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盛靈淵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悠閒地坐下來,用傀儡術附在了幾條魚身上。閱讀М
水面下,透過那幾條魚的眼睛,他看見那泥鰍果然拿出了「法寶」。
那所謂的「入水珠」是乳白色的,捲起來團成個球,表面流轉著珍珠似的光澤,柔軟如絲,但韌性十足,能層層展開成一丈見方的扁片,薄如蟬翼。
看著倒確實像一片鰓。
盛靈淵頗為新鮮地旁觀,這玩意他聞所未聞,應該是後人所做,明明是挺有才,非得給這東西套個說不通的上古來歷,也不知道圖什麼。
只見泥鰍將他那「魚鰓」往眾人頭上一扣,就像片薄紗蒙在了人與船身上,隨即「融化」了。
被魚鰓蓋住的人、大大小小的箱子、船……身上全都閃過珍珠色的光澤,連船帶人滑入水下,像一顆流光溢彩的泡沫,只激起了一點細小的微波。
船沉入水下後,完全違背了物理規律——浮力仿佛對他們不起作用,船上所有物品都穩穩噹噹地待在原地。人可以自由活動,呼吸無礙,水就如同空氣一樣,從他們衣扣、鞋帶的縫隙里流過,卻並不沾濕衣物。
「我們還能說話嗎?」木偶女試探地開了口。
其他人都朝她看過來,她發現在「鯤鰓」的籠罩下,自己的聲音居然和在岸上沒什麼不同,只是耳邊咕嘟咕嘟的水聲略微有些干擾。
木偶女嘆為觀止,終於信了——鯤真有魚鰓!
周圍有魚群好奇地圍攏過來,聽眾似的等著看她表演,不知為什麼,木偶女被那些魚「圍觀」得有些緊張。
她勉強忽略魚群的目光,定了定神,說:「咳……我們要進入高山王子墓,墓道入口是個五行陣法。想要活著入陣,就一步都不能錯,婆婆說,這是古時候的大能加的封印,錯一寸都有生命危險,所以一會你們要跟緊我。」
盛靈淵失笑——入口能有什麼危險?有危險也不會往圖紙上畫。
木偶女餘光瞥見那些魚群整齊地朝一個方向搖擺,搖頭似的,慘白的魚眼裡散著波光,都斜著看她,仿佛在鄙視她!
這些記憶只有幾秒的低等脊椎動物什麼毛病?
一行人如臨大敵地在水下走了幾個小時,從天黑找到天光大亮,終於摸到了疑似高山王子墓的地方,期間,盛靈淵優哉游哉地吹著海風閉目養神。一覺睡醒了,天光都已經大亮,見那幾個人還小心過頭地在墓道入口處來迴繞圈,就無聊地從兜里摸出一根長條的竹子和刻刀,開始削笛子——這裡人的衣服一點也不符合他審美,唯獨身上的口袋很好,上身兩側的口袋還有一對叫「拉鏈」的鐵片,十分精巧,拉上就能封口。盛靈淵一開始認為身上露著一堆袋不雅,像個要飯的,這兩天習慣了,還覺得怪方便的,什麼都能裝。
水下的幾位不知道自己把觀眾看睡著了,神經正緊繃著。
因為那墓的入口陣法實在太複雜了,由木偶女接管了小船,按地圖上畫的陣法路徑,一寸也不敢錯地走。小船仿佛在原地來迴繞了百八十圈,轉得人眼花繚亂,幾個通緝犯大氣也不敢出。
大概轉到水面上的日頭快抵達中天,木偶女才輕輕地吐出口氣。
瞎子小心翼翼地問:「成了嗎?」
「我們應該是已經進來了。」
木偶女話音沒落,只見海底震盪起來,接著,一個巨大的圖騰憑空出現,凹陷下去,露出了一條黑壓壓的通道。
蛇皮興奮道:「快看!墓道!」
一時間,除了看不出喜怒的燕秋山,幾個人都激動了起來。
這畢竟是三千多年前的古墓,封印了神秘的人魔,雖然裡面的東西他們萬萬不敢動,但飽一飽眼福還是可以的……萬一裡面有高山人的不傳之秘呢?就算沒有,光這些複雜的法陣,能學走一點,也收穫不小了。
小船在幾個人狂熱的目光中調整方向,鑽進墓道,這時,原本坐在船舷上的燕秋山忽然站了起來。蛇皮回頭看他,臉上的喜色還沒褪下去,就聽海底傳來「嗆啷」一聲,像一把巨大的鍘刀亮出刀口,切開碧波出了鞘。
緊接著,看不清的刀光劍影當頭朝船上的人片了下來。
木偶女一屁股坐在船上,蛇皮直接從船上翻了下去,一落進水裡,他就脫離了入水珠的保護,身上的珍珠光澤立刻消失,灌了一大口海水,差點被水壓拍成泥鰍干。
那些刀光劍影從他頭上掠過,直衝著燕秋山而去。
「快躲開!」
「年先生!」
燕秋山一動不動,下一刻,刀光與他擦肩而過,撞在了船舷上,「錚」的一聲,卻並沒有留下印——原來那只是幾道逼真的幻影。
寂靜的墓穴沉在水下,黑洞洞的,呈月牙形,就像一個狡詐的嘲笑。
「嚇、嚇死老子了,什麼玩意。」好一會,蛇皮連咳再喘地爬上船,「呸」地吐了口水,上氣不接下氣地跪在甲板上,查看自己身上部件還全不全,「年先生,你牛逼!」
瞎子半跪下來,摸了摸完好如初的船舷,讚嘆道:「不愧是以前風神的王牌,年先生,你怎麼看出這是虛影的?」
燕秋山正要開口,正好看見一條小魚從他面前游過,那魚好奇地注視著他,眼珠里閃著幽幽的磷光,仿佛有靈。不知為什麼,對上魚眼的瞬間,他的腰背下意識地繃緊了。燕秋山如臨大敵地握住腰間的匕首,同小魚對視片刻,小魚卻毫無危機感,漫無目的地繞著他遊了幾圈,又優哉游哉地張嘴嚼起水藻來。
燕秋山鬆開匕首,感覺自己最近可能是有點太風聲鶴唳了,看見條魚都要跟著心驚肉跳一下。
「感覺,我畢竟是金屬系。」他懶得跟「同伴」多交流,隨口搪塞了一句,隨後回頭往來路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說,「進去吧。」
岸上的盛靈淵手裡的竹笛已經成型,他吹掉上面的浮屑,用袖子擦乾淨,隨口試了幾個音:「歡迎,招待不周,嚇諸位一跳。」
這天本來是風和日麗,平靜的南海上卻無端掀起暴躁的巨浪,黑氣隱約從海面上升起,直接衝上天空,蒼白的浪衝上岸邊,留下大群掙扎不休的小魚小蝦,又急匆匆地退去,海面下傳來隱約的巨響,竟有點像海嘯的先兆!
「天……」此時,風神的車隊正飛快地朝海邊開來,老遠就看見了南海的異象,谷月汐汗毛倒豎,「燕總……他們到底幹了什麼?」
「宣主任,」王澤一把抓住宣璣的肩膀,「下海了嗎?」
宣璣:「……怎麼說話呢?」
「噫——你這人的思想,怎麼比我還齷齪!」王澤嚎了一句,「你再感覺一下,閉眼好好感!你劍靈現在是不是已經到水下興風作浪去了?」
宣璣感覺不出來,隨著他們臨近海邊,那股只有他能聞到的宮香無處不在,濃郁得發了苦,同時,他心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那東西讓他本能地恐懼,雙手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要是他們下到海底了,咱們怎麼找?我說宣……」王澤說著,無意中扭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臉色白得幾乎透了光,一腦門冷汗,連日來總帶著點疲憊的眼睛卻亮得嚇人,額間隱約冒出了族徽,「宣主任你你沒事吧?不行先歇會,是不是過載了?你別太勉強啊,一會再燒了……」
宣璣耳畔突然「嗡」一聲,車的引擎聲、隱約的海浪聲以及王澤的聲音一時都從他耳邊剝離開,他的身體分明在行駛的車裡,意識卻像是誤入了一個什麼結界,短暫地跟現實錯了位。
他聽見了兒童尖利的哭聲。
那不是普通的熊孩子哭鬧,幼小的童音撕心裂肺,幾乎像在垂死掙扎。宣璣開始喘不上氣來,他愕然發現自己跟上回那個度陵宮雪夜的夢裡一樣,他又仿佛飄飄悠悠地附在了別人身上。
那哭聲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青天白日,他分明沒睡覺,怎麼會入了夢境?宣璣不知道,但這回他的視角應該是個很小孩子,不大會說話的年紀。不知為什麼,宣璣感覺不到他的身體,只有視角,眼前一片漆黑。
那小孩好像被人關在一個烤箱裡烤,宣璣渾身都跟著一起灼痛起來。
「別哭,」這時,另一個虛弱的童音在他耳邊響起,聽起來大幾歲的樣子,「別、別……哭,哭累了就沒力氣了,會被他們……會被吞掉的……唔……」
那孩子的聲音被痛哼打斷,他艱難地停頓了一會,宣璣聽見他的喘息中瞬間帶了哭腔,可隨即又自己壓了下去。這么小的孩子居然就知道放慢呼吸來緩解痛苦,像是已經習慣了,冷靜得讓人心驚。
宣璣忽然有種感覺——沒有緣由的,他就是知道——這兩個孩子在分擔著同一種痛苦。
這是什麼情況?光天化日下虐待兒童?
未成年保護法過期失效了嗎?
宣璣試探著問:「寶貝兒你在哪?你是誰?你那邊現在是什麼時間……」
可是和度陵宮那個夢一樣,這次他依然是個局外人,孩子們聽不到他的聲音。
那個說話的孩子虛弱地哀叫了一聲:「好疼……」
宣璣很少跟小孩打交道,也並不喜歡幼崽,雙手贊同「無孩餐廳」和「無孩電影院」,可那男孩的聲音卻把他的心都揪起來了……以至於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男孩說的不是普通話。
接著,年長些的小男孩又強撐著壓住自己顫抖的聲線,故作鎮定道:「忍一會就好,不如靈淵哥哥給你……講些涼快的故事吧。」
宣璣:「……」
不是,等等!那個小朋友,你說你是誰?什麼哥哥?
宣璣幾乎懷疑自己耳朵被幻聽震出了毛病,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男孩說的是大齊雅音。
他一愣……什麼時候,他聽古語像母語一樣順暢了?
「傳說北冥有海……終年覆著冰雪,海水不知道有多深,一眼看去一片漆黑……行船其中,便如夜行於密林,極易迷失方向。陷在北冥之海的人們是出不來的,倘若親友來尋,便得求守在北冥海的鮫人。鮫人族靈竅不開,但最是多情心善,有求必應……他們能與海交談,只需給他們看一眼走失之人的畫像,再花上三五日,教他們背下失路之人的名字,鮫人便能叫海水幫著尋到人……老師今日剛教了我一句鮫人語,很有趣的,我學給你聽……」
「我去,他身上怎麼這麼燙?」王澤隔著衣服被宣璣燙得縮回了手,驚恐地對開車的谷月汐說,「得有一百多度!」
「你嚴肅點!」谷月汐立刻靠路邊停車,摘下車上的對講機叫隊友,「隊醫來了嗎……沒有?那過來個精神系,速度!」
這時,就聽王澤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宣璣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皮膚突然泛紅萎縮,仿佛是被什麼燒傷了。
「沒有能量波動,不是外界傷害,他聽不見我說話,是詛咒還是什麼病?」王澤揮手拉下車窗,俞陽氣候濕潤,水汽豐沛,他朝半空中伸出手,空氣中的水蒸氣迅速降溫凝結,在他手裡團成了一個冰涼的水球,隨即又凝成冰,「不行,得先給他降降溫……」
就在他要把冰球往宣璣身上扣的時候,宣璣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宣璣倏地睜了眼,與此同時,他身上燒燙傷的痕跡迅速消失,仿佛方才只是王澤的錯覺。
「宣主任?」
「鮫人語……」宣璣眼睜著,視線卻沒對準焦,聲音像夢話似的,喃喃說,「用鮫人語可以在水下尋人。」
燕秋山他們一行人已經開著小船駛入了墓道,狹長幽深的墓道兩側亮起了兩排「鮫人燈」,鮫人燈是高山人的特產,能在水裡燒,萬年不滅,乳白色的光暈冷冷地在水中搖曳,像是照亮了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幸虧有地圖,」蛇皮聲音壓得很低,卻依然難掩興奮,「要不然,剛才入口那飛出來的就得是真刀真劍了吧?也不知道高山人『最後一批神兵』都長什麼樣,不會都有刀靈劍靈吧?話說回來,器靈能指定男女嗎,要是……」
他一邊說,一邊猥瑣地想入非非,旁邊燕秋山的臉色沉了下來,隱約露出殺意。
「閉嘴,」幸好,這時木偶女打斷了他,「牆上有東西,是什麼?」
只見鮫人燈照到墓道兩側的石壁上,原本漆黑一片的石壁上好像出現了不少人形,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是……壁畫嗎?」
燕秋山藝高人膽大,一墊腳,直接從牆上掰下了一盞鮫人燈,在眾人一片驚呼中,他舉起鮫人燈,抬手往周圍照去。
「不,不是畫在表面上的。」
那墓道四壁原來並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一種漆黑的晶石,半透明,在缺少光照的海水下黑漆漆的一片,這會被鮫人燈一打,卻呈現出了半透明質地,像巨大的琥珀。
幾個人同時看清了牆上……牆裡的東西,瞳孔輕輕一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半透明的墓道石壁里,有很多人。
有穿古裝的,有近代人打扮的,還有穿專業潛水服的,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還有長著一臉毛、半人半獸的非人……他們全都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飛蟲,標本一樣地凝固在牆裡,臉上帶著驚異的表情,靈動極了,仿佛還活著。
木偶女喃喃地問:「這些人都是擅闖過高山王子墓的賊嗎?」
幽深的墓道一眼看不到頭,無數雙視線從兩側石壁上落下來,惡毒地注視著他們。
盛靈淵笑了。
他封墓的時候,就料到微雲死後,肯定會跟高山人那所謂「最後一批下落不明的神兵」糾纏不休,要是不加防範,非得年年有人拿著鋤頭給他「翻地施肥」不可。
他除了命清平司著人看守外,墓穴里還設了機關。第一重守衛是防外人,第二重當然是專門防清平司的人監守自盜。
清平司里封存的所謂「墓道地圖」,其實就是個催命符。一旦有不成器的後輩起了貪心,就會變成墓道的「壁畫」,永遠掛在牆上。那份地圖上記載的所謂「墓口陣法」複雜異常,要是有人自作聰明,按地圖的指示破陣,就會在來迴繞圈裡不知不覺地掉進真正的陷阱里——那是個大型的迷魂陣。
當他們循著地圖,自以為成功打開墓穴,一排刀劍幻影就會噴出來。
膽敢闖高山王子墓的,當然都自以為有點本事,沒那麼容易被砍死,但他們會被幻影嚇一跳。在盛靈淵的時代,這叫做「驚魂」。說的是人受驚之後「魂魄」不穩,更容易被邪祟侵入識海——其實原理是受到強烈刺激之後,人們發現是虛驚一場,更容易放鬆警惕,陷入迷陣幻覺。
木偶女拿著張一知半解的地圖,帶著三個沒頭的蒼蠅往蛛網裡飛。他們自以為在順著墓道往裡走,一邊看著兩邊的「壁畫」打寒戰,一邊慶幸自己「準備充分」。其實在周圍魚群的視角里,他們早已經被障眼法蒙蔽,丁點也沒注意自己的小船偏離了既定航線。
他們眼前所謂被鮫人燈照亮的「墓道」,其實是另一片水晶牆。
而那水晶牆張著嘴,貪婪地吸吮著小船和船上的活物,船已經有一半沒入牆裡了。
船上的幾個人還毫無察覺。
烈日高懸,行至中天,復又往西去了。
閃著珠光的小船沉入三千年的古墓。
一面是人間,一面是鬼域。
盛靈淵神色冷漠地把笛子湊在唇邊,信手吹起了一段最近聽來的小曲。
「正好,」他想,「墓道里還沒有收藏過這麼大一艘船呢。」
幾位,且既來之、則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