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侯,前面口子停一下。」
潤生停下三輪車,彎腰伸手將剎車把提起。
李三江從口袋裡掏出錢,也不數了,遞給潤生:「去那邊買點包子,再去隔壁店裡給我買瓶酒。」
「啥,大早上地喝酒?」
「叫你去就去,哪來那麼多廢話。」
「好嘞。」
潤生把包子和酒買回來。
李三江用牙咬開瓶蓋,甩頭的同時吐出,然後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額——額..—.呼—·
大早上的這一口悶後勁太大,他不得不連咬了好幾口包子,這才壓了下去。
「你咋不吃?」
「大爺,早上走得匆忙,我沒帶香。」
「那你還買這麼多包子,等帶回去都涼了。」
「涼了也好吃,這可是肉包子!」
「走走走,歸家,歸家去。」
「那您坐好嘍,別喝到興頭上摔下去。」
李三江白了他一眼,又舉起酒瓶入了一口。
再想咬一口包子時,卻打了個酒隔兒,然後整個人忽的,神情落寞了下來,
眼裡也吩著淚,只得扭過頭,伸手拉過潤生的背心,擦了擦。
潤生回頭一看,問道:「大爺,你不該高興麼,怎麼又哭上了?」
「高興,我高興個屁。」
「小遠不落大爺你戶口了麼,這還不叫高興?」
「老子戶口有個屁用,能比得上城裡戶口,能比得上京里戶口麼?」
「京里戶口怎麼了?」
「怎麼了?就像是好不容易鯉魚躍龍門上去了,結果他娘的又從龍門跳下來變回鯉魚了。」
「做鯉魚也挺好,這樣小遠就不用走了。」
李三江嘆了口氣,抬起手,給自己來了兩記嘴巴子。
自己一早就被村長喊去了民政局,一進去就被幾個工作人員圍住,文件擺面前,說是小遠侯他媽要求的,要把孩子戶口轉自己這裡。
自己當時只覺得莫名其妙,雖然他是真心喜歡這孩子,可絕對不可能幹這種斷孩子前程的事兒!
但人家的意思是,小遠侯她媽好像出了啥事,這孩子戶口問題必須得解決,
他今天要不簽字,文件退回去,那小遠侯就得成黑戶,以後學都上不成。
這紅臉白臉的一逼一急,李三江暈乎乎地就把字兒給簽了。
現在雖然喝了酒,可腦子經風一吹反而清醒了些,就算孩子北爺爺那邊不要,要落下去也得落李維漢那兒啊,落自己這兒算個什麼事?
雖然孩子現在住自己這裡,但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不過,現在是有關係了。
李三江低頭看著腳下的袋子,裡頭裝的是戶口簿等文件。
「他娘的,今兒個公家單位的工作效率咋這麼高?」
抽出戶口本,翻開,看著自己戶頭下面多出的一個名字。
李三江心裡是五味雜陳,這老李家好不容易出了只金鳳凰,飛到京里去了,
還下了個蛋,結果這蛋又丟老家來了: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得,才一夜,怎麼就都回去了。」
柳玉梅手裡端著茶杯,茶涼了,也沒喝。
看著坐在門檻後一動不動的孫女,她只覺得嘴裡發苦,這茶喝進嘴裡,就更苦。
昨晚她還喜極而泣呢,早知道留點眼淚了,現在她想哭都哭不出來。
抬頭看向二樓露台,男孩坐在藤椅上,認真看著書,只是偶爾會在翻頁時,
低頭往下看一眼阿璃。
柳玉梅心裡很想罵人:你小子別只光看呀!
要是普通孩子之間鬧個架,互相喊一聲:「哼,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然後就賭氣似的互相不理,這倒挺常見也挺正常。
可柳玉梅卻知道,這種事兒不會出現在自己孫女身上,更不可能出現在那男孩身上,那孩子又聰明又沉穩,干不出這麼幼稚的事兒。
所以,倆人到底怎麼了?
猶豫再三,柳玉梅還是站起身,走入主屋。
平日,她是不會進這裡的,更不會上二樓,可今天,她不得不破例了。
眼瞅著阿璃一切穩步向好,忽然間又回到最初的狀態,她這顆心就像石頭被燒得滾燙後被澆了一盆水,快痛裂開了。
她必須得問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也不是她厚此薄彼,出了事兒就一定要找男孩問,她要是能從阿璃嘴裡問出話來,還用住到這兒?
她走近時,男孩也拿著書站起身。
「小遠,奶奶來找你聊聊。」
「奶奶,您坐。」
柳玉梅在以前阿璃的那張藤椅上坐了下來,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男孩手中的書,只覺得一片鬼畫符,根本看不懂寫的是啥玩意兒。
「看書吶?」
「嗯。」」
李追遠很有禮貌地將書放在自己身側,半側身朝著柳玉梅做認真傾聽狀,
嗯,他剛剛看的是《柳氏望氣訣》。
「你和阿璃,是怎麼了?」
「奶奶,是我的錯。」
他昨晚受打擊很大,因為李蘭電話里的那些話。
李追遠低下頭,看著被自己包紮過的掌心。
自己是阿璃的陽台,她鼓起勇氣走出黑暗,來到陽台上,開始小心翼翼地觀察和接觸這個世界。
就在昨天,阿璃發現陽台上出現了磚,意味著這座陽台,可能要被封死。
難以想像,女孩昨晚在看見自己掌心自殘出的傷口時,她到底有多絕望。
她已經自我囚禁在漆黑的枯井下,有一天上面放下來一根繩子,還有個人在並口不停地和她說話聊天,正當她準備順著繩子往上爬時,卻發現頭頂上,那個一直鼓勵她的人,抓著繩子下來了。
李追遠知道,因為女孩曾滿眼都是自己,所以自己的沉淪,對她的傷害打擊也就更大。
不,她咋晚上來了,她是想陪伴自己的,她不是怕自己消沉,她是無法接受自己放棄。
像李蘭那樣,放棄掙扎,自暴自棄。
她眼裡的光,是自己,可自己昨晚,卻將它熄了。
「瞎,現在較真誰對誰錯做什麼,奶奶是想問你,小遠,你還有辦法麼,讓阿璃變回前些天那樣,可以麼?」
「有的。」
柳玉梅面露激動:「真的麼,要怎麼做?」
「現在還做不了,奶奶,我需要點時間。」
「你需要時間·————-那個,具體做什麼呢?」
「看書。」
「看書?」
柳玉梅微微皺眉,她懷疑面前的男孩是在消遣她,可轉念一想,忽又覺得很有道理,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之前就是男孩在這二樓看書,看著看著,阿璃就主動走向他了。
難道自己孫女,喜歡書生氣息?
柳玉梅思起來,是因為自己喜歡讓阿璃穿古裝自己平時也喜歡看《西廂記》這類話本的緣故麼?
「奶奶,阿璃已經回屋了。」
「什麼?」柳玉梅向下看去,發現阿璃還坐在門檻後面,根本就沒動,「不還在那麼?」
「得想辦法把阿璃再喊出來,我才好當面對她道。」
柳玉梅有些無法理解,但看男孩說得很有條理,她又莫名感到心安。
「那你,好好看書吧。」
「好的,奶奶。」
柳玉梅下去了。
李追遠再次拿起《柳氏望氣訣》,這鬼畫符般的字啊,視線挪開一會兒,就又得重頭找感覺,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懂又讀了一頁,翻頁時,李追遠看向樓下的女孩。
對女孩的忽然「離開」,他沒有絲毫的不滿,他很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自己終於有一副,無法摘下來的面具了。
李蘭,你找尋失敗的,我找到了。
回到樓下的柳玉梅,神情也變得輕鬆了一些,給自己重新泡了一壺茶。
恰好這時潤生騎著三輪車上了壩子。
「大爺,到家了,咱們到家了,大爺,你醒醒,你醒醒。」
柳玉梅上前問道:「怎麼了?」
「太爺喝醉了。」
「喲,這是出門喝早酒去了?」
「喝著喝著就醉了。」潤生將車裡的空酒瓶拿出來,瓶口向下,是真沒一滴了。
「你背他上去吧。」
「哎。」
潤生左手抓住李三江肩膀,右手順勢一順,整個人隨之一顛,李三江就上了他的背。
柳玉梅問道:「誰教你這麼背的?」
「啊,沒人教啊?屍體背多了也就習慣了。」
「下次記得別這麼背了,晦氣的。」
「哎,曉得了。」
柳玉梅揮揮手,驅散面前的酒味,同時也示意潤生趕緊把人背走。
潤生跑進屋,一口氣上了二樓。
柳玉梅則走回自己茶几前,習慣性用食指和無名指夾起茶杯。
提到半空,杯身忽晃,可裡頭的茶湯卻沒灑出去一絲。
柳玉梅驚訝道:
「這是,又被倒滿了?」
「小遠,幫我開下門,你太爺喝倒了。」
李追遠打開紗門,陪著潤生將李三江安置在床上,李三江熏紅著臉,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樣子。
隨即,李追遠又和潤生走出房間來到外面。
「到底怎麼回事?」
太爺愛喝酒,可也沒到早上就開喝的地步。
潤生撓撓頭,說道:「小遠,你戶口被遷到大爺這裡了,好像什麼學籍這類的,也都轉過來了。」
李追遠愣了一下,這麼快的麼?
昨晚電話里,李蘭說要把他戶口轉過來時,他說他現在住在李三江家故意做了暗示,很顯然,李蘭聽懂了。
當然,她聽不懂才叫奇怪,他們母子之間對對方的腦子都是認可的。
不過,這次不僅效率高,學籍還能轉過來,看來李蘭這次要參加的項目確實很重要,家屬安置被特事特辦了,連那幫老教授都無法阻止。
「小遠,我先下去吃包子了。」
「嗯,你去吧,潤生哥。」
潤生下去後,李追遠拿臉盆洗了條毛巾,然後重新推開李三江的屋門,走了進去。
李三江躺床上,左臂橫在額頭上,雙腳叉開。
李追遠將毛巾擠干,遞給了李三江。
「太爺,擦擦臉吧。」
李三江沒動。
「太爺酒量好,沒醉呢,真睡著了也會打呼嚕的。」
「咳咳———」李三江睜開了眼,看著床邊的李追遠,「小遠侯,太爺做錯事了。」
「不,是太爺收留了我。」
「你還小,可能還不知道京城戶口意味著什麼。」
「太爺,那個沒那麼重要。」
「你這細兒懂什麼,等以後你長大了,肯定會嶇氣後悔死,聽太爺的話,
想辦法找找你北爺爺那邊,讓他們給你弄回去。」
「太爺,我現在姓李。」
「唉,你說說,你媽弄的這叫什麼事兒,你不心疼,太爺我心疼啊,太爺覺得對不起你,真是對不住你,我家細兒的前程,就這麼給毀了。」
「太爺,沒事的,大不了我跟李-—----跟我媽媽一樣,考上大城市的大學就是了。」
「對了,上學的事,差點忘了!」
李三江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下來,然後快速跑到凳子上,將那個裝有戶口簿檔案袋等東西的袋子打開。
「太爺還得托人給你找學校呢,石南小學行不?算了,還是石港的大一些,
咱去石港念小學。」
「小學—」
「我跟你說啊,小遠侯,暑假隨便你怎麼玩,但正式開學上課時,可千萬不能落下,得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太爺,你學校里有認識的人麼?」
「沒認識的不能找麼?就算找不到直接的,找到能間接的能安心送錢的就成我聽說學校里也分好班差班的,咱使使勁,怎麼著也得給你送進好班去。
對了,小遠,你上幾年級?」
「太爺,上次那位譚叔叔人挺好的。」
「譚叔叔,哪個譚叔叔?」
「就是派出所的譚隊長。」
「就見過兩次而已,不熟啊,再說了,人又不是學校的。」
「石港鎮就這麼大,他出面肯定更方便,他上次還邀請我去他家裡玩的,我過陣子把檔案帶去,問問他。」
「行,那太爺我到時候跟你一起去。」
「不用,萬一他辦不了,您再去了,得多尷尬,還是我這個小孩子適合開口「那就先這麼著吧,你去他家時問問,我這裡也找找人。」
見李三江答應了,李追遠心裡也是舒了口氣。
他現在捨不得離開這裡,但也不想被太爺一下子給弄到小學去。
譚隊長雖然接觸次數不多,但他上次欠自己人情,應該會幫忙的,主要是要幫自己跳級,最好跳到高三去。
這樣一年後,自己就能參加高考了。
想縮短時間的話,還可以參加每年冬季舉行的全國奧數比賽拿保送名額。
不過,該去哪裡上大學呢?
既然李蘭不想見自己,那自己就不去她在的地方了。
李追遠忽然想到了一個學校,這個學校從名字到專業,都很適合現在的自己———·海河大學。
一念至此,李追遠不由在心裡笑道:
亮亮哥,看來我們以後,真的要做校友了。
太爺抓耳撓腮地想著他那人際關係網,李追遠則走了出去,繼續看書。
等到中午劉姨喊開飯時,才放下書下樓吃飯。
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著身側空著,桌上也沒擺上女孩的小碟,心裡確實感到空落落的。
扭頭看去,發現阿璃的小餐桌被端到了東屋內,柳玉梅一邊給她分揀著菜量一邊對她進行著勸說。
終於,阿璃拿起筷子,開始吃飯了。
柳玉梅欣慰地點點頭,再站起身時,只覺有些腰酸,以前男孩一句話阿璃就吃了,哪用得著自己勸這麼久。
一時間,她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種緊迫感,自己年紀越來越大了,要是等自己走了,阿璃的病還沒好,那誰來照顧阿璃?
李三江也下來吃飯了,坐下來後,瞅見李追遠一個人坐那兒,再找找,發現女孩坐屋子裡去了,當即一摔筷子不滿道:
「我說,要這麼現實麼,我們家小遠侯不就是沒了京城戶口麼,好傢夥,這就不願意同桌吃飯啦?」
話音剛落,就看見潘子和雷子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太爺,太爺,不好了,四海子家魚塘出事了。剛起塘時,裡頭忽然翻出好多紅水,跟血一樣,四海子和那幾個下魚塘布網的,身上都爛了!」
「太爺,那邊人叫我們倆過來請您去看看。」
「啥?」李三江蹭的一下站起身,「潤生,走,去看看!」
李追遠聽到描述後,心中默念:地陰紅煞麼?
柳玉梅撫了一下自己鬢邊,也是疑惑,這地界,怎麼會有地陰紅煞?
潤生戀戀不捨地放下飯盆,跟著李三江去了。
李追遠沒去,在確認自己身上福運問題解決之前,他不會去水邊。
回到二樓,李追遠重新翻開書,繼續看了起來。
只是地陰紅煞的話,太爺那邊應該沒什麼危險,因為地陰紅煞這種格局,只會出現在餌穴位置。
古往今來,不是只有名山大川吉脈之處才能埋東西,事實上有不少古人會選擇將東西埋在河道里,諸如墓葬、廟宇、寶藏之類。
泥沙淤積,河道變動,更容易快速形成「滄海桑田」的變化,讓人更難以尋覓。
地陰紅煞則是比較傳統的一種風水機關格局布置,一旦被觸破,其內部的東西很快就能隨著水滾涌四散,對窺者造成傷害。
但基本都用在餌穴,也就是故意布置出來的陷阱,專門來釣水猴子的。
不過,這也能說明,附近很可能存在一座主穴,就是不知道裡頭到底埋的是什麼東西。
李追遠也沒興趣去找,因為有條件布置地陰紅煞的,當年修建的肯定也是「活埋」,不是指的生埋活人,而是指其修建的水下建築,能隨著水文格局變化產生移動。
因此,可能當年修建時,幾個餌穴和主穴之間是標準的,但現在,早不知道亂七八糟到哪兒去了,你就算知道一個餌穴,也沒辦法推算出主穴位置。
四海家也是倒霉,也不知道是他家魚塘正好挖在了餌穴上,還是餌穴自已移動到了他家魚塘下。
當然,要不是上述兩種情況的話,那事情性質可能就變了,就可能真的是有水猴子被釣上了鉤。
整個下午,李追遠都在看書,太爺和潤生直到晚飯時才回來。
吃飯時,李三江說了些四海家發生的事。
有倆外地人想高價承包四海家的魚塘用來養甲魚,所以雖然還沒到起塘的時候,四海還是決定把塘給清了好租出去。
結果中午四海和他兒子下塘布網時,就出了事,一同出事的,還有當時在塘子裡一起幫忙的那倆外地人,四個人身子都跟被石灰水滾過一樣,燒爛了一大片,人雖然還沒死被送醫院了,可那模樣著實嚇人。
附近村民都被嚇得不輕,李三江下午就在那兒做了法事,法事一做完,那滿塘紅色的水就下去了,村民都說是三江大爺鎮住了邪祟。
說到這裡時,李三江還自我感覺良好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順便壓了一口酒李追遠則猜測,那應該是地陰紅煞被觸碰釋放乾淨後,餌穴開啟,塘子裡的水最後都倒灌進餌穴了。
另外,那倆外地人還真是熱心腸,不僅高價承包魚塘,還能幫忙一起清魚塘。
飯後,李追遠準備上樓扎馬步,卻被潤生神秘兮兮地攔住。
「小遠,你過來一下。」
李追遠跟著潤生來到三輪車旁,潤生掀開了上面的白塑料布,裡頭躺著一把有年頭的鏟子。
「小遠,你看,這鏟子是不是和咱們的黃河鏟有點像?但也只是有點像,卻沒咱們的好。」
李追遠接過鏟子,嘗試了幾下摺疊和變形,核心構造和黃河鏟確實一樣,但細節設計上,差得太多。
不過這玩意兒,確實有年頭了,有不少修補痕跡,算是個老物件。
「潤生哥,這是你今天在魚塘邊撿的?」
「嗯,我沒敢跟大爺說,自己偷偷撿回來的,因為我聞到了這上頭有股子屍臭味兒。」
李追遠湊過去聞了聞,他沒聞出來,但他相信潤生的判斷,因為專業撈屍人對水屍臭味兒,往往有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敏感。
「是那倆外地人的不?」
「不知道,當時去的時候四個人都傷得厲害,這東西就丟在塘子邊。」
「你做得很好,潤生哥。」
「啊·—我還以為小遠你會怪我偷拿東西。」」
「這可不是一般的東西。」
年代久遠的仿黃河鏟,上頭還帶著水屍臭味兒,幾乎明示了,肯定是那幫水猴子用的東西。
水猴子指的就是水下偷盜者,他們偷掘時,要是被岸上的人察覺到了,往往會將人拖下水殺人滅口,因此,各地也都流傳著水猴子專找替死鬼的傳聞故事。
「小遠,有用不?」
「有用,潤生哥,以後你再聞到這樣的味道,也要記得及時提醒我。」
「好嘞,沒問題。」
「哦,對了,潤生哥,你陪我打會兒牌。」
「啥,陪你打牌?」潤生想到了那天在堂口,小遠大殺四方的畫面,在他眼裡,小遠簡直就是另一個賭神高進。
「玩幾把,不來錢。」
抽屜里本就有開封過的撲克,李追遠和潤生相對而坐,由潤生洗牌發牌,很簡單,都是三張炸金花,發好後就直接開牌比大小。
發了二十把,潤生贏了八把,自己贏了十二把。
李追遠又換成自己洗牌發牌,二十把後,自己贏了九把,潤生贏了十一把。
好像,自己身上的那股特殊福運,消失了?
可是,自己到底付出了什麼代價?
李追遠坐在那裡,手中繼續把玩著撲克牌,他一直在等待來一個大的,可那個大的,卻始終沒來。
算了,不想了,明早再找潤生玩牌比下大小,要是還是這種正常輸贏比例那自己就能出門了。
東屋。
劉姨正在給柳玉梅梳著頭髮,嘆息道:「那小遠戶口落這裡了,這孩子,還真是運勢不好,跌了這麼大一個跟頭。」
「跌了大跟頭?說不定那小子本人卻沒什麼感覺。」
「那是他還小,不懂吧?」
「阿婷,你又不是沒和他接觸過,你真覺得他只是個小孩子麼?」
「不像。」
「對常人來說,遇到這種事,怕是一輩子的運就折了,就此一不振。
但這規則梯子,本就只是給普通人打造的,對真正的天才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
太平之世下,他們想上去就能上去,也多的是方法,普通人羨慕不來的。」
「您說的對,確實是這麼個理。」
「不過這樣也挺好,之前我還擔心他暑假結束後就要走了,目前看來,他還會繼續在這兒住一陣子。」
「阿璃的病,小遠有說法麼?」
「他說有辦法,但他得看書。」
「這是什麼方法?」
「靜觀其變吧,我們老了,年輕人的事,看不懂了。」
翌日清晨,李追遠醒來時習慣性側頭看去,門口椅子上,依舊沒有人。
「喉—..—·
李追遠起床洗漱後,在外面看了會兒書,下去吃早飯時,身邊還是沒有阿璃。
飯後,李追遠拉著潤生,像昨晚那樣,繼續玩牌比大小,輸贏比例很健康。
這下,終於放下心來,自己可以出門了。
「譚隊,早。」
「早啊,譚隊。」
「嗯,你們早。」
譚雲龍穿著便服騎著摩托車進到所里,和路過的同事打著招呼。
現在其實不早了已經是上午,他也請了假晚到,因為大清早的,他就到兒子學校見老師去了。
暑假原高二下學期升高三的學生,假期很短,已經回校開始上課了,他兒子昨晚就在校外打架,鬧得動靜挺大,差點引發了群架。
不過他也沒責怪兒子,因為几子是為了保護被欺負的同學。
譚雲龍對兒子學習一向看得很開,成績不拔尖就不拔尖吧,高考考不上好大學就考不上吧,只要人品三觀正就行。
這也是他當初工作調動時,不惜和妻子吵架也要把兒子轉學到自己工作單位附近學校的原因,他得看著這小子。
警察做久了,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惡,他知道,不把孩子品性把控好,再把他怎麼培養,都沒什麼意義。
走入辦公樓,一路遇到的同事繼續很熱情地打招呼,轄區內雖然發生了惡性案件,但偵破得也快,為此他也得到了嘉獎。
就連所長也暗示他,趁此機會多跑動跑動,畢竟老關係還在,立了功也能順理成章調回去,但譚雲龍反而沒什麼動作,他覺得在鄉鎮派出所挺好的。
推開辦公室的門,譚雲龍證了一下,隨即嘴角露出笑意,將門關上。
拿起熱水壺,泡了一杯茶,遞到男孩面前。
男孩從腳下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在他面前打開,是一把鏟子。
地下出土的文物都是國家的,私自盜取本就是犯法,而且他們的銷贓渠道往往是國外,所以應該及時報警。
聽完男孩簡練的講述後,譚雲龍先起身走出辦公室,安排人去衛生院的病房裡進行布控,隨後他又關門坐了回來,見李追遠捧著茶杯,連續抿了好幾口熱茶都沒放下。
「看來,這次是有事求我幫忙了。」
「嗯,譚叔叔,我想請你幫我安排入學,這是我的檔案。」
譚雲龍翻看起這些文件,隨即無法理解道:「這是什麼操作?」
「我想上學。」
「行,我幫你聯絡鎮小學,你以前上幾年級?」譚雲龍拿著學籍證明,仔細看了又看,「少年班是小學麼?這大學名字,,你以前上的是這所大學的附屬小學?」
「我想跳級。」
「跳到六年級?我知道京里教育資源好,但這裡學生競爭也挺激烈,只論考試能力的話,京里的可不見得比這裡好。」
「高三。」
「嗯,高三————-什麼?」譚雲龍抬起頭,盯著男孩,「你確定,不是在開玩笑?」
「譚叔叔,您幫我安排走跳級流程就行,考試測驗這些的,我自己來過。」
李追遠知道各地都有跳級政策的,自己那時班上不少同學都是這麼跳上來的「真的假的?」譚雲龍來了興致,「聽你這語氣,也就是現在高考結束了,
要不然,你都能直接準備高考了。」
「不呢,我還想繼續留在這裡一段時間,我捨不得離開。」
「這樣吧,我可以幫你,但為了避免我出個大醜,你今晚得去我家吃飯,我兒子也快上高三了。」
「今晚不行,明後天都可以。」
見男孩如此氣定神閒,譚雲龍不由已經信了,問道:「你就是那種天才孩童?」
李追遠猶豫了一下,更貼切自己的形容,似乎應該是患病兒童。
「那你怎麼跑去做那個?」譚雲龍揮舞了一下手,指的是撈屍。
這次李追遠的回答很堅定:
「好玩,有趣。」
「如果你真是這種人,還是應該好好學習,報效國家的。」
「我不是在做麼。」
「我指的不是這個意思。行了,那明晚,我去你家接你,我記得你住的地方「好的。」李追遠站起身,對譚雲龍鞠了一躬,「謝謝叔叔。」
譚雲龍也站起來,側身走向男孩,摸了摸他的頭:「是叔叔得謝謝你。」
中午前,李追遠就坐著潤生的三輪車回到家。
家裡來了幾個瓦匠,正在後屋那裡砌房子。
劉姨笑呵呵地走過來,對李追遠說道:
「你太爺剛還問怎麼了,我說是你要求的給自己蓋個手工室,你太爺居然就點點頭,沒再問,轉身進屋就拿錢給我,被我給推回去了說錢夠了。
他問我哪裡來的錢,我說是潤生打牌贏的。」
「嘿嘿。」
在旁邊停車的潤生臉上露出了傻笑。
李追遠則扭頭提醒道:「潤生哥,還不快跑。」
「啥?」
主屋內,忽的竄出一道人影,手持扎紙用的藤條,直奔潤生而來:
「我叫你不學好,學誰不好學你家那山炮打牌賭錢,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潤生跑,太爺追。
二人圍著壩子前的田,打起了轉。
李追遠在心裡感慨了一句,太爺身子骨真好。
感冒也好利索了,最近也沒接鳥屎了,看來,自己這邊福運問題解決後,太爺也恢復了正常。
隨即,李追遠看向東屋,阿璃依舊坐在門檻後面,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精緻的雕塑。
這幾天,沒有女孩的陪伴,看書也真的只是看書了。
柳玉梅給李追遠使眼色,示意他上前再試試接觸接觸阿璃。
李追遠沒去,而是徑直走進屋上了二樓,《柳氏望氣訣》就差一點就能看完了。
他這陣子天天熬夜看,強行提高了進度。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看著二樓,心裡無法控制地又升起一股煩悶,以前她還因孫女和男孩親近而吃酸,現在她是巴不得孫女能和過去一樣與男孩膩在一起玩。
可偏偏這男孩天天真的只是在看書,怎麼著你也過來試試啊,不試試你怎麼知道行不行?女孩子是需要哄的啊。
自小到大,阿璃就這一個玩伴,柳玉梅不信孫女對男孩完全沒了感覺。
中飯後,李追遠繼續看書,下午,李追遠終於把書看完了。
他身子後仰,躺在藤椅上,正抓緊時間將全書內容整理升華。
雖是閉著眼,但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幅幅書中文字所記錄的氣象與畫面,他的左右手不停無規則的比劃著名,在外人看來,這是男孩閉眼幻想自己是個音樂指揮家,可在李追遠的感知里,自己撥弄的是一方方各不相同的水域環境。
這類書,死記硬背效果有限,必須得在深刻理解的基礎上,達成一種類似藝術鑑賞的玄奧,才算真的入門掌握。
臉上滲出細細汗珠,眉頭時而緊時而疏,
等徹底整理好後,男孩睜開眼,眼裡滿是疲憊。
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臉上粘粘的,原來是流過鼻血了,流了不少,衣服上都浸紅了一大片。
李追遠知道,這是用腦過度,身體給出的警告。
幾天時間,就吃透《柳氏望氣訣》,即使對他來說,也是負荷極大的挑戰,
還好他完成了,不過這種事情,以後可不能再繼續這麼做了。
否則他很擔心,別精神問題沒來,自己身體先出問題了。
洗澡,換衣服,再把帶血的衣服自己清洗,李追遠下樓對劉姨說了聲他困了,不吃晚飯,然後就又走去屋後。
李三江帶著潤生在給瓦匠師傅們打下手,工房依託主屋後牆而建,入夜前就能完工。
李追遠對李三江說了聲自己不吃晚飯,昨晚看書學習太晚,熬不住了,想先睡覺。
原本只是怕太爺擔心更怕太爺晚上來查看自己情況打擾自己休息,所以來特意說一聲。
可聽到自己的話後,李三江的眼眶當即紅了,忙擺手示意李追遠回去睡覺休息。
等李追遠走後,李三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嘴上說著不在意是為了讓我心裡好過,可小遠侯心裡也是著急呢,聽聽,
他以前心思根本就不在學習上,啥時候深夜用功學習過。」
從屋後回到屋前時,經過東屋門口,李追遠只能貼著牆壁走,拉開足夠距離,否則阿璃就會應激。
在安全距離外,李追遠站那裡,看了女孩很久,
他之前還擔憂過,自己以後回了京見不到阿璃了會不會不適應?
現在不用擔憂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就適應不了。
正如阿璃本已習慣了黑暗,而自己,也本已習慣了各種面具。
如果未曾經歷過,那完全可以一切照舊,可正因經歷過-—--—-所以,回不去了「小遠啊,來,陪奶奶喝茶。」
「不了,奶奶,我累了,回屋睡覺去了。』
回到房間裡,李追遠躺上床,開始睡覺,他是真的累了。
這一覺,睡到了深夜,醒來後,他下了床,先來到太爺屋子裡取了些東西,
太爺睡得正熟,打雷都醒不來。
隨後來到樓下,電視機開著,彩色固定畫面。
潤生躺在桌子打的地鋪上,懷裡抱著小黑狗,睡得正香。
這小黑狗現在就潤生養著,當然,它也不用養,因為大部分時間它都在自己狗窩裡睡覺,太爺也是過了好幾天才發現家裡多了一條狗。
「潤生哥,醒醒。」
「嗯—·咋了,小遠?」
「潤生哥,你跟我出去一趟,把器具都戴上。」
「好!」
李追遠又去取了些香燭,還去廚房拿了些食材,出來時,見潤生在準備推三輪車:
「潤生哥,不遠,我們走過去。」
「好。」潤生背著一個大麻袋跟上來,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道,「小遠,我們是去干他們嗎?」
「干誰?」
「就承包魚塘的那幫傢伙。」
「他們有警察管。」
「那我們這是去幹嘛?」
「請人幫忙。」
潤生扭頭看了看自己背著的麻袋,又看了看李追遠手裡拿著的香燭祭品:
「請人幫忙,要帶上這個?」
李追遠領著潤生來到了一座魚塘前,魚塘正對著的,就是大鬍子家。
大鬍子妻子已經跟著大兒子去過了,這棟屋子目前打算要賣,但一來宅基地不太好賣給外鄉人,二來這門前剛淹死過人,事兒傳得很邪乎,哪怕價開得很低,暫時也沒人敢接手。
所以,這裡目前算是村子裡,最僻靜的幾個地方之一。
李追遠站在魚塘前,先閉上眼,再緩緩睜開,腦子裡浮現出《柳氏望氣訣》
內容。
當初,是他把小黃鶯領到這裡的,現在,他得確定一下,小黃鶯是否還在。
水紋色澤,水草狀態,岸邊岸上,包括吹過它的風,這一切的一切的微小細節,湊成了李追遠腦海中的氣象。
李追遠順著魚塘邊緩緩行進,仔細觀察,最終,他確定了,這座魚塘里,有死倒藏匿。
小黃鶯,還在這裡。
「潤生哥,這裡,這裡,還有那裡,都挖個小坑,然後插上香。」
「嗯。」潤生拿起黃河鏟忙活起來。
李追遠則將帶來的祭品,往池塘里特定的方位丟去,然後在池塘西南側的接引位,擺下兩根蠟燭,點燃。
做完這些後,李追遠拿起一疊黃紙,用蠟燭引燃。
「潤生哥,待會兒除非我叫你,否則你不要動手,你現在隔遠點到時候跟著我們走。」
潤生聽話地站遠了,然後疑惑道:「跟我們走?」
李追遠舉著燃著的黃紙揮舞,嘴裡吟誦道:
「小子李追遠,請您出水,事後做三祭回禮。」
「啪!」
黃紙拍入泥土,熄滅。
李追遠轉過身,背對著池塘,左手抱著香爐,右手舉著鈴鐺。
潤生雖然站得遠,卻也看得真切,就見李追遠身後塘面上忽然泛起陣陣漣漪,隨即一個長發女人的身影,緩緩上岸。
死倒!
潤生呼吸當即急促起來,他想喊小遠危險,但轉念一想,這死倒明明就是小遠自己招上來的。
緊接著,他大腦又拐了一個彎:天吶,小遠居然能招引死倒!
他自小跟著自家爺爺撈屍,每次都是被動應對,可從未見過更未曾想過,居然還能有這種主動的方式!
小遠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兩隻冰冷的手,落在了自己肩上,李追遠感覺身子一沉,隨即濕漉漉的水漬浸潤自己的衣裳。
這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不過這次,他心底沒怎麼害怕,但保險起見,他還是喊上了潤生。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鈴鐺聲響起,李追遠開始前進,身後的身影,也在跟著他前進。
月光下,
投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東屋臥室。
柳玉梅拿著蒲扇,正給阿璃扇著風,阿璃睜著眼,還沒睡。
以前那小子每晚哄個睡,阿璃回屋就乖乖地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入睡好早起梳妝打扮去見他。
忽然間,柳玉梅似有所感,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看了一眼,隨即,她又看向床上的阿璃,只見阿璃原本睜著的眼晴,竟在此時緩緩閉了起來。
「這———這是—這是.—·」
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柳玉梅,此時竟也因震驚而語塞,良久,她想到了前天男孩對自己說過的話:
「奶奶,阿璃回屋了。得想辦法把阿璃再喊出來,我才好當面對她道歉。」
柳玉梅臉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容:
「不是,現在年輕人晚上約見面,都開始用這種方式了麼?」
李追遠搖著鈴鐺提著香爐,走到了壩子上,然後停了下來。
隨即,李追遠閉上眼。
雖然身上濕漉的,很冷很不舒服,但他還是在強迫自己進入睡眠狀態。
其實,也不用真正的睡眠,只要達到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態,就能走陰成功。
當他緩緩睜開眼時,先看了看身後,長發旗袍身影還在,看向更遠處,卻見不到潤生的身影。
嗯,這是入夢成功了。
「您稍等一下,我過會兒就送您回去。」
說完,李追遠放下手中的鈴鐺和香爐,然後自己往前走。
他脫離了那雙手的束縛,那道旗袍身影,則依舊保持著雙手舉起的姿勢,一動不動。
李追遠走到東屋前,停了下來。
很快,
女孩的身影出現。
這一次,她終於不再像白天那樣完全無視自己,而是將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深夜,
漆黑壩子上,站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還有一頭死倒。
男孩看著女孩,很誠懇地說道:
「阿璃,你原諒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