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此言何意?」玄圖公問道:「如今崑崙洲災變不絕、妖邪逞凶,更有九黎國、瑤池國蠢蠢欲動,叩邊進犯、烽煙未靖,難道掌門要在如此緊要的關頭,捨棄受苦蒼生?」
含元子則反問道:「師兄,你真的覺得,是我們在拯救蒼生大眾於苦難之中嗎?」
玄圖公深吸一口氣,眉宇森然,祖師殿中燭火搖曳,聽他沉聲言道:「我不喜居功,但坐鎮磻水、遏阻洪流,以此讓江河沿岸百萬生靈免受災厄,難道此等功德之舉,算不上拯救?」
含元子與玄圖公四目對視,言道:「師兄,在你身後,是數十萬百姓為圖自救,奮力修築堤岸。【無錯章節小說閱讀,google搜尋】他們不是等著你我去挽救的羸弱牲畜,就算沒有你我,他們也會竭力一搏,這等『捨我其誰』、『非我不可』的心思,實在不必。」
「難怪何輕塵為了整頓朝野,竟然放任旭日神教舉事,他果然得了你的真傳!」玄圖公冷哼一聲:「世道傾頹,此時不挺身而出、扶危濟困,難道要坐視蒼生受難?
師尊當年設俗家弟子,不止是為光大門庭,也是存了教化蒼生之念。俗家弟子若有行止不端者,或罰或斥便是,怎能像掌門這樣,隨意罷廢?」
四仙公中,玄圖公莊重威嚴,夏黃公溫厚老成,方圓子知機應變,夷真子剛正直率,性情各不相同。其中玄圖公駐世歲月最長,算是眾人的大師兄,他一言一行分量極重,門徒甚眾,即便含元子身為掌門,也不能隨意自作主張。
「師兄,我總有一日要飛升的,不可能永遠照拂上景宗。」含元子言道:「等你們也必將相繼離去,誰能確保後人不會行差踏錯?甚至不必放眼長久,眼下已見發端。我身為上景宗掌門,肩負延續傳承之責,不希望為了宗門一時興旺,棄毀將來。
而且有熊國百姓並非仰賴我等方有生機,蒼生大眾本就會自尋生路,並非無知無覺,遭受災厄只會坐等他人解救,此事不會因為有無上景宗而改變。」
「掌門不必空談,我就問一件事。」玄圖公喝問道:「若是眼下有大妖在天城山下肆虐,你管是不管?」
「管,該殺便殺,我幾時對妖邪留情了?」含元子點頭回答。
「那我再問,倘若再有如玄矩之輩,召聚戎狄異族、妖邪黨羽,大舉興兵殺伐,掌門你僅憑一人擋得住嗎?」玄圖公問道。
「我孤身一人力有未逮。」含元子答道。
「那就是了!」玄圖公話語鏗鏘有力:「既然一人之力不足,那便要集萬眾之力。本門若無眾多俗家弟子,難道要僅憑你我寥寥數人,去號令大眾嗎?」
含元子嘆氣說:「師兄,你難道還沒發現嗎?召集萬眾、同心共力,這些事情不必、也不該由上景宗來做。國家自有典章制度。
何況武雍朱氏一例便可印證,俗家弟子各懷盤算,他們只是藉此身份圖謀私利。連朝廷號令都不聽從,焉知他們不會對我等陽奉陰違?」
「武雍朱氏犯錯,依門規懲罰便是,不必罷廢眾俗家弟子!」玄圖公堅持道。
「一門之規,凌駕國法。師兄,你竟顛倒如斯。」含元子臉色微沉。
玄圖公先是一怔,他沒想到自己脫口而出說了這種話,但還是倔強道:「亂世之中,國家法度不彰,我等以身作則、率先垂範,並無不可。」
含元子沉默片刻,抬手輕點眉間,然後放到嘴邊吹一口氣,在四仙公面前化作一片浮動光影,可見一名幾名男子依偎在眾多美艷姬妾間。
其中一名肥胖男子紛紛不平道:「唉,老頭子終於回山了。前些天陪著他巡視各地,我的兩條腿都快走斷了!」
「寧大人可真會說笑!您仙緣深厚,得玄圖公垂青,我們大家羨慕都來不及呢!」另外一名男子說完,周圍眾人也紛紛附和。
肥胖男子左擁右抱,把玩著姬妾的沃雪腴肉,冷哼道:「你們啊,就見我拜在老頭子門下,以為我真就得了什麼仙緣,卻不知他們上景宗最是慳吝古板。
我早年腿腳不好、子嗣稀少,想要跟老頭子求幾枚狀養筋骨的靈丹妙藥。誰曾想,他居然說我功德淺薄,不要貪心妄求,逼得我只能偷偷拜訪別家。
他媽的,老頭子也不想想,這些年我給他們出了多少力、辦了多少事?搞得好像我們欠上景宗一樣!自己不食人間煙火,就以為別人都跟他們一樣嗎?」
「寧大人息怒、息怒!」左右連忙勸慰。
這位寧大人暗罵幾聲,然後問道:「對了,那批鹽稅是否收上來了?」
左右答道:「寧大人放心,稅銀已經清點完畢,上下也打點明白,明天裝船送往帝下都。其中一艘將送往寧大人家鄉虞福縣。」
「好好好,這回辛勞也算小有收穫。」寧大人言道:「諸位跟著本官好好辦事,日後榮華富貴,自然少不得你們!」
左右齊聲諂媚道:「祝寧大人仙壽恆昌!」
光影被一記捲袖打滅,玄圖公面現怒容,咬牙道:「這個孽畜,暗地裡竟然……」
「這就是以身作則、率先垂範?」含元子問道。
「我這就去將他廢了!」玄圖公轉身欲走,含元子一聲嘆氣,無形結界封住整個祖師殿。
「師兄還不明白?妄自裁斷,此舉自損威儀。」含元子言道:「若付諸國法公裁,方可明定法度。」
「掌門,若是本門俗家弟子觸犯法度,我等卻無所作為,任由弟子被處置,是否會有損宗門聲望?」方圓子問道:「反正此事最後要交由何師侄裁決,不如低調處置?」
含元子環顧四仙公:「我當年曾有預言,你們下山涉世,必定會蒙蔽道心。你們並不相信,可現在看來,還是讓我料中了。你們為了那等虛妄之名,已經將矯飾偽詐視作尋常。」
四仙公無言以對,含元子繼續說:「有熊開國近百年,你們下山歲月也不短了,如今泥足深陷卻不自知。看似門徒眾多,卻反受蒙蔽,成蒼生之患。」
夏黃公則問道:「那掌門有何打算?」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你們在山下塵世待得夠久了,也是時候歇息了。」含元子說:「吐故納新、生生不息,方能運化無窮、周流不絕,修仙煉真如此,人間世事亦如此。該退隱就退隱,該飛升就飛升,總好過拖到事態無可轉圜,將自己與宗門傳承逼上死路。」
四仙公彼此對視,還是玄圖公最先問道:「我等退隱山中,那將來有強敵犯境,又該如何?」
「退隱並非無所作為,有熊國遭逢大難強敵,朝廷又有徵辟邀請,我等該出手便出手。」含元子言道:「而且其餘真傳弟子並非一併退隱,依舊受朝廷徵辟任用,但不宜左右國事。」
玄圖公又問:「那眾多俗家弟子呢?」
「違反國家法度之輩,該抓的抓、該判的判,不分是否上景宗俗家弟子,其餘的以觀後效。此外,門內不再新收俗家弟子,收徒傳法仍舊按過往門規——起碼三年試煉。」含元子略微沉吟:「我再補一條,三年試煉間,不論其人門第出身如何,都要親自參與勞作,以此磨礪身心、考校向道之誠。」
「此法甚好。」夏黃公點頭道:「我贊成掌門的安排。」
玄圖公望向另外兩名師弟,夷真子有些猶豫,方圓子點頭說:「我也贊成。」
夷真子則問道:「掌門所謂的勞作,不會是務農耕作吧?」
「有何不可?」含元子笑著回答:「一米一粟皆來之不易,而且務農之人察節氣變化、感四時運轉,頂天立地、大有玄機,對日後修煉裨益不小。
就算無緣仙道,三年試煉打熬筋骨,可保體魄強健。也能讓那些富貴子弟明白飯蔬被褐俱是難得,有此親身歷練,知勞作之艱,以免其人日後凌虐害民,如此方為教化之功。」
這下夷真子也沒話說了,玄圖公問道:「旁人我且不說,掌門此番舉動,是否與趙黍有關?」
「是。」含元子毫不諱言道:「何輕塵有意重振贊禮官傳承,自然需要趙黍。」
「什麼?!」玄圖公大驚失色:「掌門難道忘了東勝都劇變?趙黍此人乃涉世禍胎,沒有將他拘禁起來已是極大寬容,竟然還要再度起用?怎能如此胡作非為?!」
含元子倒是一派淡然:「師兄,我應該說過了,趙黍並非東勝都劇變禍因。這些年我幾經推演,發現當年張端景斬落蒼華天君,若非地脈盛納磅礴清氣,恐怕整個洞天要在塵世直接崩滅。
那是古往今來不曾有過的災厄,說不定東勝都方圓百里就要因此陸沉。而洞天崩滅的餘波向外擴散,華胥國半壁將成焦土,生靈十去七八,此等結果難以想像。」
「危言聳聽!」玄圖公臉色陰沉,根本不相信。
「如今崑崙洲的種種災變,起因是地脈之中清濁氣機激盪而生。地底深處太古濁氣蘊生的幾頭妖邪縱然脫出,但總歸是有辦法對付。」含元子說道:
「而我先前跟趙黍談過,他曾在華胥國廣設壇場、梳整地脈,儘管他仍舊自責,卻沒想到恰是此舉逆轉大凶之局。這種人若是再加約束,反倒有違氣數。」
「荒唐至極!」玄圖公言道:「當年天夏朝贊禮官不顧世道漸衰,一意輔佐瑞鼎帝,足見盲目,如今你竟然還想起用趙黍?」
含元子平靜道:「我看重的是贊禮官傳承,是凝聚無數前人心血與智慧的科儀法事,非止趙黍一人。而且這百餘年,修仙之人大舉涉世,可曾給崑崙洲帶來長治久安?
我不禁在想,仙道為求獨私成就,終究缺乏濟物利人的根基宗旨。何況修仙一事,千萬人難有一人飛升證道,而天夏朝贊禮官數目眾多,雖非人人精通法事,卻能教化一方、安定人心。」
夏黃公點頭道:「確實,天夏朝贊禮官非止行科儀法事,還協理郡縣城府治理民物。我還記得孩提之時,每年節慶集會,官府書吏前來編戶著籍、上生落死,也有贊禮官在旁。
他們負責敬告天地陰陽各路神祇,以此分定陰陽。儘管這些贊禮官多數只是鄉野神祠廟祝,卻為百姓主持婚喪嫁娶諸儀,頗有教化之功。」
「百姓非是只圖衣食溫飽,徭役賦稅之外,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含元子言道:「與其讓旭日神教這等不軌之輩蠱惑大眾,倒不如廣興教化,恢復贊禮官主持民間法儀的舊例,安定民心。」
玄圖公還是心存疑慮:「天夏朝舊例?掌門是否忘了,不止是贊禮官,先前旭日神教為首之人,便是咒禁生與千機閣,他們也是天夏朝舊例遺存!」
「所謂舊例,也未必真的全盤照搬。」含元子言道:「此事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具體還是由何輕塵主持,也是他跟我要趙黍。」
玄圖公嘆道:「何輕塵開口要人,想必是早已做足安排了?」
「破舊立新,即便沒有趙黍,何輕塵也會這麼做。」含元子說:「我這位徒弟,諸位想必也是清楚的,做事向來久經排布,從不會倉促而行。」
「但是,掌門應該對趙黍還有其他安排吧?」方圓子問道:「趙黍出身華胥國,就算經歷東勝都劇變,心如死灰,他也沒理由會來相助有熊國。」
「他要追究當初插手地肺山一役的各方。」含元子解釋說:「上景宗就是他要找的第一家,或許我該慶幸,當年插手還不算深,趙黍沒有急著找我們報仇。」
「報仇?」玄圖公念頭一轉:「我明白了,他孤身一人不可能傾覆九黎國與瑤池國,於是借有熊國之手,行復仇之事。」
「不過現在嘛,還多了一件事。」含元子笑道:「趙黍將真元玉府這等關乎自身仙緣氣數的事情告訴我們,就是想讓我來幫忙找到這處洞天。而且他將目光投至天外,想必是要借有熊國與上景宗來對付天外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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