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看著面前的年輕姑娘,有些尷尬地將一本書卷放到案几上,言道:
「如果《春秋算經》看不懂,那就換這本《明算急就》。Google搜索」
年輕姑娘撅了撅嫩紅嘴唇,手肘支在案几上,撐著臉頰問道:「阿黍哥哥,這書里的圖畫跟鬼畫符一樣,我看不懂。」
趙黍輕咳一聲:「婉若妹妹,算經里的圖畫不是符篆,而是方圓規矩之象。若不通其中奧妙,算學便無從說起。將來研習術法,難免要測算天文曆法、地理遠近,還有諸多九宮八卦、天干地支的複雜變化,算學可是術法運用的根基啊。」
這位婉若妹妹就是安陽侯的女兒,張端景離開之後,安陽侯便迫不及待讓趙黍來為婉若啟蒙。
據趙黍所知,像這些沒有家傳術法之學的卿貴家門,延請修士術者為家中子弟啟蒙授學並不奇怪,那樣等家中子弟正式進入館廨就學,不至於一竅不通、渾然無知。
趙黍並非不清楚安陽侯的用意,估計就是想趁這機會,撮合自己與婉容。只是趙黍想到自己父母,實在沒有成家立室的心思。
何況趙黍本來就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在遇到靈簫之前,他對自己人生最大的期待,便是一門心思撲在術法之學上,老死於經卷古籍之間。
而靈簫的出現,則是讓趙黍真正明悟仙道不虛、長生可求。至於能不能求證仙道,趙黍自己也沒有信心。
「修煉術法不都是打坐嗎?為什麼還要學這些東西?」婉若不解。
趙黍只好耐心回答:「修煉是修煉,術法是術法,其實這是兩件事。自古修煉之法甚多,但大體不離身心二字。玄門仙道脈絡完備,以鍊氣存神為根基,吐納周天清氣、涵養百脈真氣,凝玄珠、結胎仙,最終以求長生久視,這裡面並無太多術法運用。
而術法之學則不同,要窺天地萬物萬象流演變化,借符咒訣目驅使運用,上至盜天地生殺之機,有斡旋造化之功,下至驅邪除妖、鎮宅安家,以術法牟利自用。總而言之,若要研習術法之學,不可能只靠打坐調息,肯定是要花功夫去鑽研。
當然,這也不是說修煉就容易了。鍊氣存神,隨便哪樣都要調攝身心,打坐入靜,求的是能交感清氣。要是不能凝注精神,光是坐著不動,就有無數雜念浮現,搞不好越坐越煩。如此強行吐納鍊氣,勞而無功還是輕的,稍有不慎便是氣脈走岔、體生病變。
館廨之中自然不缺修煉法訣,但在正式修煉之前,少不得要調攝身心,這也是研習術法的根基所在。所以,與其一上來就打坐,還不如專心讀書,既能積累學識,也是凝聚精神的功夫。至於那種不讀書也能修煉有成的天才,自然也是有的,但誰能保證自己就是這種人呢?」
趙黍一張嘴,便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到興奮處還旁徵博引起來,絲毫不顧對面的婉若眼皮耷拉,昏昏欲睡。
聽完這些話,婉若打著哈欠說:「阿黍哥哥,你這麼努力研習術法,到底是為了什麼?」
趙黍一時語滯,沉思片刻才說:「難道你不覺得這術法之學十分有趣嗎?只要深入其中,便能領會到尋常人無法觸及的奧秘。」
婉若表情古怪:「可我聽兩位兄長說,因為國主在任用官員之時,會更加青睞館廨出身的學生,所以都中子弟都希望進入各家館廨。阿黍哥哥你不也因此得了一官半職麼?」
趙黍笑道:「我最初研習術法,從沒有想過當什麼官。至於說憑藉術法謀生食利,也用不著現在,從古到今比比皆是,沒什麼好奇怪的。」
婉若嘆氣道:「可我是女子呀,又不能當官。就算去館廨研習術法,又有什麼用呢?」
趙黍只好說:「有術法在身的館廨修士,哪怕是女子,也不能以凡夫俗子看待。婉若妹妹如果修煉有成,將來飛天遁地、餐霞飲露,那是無比逍遙自在,還能看到許多普通人無法見識的風光,更別說百病不侵、駐顏不老種種妙處了。」
「這些東西,我也用不著啊。」婉若言道。
趙黍一愣,他沒想到自己孜孜以求的修煉成就,居然在婉若面前一文不值。
「公侯子弟,未歷世間苦楚;年紀輕輕,不覺光陰流逝。」靈簫說道:「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何永嘉梁氏後繼無人了。並非所有人都對生死之事有迫切之念。長生固妙,可又有幾個人能舍下五音五味之愉,專志清修?凡人大多不知生身難得,因此虛擲光陰、空耗歲月,或追逐名利、沉湎愛河,只等大限將至,方才省悟悔恨。」
趙黍心中一嘆,其實自己過去也差不多。絕大多數館廨修士所追求的,本就是術法威能、方技精巧,甚至僅僅是館廨出身的頭銜,以此作為進身之階,為求高居人上、享受榮華富貴,真正心向長生仙道的並無幾人,哪怕懷英館中也是一樣。
趙黍並不覺得這有何不可,倒不如說,成仙登真才是更加虛無縹緲的事。古往今來修仙學道之人無數,成仙之人又有幾個?
何況正是接觸得多了,見過不少為求仙道卻一無所成之人,難免覺得仙道渺遠,倒不如好好把握當下。
如果沒有靈簫時時點撥,趙黍估計也是得過且過,並不會將心思放在成仙得道之上。
但趙黍也逐漸領會到,修仙一途不比其他,不可能光是靠著尊長督促點撥就能修有所成。若無發自根本的精誠心意,凝聚全副精神去調攝自身,是斷然不會修煉有成的。
這種關乎心性的內秘玄妙,並不顯露在外,只能從各人言行經歷中加以判斷。
而安陽侯的女兒顯然無心仙道,對術法之學也是興致缺缺,這樣的人就算有再高資質天賦,也是毫無用處。除非將來哪天經受變故,生出慕道向仙的心思,而且還肯專志修求,否則現在說千句萬句也沒用。
正當趙黍發愁之際,院落門洞外,婉容的一位兄長探出頭來。
「二公子有何要事?」趙黍問。
「沒什麼大事,我就是聽說城北樂游苑將設月桂宴,都中卿貴子女都能前往賞花觀月,國主說不定也會駕臨。」二公子說道。
婉若興奮起身:「月桂宴!終於等到這天了!阿黍哥哥要不要一起來?」
趙黍張了張嘴,輕輕搖頭:「我在金鼎司還有公務,就不陪你們了。」
婉若好像得了大赦,風一般跑出小院,跟著二公子離去。
「你如今是否明白何謂『仙緣難得』?」靈簫言道:「仙緣近在眼前,非是所有人都能把握。」
趙黍無奈回答:「我自己尚且修煉未成,別人自然不當一回事。」
剛離開安陽侯府,就見賀當關在馬車邊上拿著一條醬豬蹄大快朵頤。
「趙、趙執事!」賀當關趕忙將醬豬蹄收起,擦了擦嘴邊油膩。
「不必忙,你繼續。」趙黍坐到車轅上,捧著幾本算學書卷,隨意翻看。
「趙執事是否用過午膳?」賀當關問。
「沒有。」趙黍隨口答道。
「這可不行。」賀當關說:「趙執事雖然是修煉之人,但老是不吃不喝,身體也熬不住。」
趙黍笑道:「如今我的修為雖然未能完全辟穀不食,但餐霞飲露、絕粒數月也不算難事。而且修持術法禁忌頗多,酒肉葷腥易沾染污濁之氣,哪怕是五穀糧食也難免讓五藏真氣駁雜不純。」
「原來如此。」賀當關看著手裡的醬豬蹄,欲言又止。
趙黍見他這樣,問道:「我先前見你與鄭圖南較量時,也能布氣於劍,可曾修煉過吐納術?」
賀當關點頭答道:「胡亂練過一些,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吐納功夫。」
「呼吸吐納、行氣導引,原本是延年以求長生之法,武夫劍客借其壯養筋骨、強旺內氣,雖並無不可,卻有幾分捨本逐末了。」趙黍言道。
賀當關笑道:「我們這樣的劍客,能練出一身武藝,憑此謀得一份好差事,便心滿意足了,哪裡還敢奢求太多?」
趙黍手指敲著膝蓋說:「我傳你一門正宗的修煉法訣,如何?」
賀當關手一抖,醬豬蹄掉落在地,他趕忙俯身撿起,滿臉錯愕問道:「趙執事不是在說笑吧?小人自幼愚魯,只怕學不會仙家妙法。」
「我見你幾次習練劍術,發現其中頗有章法,哪裡是什麼愚魯之人?」趙黍皺眉說:「再高明的仙家妙法,那也是讓人學的、讓人修的,不修不學便無法可言。反正你只要回答想還不想。」
「想!」賀當關立刻答道。
趙黍重重點頭:「只要你想,那就行!這豬蹄你就繼續吃吧,但是往後幾天都要口腹清淡。我稍後要去一趟瀛洲島,就在那裡傳你法訣。」
趙黍也是來了脾氣,婉若家世優渥非常,趙黍也算誠心指點,結果這位小姑娘直接舍下精妙高深的術法學問,去湊什麼月桂宴的熱鬧。
自己視為珍寶的東西,居然被對方視如敝履,趙黍心中不悅可想而知,偏偏對方還是安陽侯的女兒,自己也不好在明面上發怒。
而且婉若的話也算刺激了趙黍,讓他不免重新思考,學識積累與仙道修煉的關聯。如果換成別人,術法學識遠不如趙黍,能否照樣能修煉有成呢?
趙黍不敢肯定,而且自己也沒法印證。於是當他看見賀當關時,乾脆便選擇他為傳授法訣的對象。
……
「你要去瀛洲島?」石火光問道
「城廓之中,人煙錯雜,終究不適合修煉。」趙黍說:「但我去瀛洲島不光是為了自己修煉,也要趁機祭煉法寶。還有就是指點一下他們幾個的修煉。」
趙黍示意旁邊的鄭思遠與賀當關,他已經把玄圃玉冊里的入門法訣傳授給他們。不過具體修煉還要趙黍從旁指點,而去往瀛洲島吐納清氣便是最恰當的時機。另外還有幾名懷英館修士,也要一同前往。
「你要傳授修煉法訣,我也不好說什麼。」石火光言道:「雖然我是懷英館百器院執教,但是過去一些館廨生也是你代替我傳授教導。如今你已經升授散卿之位,論修為、論學識,都比我更有資格擔任館廨執教。」
趙黍嘆道:「你也學會笑話我了。」
石火光搖頭:「這不是調笑,以前你總待在懷英館,有些事情看不分明。未過三十初結玄珠,你的修為在同輩之人當中,已是數一數二。」
「沒那麼誇張。」趙黍一揮手。
石火光正要解釋,院外有一道高挑身影來到,正是荊實,她手捧一沓符咒,遞給趙黍說:
「趙執事,這一批封創符我已祭煉完畢。」
「哦?這麼快?」趙黍接過符咒,再三查驗,發現其中氣韻完備,可見荊實書符祭煉時並無半點怠惰鬆懈,每一處勾勒曲折、氣韻聚結,都堪稱精巧。
自從賀當關暗示荊實這位女子可能略有不妥,趙黍也在暗中試探她,尤其是在煉製符咒時,刻意將部分繁瑣枯燥的事務交給她。
然而荊實每次都完成得盡善盡美,這批用來止血療傷的封創符,趙黍自認也不可能做得比荊實更好,搞得他都有幾分慚愧,自己是不是疑心過重了?
雖然荊實出身崇玄館,可就不准人家真的是專心做事嗎?鄭思遠往常咒煉符箭也是任勞任怨,倒是那四個在丹鼎科幹活的崇玄館修士,三天兩頭不見人影。
「荊實道友,辛苦你了。」趙黍言道:「這段日子見你一直留在金鼎司中,難道就沒打算外出透透氣?」
「司內公務繁忙,無暇抽身。」荊實淡淡道。
趙黍思來想去,還是說:「我這兩天打算去一趟瀛洲島,荊實道友不妨暫時閒置公務,一同前往。瀛洲島清氣充沛,正適合涵養身心,增進修為法力。也免得館廨同道認定我只會安排公務、不近人情。」
荊實略作思索,然後點頭道:「既然趙執事這麼說,我自當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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