿出手。」

  宣璣手忙腳亂地接住那紙盾,怒道:「你……」

  盛靈淵已經兀自往前走去,只留給他一個挺拔端正的背影——那是陳太后用戒尺打出來的背影。

  宣璣一時又哽住,片刻後,他神色變化幾次,怒意漸漸褪去了,沉默著跟了上去。

  「我是人的妄念。」赤淵初見的時候,那個人這麼自我介紹過。

  人皇陛下,如果不是這樣沒心沒肝的無情人,可怎麼挨過那孤絕癲狂的一生呢?

  宣璣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機,登入內網,打開了那份悄悄看過好幾遍的全責協議……

  「那條滿臉疤的蚯蚓趁亂跑了,木偶一上岸就自焚了,只剩下一個……你在幹什麼?」

  宣璣:「……」

  他的手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指紋簽名已錄入,全責協議上傳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