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第195章 瞎子

  神都天京。

  老張站在角落裡,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欽天監的人,明里暗裡,內三層外三層,把瞎子阿杜家附近嚴密布控。

  在老張的感應中,欽天監監副許宗訓明晃晃地向所有人顯示著他的氣息與存在,迤迤然坐在瞎子阿杜家的客廳。

  如果四面蓬蓽,只有一張搖搖晃晃的四方桌,兩條凳腳不平的方凳的房間,也能算客廳的話。

  瞎子阿杜面色陰沉,全是眼白的眼睛中流露出極其複雜的情緒,坐在許宗訓對面,默不作聲。

  但是從瞎子阿杜粗重的呼吸聲,不難判斷出,瞎子阿杜此刻的心情頗為激動,而且頗為憤懣。

  許宗訓也沒有出聲,老神在在地坐著,甚至饒有趣味地打量瞎子阿杜家的客廳。

  仿佛破敗的牆壁,下雨天絕對會漏的屋頂,簡陋的家具,能看出什麼人生道理,或者星象變化。

  「你到底想幹什麼?」

  過了許久,瞎子阿杜終於打破了簡陋客廳的僵持,悶悶出聲。

  「就是來看看你,不想幹什麼。」

  許宗訓臉上笑意盎然,隨口回道。

  「哼!」

  瞎子阿杜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你許宗訓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無利不起早!說吧,找我這個廢人,到底有什麼事?不說的話,那就恕我失禮了。」

  「嘖嘖……」

  許宗訓上下打量瞎子阿杜一眼,似乎重新認識了瞎子阿杜一樣,語氣奇怪說道,「你變了。你真的變了。以前的你不這樣的。」

  「我以前還不瞎呢!」

  聞言,瞎子阿杜用滿是眼白的雙眼狠狠瞪了許宗訓一下,沒好氣說道,「快點,有事說事,別耽誤我出去擺攤賺錢。」

  不知為何,前不久還一心想死的瞎子阿杜又不想死了。

  見瞎子阿杜真有些怒了,許宗訓收起玩趣的心,端正態度,沉聲說道:「我來,只問你兩件事。」

  「有屁就放!」

  瞎子阿杜又用滿是眼白的雙眼瞪了一下。

  若是他有鬍子,此刻絕對是吹鬍子瞪眼、勃然大怒的模樣。

  鬧半天,還不是要問事情?

  那之前的僵持算什麼?

  浪費時間麼?

  許宗訓渾然不理瞎子阿杜的情緒,自顧自說道:「第一,前攘奸衛天牢獄卒鄭大無故失蹤,疑似已死一事,你怎麼看;第二,你對已經徹底隱沒不見的妖星,又有哪些新的發現或者判斷。」

  頓了頓,許宗訓加重了一些語氣:「你好好想想,要如何回答。我可以給你一個承諾,回答讓我滿意,我可以突破天地大限,顯露真身,治好你所受的傷。」

  這番話直接讓瞎子阿杜陷入沉默,陷入糾結。

  許宗訓在說這番話時,沒有任何遮掩,只要有心人,都能用一定手段聽得一清二楚。

  幾條街之外,站在角落裡,隱藏好自己身形的老張面無表情,心裡實則掀起了滔天波瀾。

  作為曾經聞名江南的天才少俠,張仲堅無論是修為、手段,還是天資,都是一頂一的好。

  如果不是遭遇了那番變故,以致於心性受到很大影響,沉淪墮落,張仲堅不會變成現在的攘奸衛天牢獄卒老張。

  修為境界更不會止步於武修四境絕頂的「明勢」階段,早就「悟意」、「我域」、「無矩」,甚至突破天地大限,登臨四境之上了。

  儘管經過這麼多年的打磨,老張這個「明勢」的四境絕頂武修,擁有著不下於「無矩」的四境絕頂武修的手段。

  但,「明勢」就是「明勢」,不是「無矩」,更不是四境之上。

  大雍王朝中一直有傳聞,欽天監的兩位監副,一個許宗訓,一個李天罡,都有四境之上的境界,所以一個憊懶,一個狂傲。

  老張之前就比較偏向於這則傳聞是真實的說法。

  現在,許宗訓大大方方地告訴瞎子阿杜,更是左證了老張的看法,證明了傳聞非虛。

  但這並不足以令老張心裡掀起滔天波瀾。

  關鍵在於,許宗訓明著是在給瞎子阿杜一個承諾,但實際是在告訴那些藏於暗中,關注瞎子阿杜的所有人傳達一個信號。

  即他,許宗訓,在追查的某件事情,牽扯到瞎子阿杜,而且這件事重要到許宗訓不憚於突破天地大限,顯露真身,動用四境之上境界、修為與手段的程度。

  這是在警告所有暗中瞎子阿杜的人,你們如果不想被誤傷乃至於誤殺,那就離遠一點。

  老張覺得,首當其衝,收到警告的就是自己。

  「所以……」

  低頭看了看自己藏身的角落與陰影,老張無奈苦笑,「我早就暴露了?」

  搖頭笑了幾下,老張索性也不躲藏了,從暗處現身,光明正大地向著瞎子阿杜家裡走去。

  一路上,欽天監的明崗暗哨,仿佛看不見老張這個人一樣。

  老張順利地走進瞎子阿杜家裡,走進簡陋至極的客廳。

  「你好啊,仲堅少俠。」

  許宗訓臉上泛起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抬手熱情招呼,然後馬上改口,「哦,不對,現在應該是獄卒老張,對吧?」

  「見過許監副。」

  老張當作自己沒有聽出許宗訓話里的諷刺,一板一眼地向許宗訓叉手見禮。

  「嗯。」

  臉上的笑容迅速收斂起來,許宗訓點了點頭,眼中露出濃濃的失望。

  似乎老張沒有因為許宗訓先前的諷刺而生氣,而憤怒,是一件極其讓他不開心的事。

  老張垂手而立,默不作聲,也不因為許宗訓的失望與態度變化,心境而有所波動。

  這麼多年的沉淪墮落,老張的心氣,仿佛真的徹底磨滅了。

  想要重現當年的少俠張仲堅?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這時,坐在許宗訓對面,臉色陰晴不定好一會兒的瞎子阿杜出聲說道:「許宗訓,我所受的傷,不是四境之上就能隨意治好的,得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知道。」

  許宗訓隨意點頭,「但我不在乎。」

  「嗯?」

  瞎子阿杜頗有些詫異,心裡有些疑惑。

  儘管多年不見,許宗訓必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一個人的本性是很難改變的。

  以瞎子阿杜對許宗訓本性的了解,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才讓向來憊懶,能出一分力就解決的事,絕不出兩分力,能躺著絕不坐著的許宗訓,願意不在乎什麼代價不代價,只為從他口中得知兩個問題的答案。

  越是如此,瞎子阿杜越是不敢輕易答應許宗訓的條件。

  斟酌了一下措辭,瞎子阿杜說道:「你問的兩件事,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但我也不需要你治好我的傷,我要換一個條件。」

  許宗訓好笑似地瞥了一眼察覺不妙,立即縮頭的瞎子阿杜,嘴角含笑:「你說,能答應的,我絕對答應。」

  瞎子阿杜當作自己感應不到許宗訓的情緒,正色說道:「我想見老監正一面,請你通傳一聲。」

  「沒問題。」

  許宗訓一口答應下來,「正好老監正可能也想見你一面。」

  瞎子阿杜沒有任何失落的情緒,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徑直說道:

  「我在多年以前,就收到天機啟示,發現前天牢獄卒鄭大會與妖星扯上聯繫。一個腌臢之人,如何能與妖星扯上聯繫呢?

  我心懷疑惑,於是搬到這裡,成為鄭大的鄰居,一直觀察著鄭大,希望找出一些東西來。

  前些天,我夜觀星象,突有所感,鄭大身上與妖星有所聯繫的天機即將應驗,便夤夜去找了老張,讓他安排一個變故,把鄭大趕出天牢。

  後續發生的事情,就是鄭大在被趕出天牢的當夜,無故失蹤。

  說是失蹤,實則我們都清楚,鄭大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而且死在一個先前毫無任何殊異的娼妓手上。」

  老張這時插話補充道:「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那個娼妓確實是在突然之間獲得了神異,還嘀咕了一聲什麼天尊。」

  瞎子阿杜接著說道:「我多年來,混跡市井,守在鄭大身邊,只為找出鄭大與妖星的天機聯繫到底是什麼。鄭大身死之時,妖星閃爍,隨後隱沒。過了沒幾天,妖星徹底失去蹤跡,肉眼再難發現。我……」

  說到這裡,瞎子阿杜的心情激盪起來,有些囉里囉唆,詞不達意,索性緩了一下,然後說道:「我經過詳細觀測與推算,發現我當年強行觀測出來的『吉』,是錯的。老監正沒錯,是『平』!」

  儘管瞎子阿杜說的話很碎,而且有些用詞實在太過凌亂,但是許宗訓仍舊明白了瞎子阿杜想要表達的意思。

  對瞎子阿杜給出的說法,也挺滿意。

  這兩件事情,許宗訓只是來求證一下,並不是瞎子阿杜不說,他就不清楚。

  「好,我知道了。」

  許宗訓對瞎子阿杜回了一聲,側頭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老張,「獄卒老張,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有。」

  老張平靜點頭,然後說道,「娼妓九娘殺死鄭大,以及離開碧雲樓,我都在旁邊跟著。妖星的兩次變化,我也及時有所察覺,而且都來瞎子這裡問了。有一個問題,如果許監副願意的話,我想請許監副替我解惑。」

  「你問。」

  許宗訓如此回道。

  沒說一定回答,也沒說一定不回答老張的問題。

  老張問道:「瞎子說,我當年誤殺公人一事,並非妖星影響,而是有人布局。我想請許監副解惑,真的不是妖星影響嗎?」

  許宗訓聽完老張的問題,臉色變得十分古怪起來。

  他仔細上下打量老張一眼,狐疑問道:「你確定你是張仲堅?」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老張聽在耳中,就像先前聽到許宗訓毫不遮掩地說他願意突破天地大限,顯露四境之上的真身一般,心裡掀起滔天波瀾。

  什麼叫你確實你是張仲堅?

  簡化一下這個問題,就是:你確定你是你自己?

  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看不清,那他如何看清自己要走或者正在走的路?

  老張如遭雷殛,下意識後退一步。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下意識站穩腳跟以後,老張眼中閃過一絲明悟,口中喃喃自語起來。

  隨著喃喃自語,老張的眼神越來越清明,身上的氣質越來越清澈。

  這麼多年來蟄伏於攘奸衛天牢獄族,混跡沉淪墮落,蒙上厚厚灰塵的心,隱有重回明淨純澈狀態的趨勢。

  許宗訓見狀,想了想,索性直接點透:

  「有句話叫,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老張你當年誤殺公人一事,原因頗多,但最大的一個原因,還是你太過迷信自己擁有的武力,太過迷信自己的理念,總是認為自己可以憑腰間三尺刃,盪一切不平事。

  終於,你因自己的迷信做下了錯事,猛地驚醒。

  回頭一想,不單單只是做下了這麼一件錯事,以往自認為的行俠仗義之舉,反而樁樁件件都是錯事。

  不僅沒有幫到人,反而還害了許多人。

  一時之間,反差太大,你不敢承認,便藉由妖星影響,蒙蔽自己而已。」

  「原來如此!」

  老張本就想到了這個可能,或者說早就想到了這個可能,只是一直不敢不願面對而已。

  武道,講究的就是勇猛精進。

  如果連過去的自己都不敢面對,連犯下的過錯都不敢正視,談何勇猛精進?

  許宗訓點到為止,不再去點化老張,而是重新看向瞎子阿杜,鄭重問道:「你知道『無極聖祖』這個名號嗎?」

  這一問,直接問得瞎子阿杜陷入沉默。

  知道,還是不知道,這是個問題。

  沉默許久,瞎子阿杜嘴唇囁喏幾下,長長地嘆了口氣,悵然說道:

  「白蓮教當年想要生造的至高神,一開始並不是『無生老母』,而是『無極聖祖』。

  後來,白蓮教真正的聖女,曾經是金山寺法海祖師鎮壓的那條白蛇的侍女,不知何故,將已經祭祀到一半的『無極聖祖』位格偷走,白蓮教後來才轉而生造『無生老母』這尊至高神祇。

  這件事,天底下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無極聖祖』這個名號,自然也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許宗訓,你是如何知道的?

  有人頂著『無極聖祖』的名號出來搞事,搞到你頭上了?」

  許宗訓沒有回答瞎子阿杜的問題,只是深深地看著瞎子阿杜,沉聲說道:

  「果然,白蓮教造神的儀軌,是從你這裡得到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