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譚紹聞主僕到了家中,王隆吉正與姑娘王氏在堂樓說話。紹聞進樓,王象藎立在門外。
表兄弟為了禮,王隆吉道:「聽說你從濟寧回來,特來一看。」紹聞道:「多謝關心。」王隆吉道:「在路上受了驚懼,方才姑娘對我講了,好不怕人。想是起的太早,自不小心。」
紹聞道:「像是咱城人,一個叫謝豹,一個叫鄧林,一個叫盧重環。同行合伴,不料他們見財起意。」王隆吉道:「他肯對你說真名子,叫你指名拿他麼?」王象藎道:「那就不是名子。」紹聞道:「口語卻真是咱河南人。」王象藎道:「天爺呀!
咱若是陝西人,他就是關中話;咱若是山東人,他就是泰安州話,這叫做『咬碟子』。俗話說:盜賊能說六國番語。怎的便與他答識上了。」紹聞道:「不是我,都是德喜勾搭上他們。幸我騎的是驛馬,德喜幾乎喪了性命。」王象藎道:「師爺怎敢放心,叫相公兩個回來。」紹聞便把差人送到的話藏起,說:「大家看著不妨事。」王象藎道:「『看著不妨』這四個字,也不知壞了多少大事。」王隆吉道:「即如你舅,如今有信來,說蘇州起貨,前五日要到汴梁。如今還未到家。我心中這個焦法,抓耳撓腮,也不敢對你妗子說。」王氏道:「你爹爹久走南邊,有啥怕處?」隆吉道:「姑娘不知,船上更比旱路擔心。我常常勸爹爹不用出門罷,上了幾歲年紀,家中也頗可以過的日子,不如在家。爹爹不肯靜坐,只說坐吃山空,日子便難過。」
王氏道:「你家便漸漸夠過。這邊便一日難似一日,南鄉地七八分也清了,城內市房還有什麼哩。像你姑夫在日,我何嘗管這米麵柴薪的事。你姑夫去世,我也沒有管。今日想著管,竟是管不上來。」王象藎道:「奶奶正是因平日不曾管的慣。自今以後,便要整理家務。」王氏便住了口。紹聞向王象藎道:「你該向程爺那邊去。」王象藎道:「程爺在家等著我,我該去了。」王象藎去訖。
紹聞道:「前日若叫王中去,路上未必遭兇險。」隆吉道:「到底該叫他還進來,你舅常對我說這話。」王氏道:「那王中一百年單會說這一號兒話,不管人受哩受不哩。」隆吉道:「姑娘要知道,口直的人心裡無弊。他先說的那話,我聽的也覺在理。」王氏無言,少遲問道:「王中如今上程家去做什麼?」紹聞道:「程叔叫他說話。」王氏道:「這王中全吃虧你爹這一班朋友,夸哩他不認的自己。」王隆吉道:「天下自己不認的自己的人,多是吃夸的虧。但王中性子耿直,無非一心為咱家事,畢竟叫他進來才好。王氏道:「家中這半年,還像光景麼?鄧祥、蔡湘、雙慶、德喜,個個要走,無日不強嘴。
福兒聽的,也只裝得沒聽的。再添上王中,一家子一發難動轉,也養活不起。」隆吉道:「水淺魚不住,這也無怪其然;老鴉鴨鵲揀旺處飛,他們自然要展翅哩。但我看王中那人,倒不論主人貧富,一心向上,甚為可用。他們既要走,就開發他四個走,叫王中進來。」王氏道:「他每日賣菜有了私積,也不肯進來。況且家中也萬萬養不起這一干人。」隆吉見姑娘說話蠻纏,也不敢過為剖析。且又憂慮父親未回,起身要走。王氏母子打算款待,也不豐盛,亦不敢留,相送而去。
紹聞因說起孔宅送書一事,王氏道:「你前丈人,選了什麼州州判。前日來拜別,你也沒在家,也沒一分盤費去送,還像親戚哩。聽說前月二十日上任去了,你二岳叔跟的去。他家沒人在家,不去也罷。」
紹聞正在徘徊,忽然雙慶來說:「軒上有幾個客等著說話。」
紹聞道:「什麼人?」雙慶道:「左右是幾個討債的。」紹聞道:「你去對他們講,我沒在家,上文昌巷去了。」雙慶道:「他們知道大叔在家裡。」紹聞道:「若不是孔爺上任走,我此時不真真在文昌巷麼?你該怎的說呢?」雙慶道:「真真不在家,那便罷了。現今在家,我不會說瞎話。」王氏道:「央你哩,說這句不在家哩話,有何作難。」紹聞道:「快去罷,再遲一會便不像了。咱不是沒銀子,只是還不曾打算怎的一個還法。」雙慶微笑而去。不多一時,果然聽得哄的去了。
總因紹聞負欠已多,有找過息的,有還一半的,有本息已完微有拖欠的,有新債未動亳分的,二百五十兩,除了承許夏鼎三十兩外,大有杯水車薪之狀。抑且常山之蛇,不知該擊何處;山陰之道,不知應接何方。所以主意不定。想了一晚,只得上盛希僑處討取前項,並可把夏鼎求助之意轉達一番。
次日,帶了雙慶,上盛宅來。滿相公迎進帳房,齊口便說:「你是取那一百二十兩來了?」紹聞道:「實不相瞞,原為這個。」滿相公道:「他前月十五日已上山東去了。因那裡舅老爺浙省上任,寄書叫他去說要緊話。他對我言明,你若取銀子,等他山東回來,萬不能誤你的事,叫你心下休掛念。忽昨日有字來,說是往浙江送家眷,來人說,這是他在舅老爺面前,討出的差事,原是他要去看看西湖的意思。」紹聞大失所望,只得強說幾句,悵然而歸。
又過了一日,巳牌時分,那王春宇自蘇州販貨回汴,聽得外甥濟寧歸途遇賊的話,卸完了載,交與隆吉管待腳戶,騎了騾子,來看姐姐外甥。包了些南省東西做人情。進了後門,叫了一聲紹聞,徑上樓來。
卻見興官兒在樓台上坐個低座兒,手拿一本《三字經》。
看見王春宇,扯住衣服叫道:「舅爺,你對我說一行,我念。」
王春宇低頭看道:「『融四歲,能讓梨。』好孩子,跟我來。」
扯著小手,進的樓來。與姐姐見禮坐下。王春宇顧不的說別的話,先取了荷包、手巾、香袋、帶子,笑道:「我不曉的你肯念書,沒有與孩子帶些筆墨,算舅爺老無才料。再次與你捎好筆好墨。」這興官接過來,扭頭就與舅爺唱喏。紹聞已到,說:「還不磕頭謝舅爺。」王春宇喜的沒法。
只見興官把四樣東西,交與王氏道:「奶奶給我收拾著。」
依舊拿起書來,指著道:「舅爺再念與我一行。」王春宇又念一行,興官仍欲樓台上去念。王春宇又喜又驚道:「你爺爺若在時,見這個孩子,一定親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爺若在,未必——」便住了口。王春宇那裡深聽,又扯住問道:「誰教你讀書?」興官道:「蔡湘,書也是他給我買的。」王春宇道:「你爹沒對你說麼?」興官道:「爹顧不著。我尋不著蔡湘,就認不的,不得念。」這王春宇聽了這一句,不覺怒從心起,站起來說道:「紹聞,你這個人,天地間還要得麼?當日你爹爹在時,為你這個讀書,只是心坎中第一件事。今日你這孩子,才會說話,便會讀書,這就是世代書香人家千金買不來的珍寶。
怎的書是家人買的,字是家人教的?你這個畜生,豈不是上虧祖宗,下虧兒孫的現世報!」這句話早觸動了王氏護短的舊症,卻又不肯得罪自己的胞弟,說道:「舅爺也不必恁說,像如姑爺在日,也不曾見得讀書什麼好處;像舅爺把書丟了,也不見如今不勝人。」王春宇把頭點幾點,嘆道:「姐姐呀,兄弟不曾讀書,到了人前不勝人之處多著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個好秀才,家道雖不豐富,家中來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發財,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夥計的爺,騎好騾子,比爹爹騎的強,可惜從不曾拴在正經主戶門前;家下酒肉比當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從不曾坐過正經客。每當元旦焚香、清明拜掃時節,見了爹爹神主、墳墓,兄弟的淚珠,都從脊樑溝流了,姐姐你知道麼?」王氏道:「一輩比不得一輩,誰家老子做官,兒子一定還做官麼?」王春宇道:「官可以不做,書不可以不讀。像姑爺這樣門第,書更不可以不讀。」王氏道:「世上只要錢,不要書。我是個女人,也曉的這個道理。」
王春宇被女兄纏絞急了,說:「咱爹不讀書,姐姐先不得享譚宅這樣福。」王氏道:「如今福在那裡?」王春宇道:「都是紹聞作匪,姐姐護短葬送了。」
不言樓上姐弟爭執,單說東樓下巫氏聽的,向冰梅道:「冰姐,你聽王舅爺胡說的。像俺曲米街,如今單單俺巫家與王家是財主,兩家倒不曾讀書。前月俺家不見了騾子,值五六十兩銀子。後來尋著,與馬王爺還願唱堂戲,寫的伺候大老爺昆班。真正城內關外,許多客商、住衙門哩,都來賀禮,足足坐了八十席。誰不說體面哩。」冰梅也少不的答道:「好。」
心中卻想起當日孔慧娘賢明,喉中退悲,眼中縮淚,肚內說道:「只苦了我,再不得聽一句明白話。」
再說王春宇在樓上想了一想,也就不肯再往下說,只道:「紹聞,紹聞,我說的你都句句明白,憑你怎的昧住良心做去。家業也如此凋零,門戶也如此破落,我不過是你一個親戚,我該把你怎的?隨你罷!走,走。」這王春宇也不料今日送蘇州物件,問濟寧驚恐,卻被興官念《三字經》,弄得姐弟、舅甥,不樂而散。紹聞送王春宇去後,不上堂樓,徑回自己臥房來。冰梅揭開布簾,紹聞進去,同巫氏坐下。冰梅送過茶來。興官提一包蘇州物件,說:「奶奶說,這是舅爺與娘及姨媽送的人情。」
冰梅接來遞與巫氏,巫氏看了一遍,俱是一色兩樣,說道:「興官,都給了你姨媽罷,我不要。」冰梅揭開板箱,貯放在內。
巫氏道:「興官,拿你的書來,我對你說。」興官道:「娘認的麼?」巫氏道:「《三字經》上字,還沒有唱本上字難認哩。我念與你,再不用尋蔡湘。」興官果然堂樓去取書。紹聞道:「我就把興官交與你,你就是他的先生。只不許先生抹牌看戲,誤了工夫。」巫氏道:「今做先生的,單單好這兩樣兒。要叫我斷,只要多添束金。」紹聞笑道:「學生才上學念《三字經》,一年四兩頭罷。」巫氏道:「太少。」紹聞向冰梅道:「你也算一位女東,你再幫些。」冰梅看這光景,卻有當年孔慧娘情致,自此夫妻心中,便添上興官念書一件事,因笑答道:「我幫些殷勤罷,捧臉水,泡茶,早晚不誤。」紹聞道:「太空了,還問你要些所以然。」冰梅道:「我一年與先生做三對鞋。」巫氏道:「那我就依了。」興官取書轉來,紹聞道:「興官,磕頭上學。」興官果然磕頭。巫氏就念了三四行,卻念了一個別字。紹聞哈哈笑道:「先生不通,要退束金哩。」
巫氏道:「你還沒給,我退什麼?」冰梅道:「東家擔待著些罷。」臥房笑成一團。
原來巫氏好處,一向待冰梅全無妒態,亦知撫興官為子。
只因生長小戶,少見寡聞。且是暴發財主,雖閨閣之中,也要添愚而長傲。一向看戲多了,直把不通的扮演,都做實事觀。
所以古人擇配之法,但問家室,不計妝奩,正是這個意思。
這妻妾樂,本可暫忘逋久。忽然雙慶來道:「軒上有客。」
紹聞以為必是索債之戶,先問是誰,雙慶道:「張相公。」紹聞以為必是張正心,須看看去。
及到軒上,卻是張繩祖。紹聞見了,為禮坐下。張繩祖道:「久違教了。」紹聞道:「彼此渴慕。」張繩祖道:「我今日此來,先要說明,我若要有一毫像當年哄賭騙錢之意,今生不逢好死,來生不能如人!」紹聞道:「何至出話突然若此?」
繩祖道:「對真人不說假話,我近日光景大不行了。當初因家中貧乏,不得已開賭窩娼,原是自圖快樂,也就於賭博之中,取些巧兒,充養家用。誰知錢不由正經路來的,火上弄雪;不由正經路去的,石沉大海,日減月削,漸漸損之又損,而至於無。昨年把你睡過的那座房子也塌了一間,客房有幾處露著天,再沒賭家傍個影兒。想一日抽三五十文頭錢,糴一升米,稱四兩鹽,也是難的。實不相瞞,那飢字的滋昧,也曾沾過有一二分光了。不得已,上湖廣敝世兄任里走了一回。誰知到了任所,恰遇敝世兄告了終養要回籍去,接手是個刻薄人,百般勒掯,城池倉庫,一概不收。若是調升,他也不敢如此。所以上游大人惱了,委了兩縣盤查,平復交代,足足把個宦囊,坑了一多半子,方才出甘結。真正是我的晦氣,敝世兄為我遠去投任,心餘力歉,雖有所贈而歸,除了來往盤費,衣服行李之需,所余不過二十金。叫了些泥水匠人,先把房子收拾了,好為下文張本。不過是還吃舊鍋粥罷。誰知我老了,人也不朝趨。王紫泥考了下等,也就不多見人。他令郎輸的偷跑了。平日幾個小幫閒,也都抱了琵琶上別船。昨日有新下水的,自來投充,卻也好招牌兒。爭乃無人走動,仍轟不起來。我心裡想著,你畢竟是此道中有體面的,我雖說不通,也該還記得有個『伯樂一顧,馬價十倍』的話。萬望賢弟念老憊無路之人,不惜屈尊。
你但一到,自然一傳十,十傳百,或者轟起來,我再胡吃幾年飯死了,把一生完帳。」紹聞道:「我也以實告,我今日較之當年,已減卻十分之七八,也就沒什麼想頭了。自古云:『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我到那裡,豈能自己有了主意?後來銀錢不跟,難免羞辱。這事萬不能的。」張繩祖道:「誰想你的什麼哩。我若想你的錢,真正是一隻犬、一頭驢。俗話說:『娼妓百家轉,賭博十里香。』不過說是譚相公到了,人的名,樹的影,起個頭兒。人人漸曉的張宅房子仍舊,家中留下一個好粉頭,我就中吃些餘光。是叫你惜老憐貧,與我開一條活路的意兒。」紹聞道:「腰中有錢腰不軟,手中無錢手難松。我實向你說,方才你來時,說一聲有客,我心中還嚇了一驚,怕是要帳的。今日我已是這個光景了。不是我心硬,只是我膽怯;也不是我膽怯你,只是我膽怯鋪家。」張繩祖道:「你說這話不虛,我經過。那些客戶,還完了他的債,過幾日就不認的他;若是欠他的,去不三十步遠,就認的是他。但只是我今日委實無人可央,只得央你,千萬走動走動。」
紹聞本是面軟之人,被張繩祖這個胡纏,況且有個新妓,方欲允諾。忽然有人在外問雙慶道:「你大叔在家麼?」雙慶道:「在軒上。」紹聞道:「老哥,只等的有人要帳,方曉得我不敢去的原由。」二人扭頭一看,你說是誰?原是夏鼎。上軒各為了禮,張繩祖問道:「滿身重服何來?」夏逢若道:「先慈見背。」張繩祖道:「遭此大故,失吊得很,有罪之極。」
夏鼎道:「諸事倉猝,不及遍訃,總要好友見諒。」紹聞道:「張大哥新收拾房屋,招架了一位美人,邀我往那裡走走。我說我的近況,不敢更為妄為。張大哥執意不依。你說去的去不的?」這夏鼎因想叫紹聞助賻,好容易設下姜氏局陣,備下酒席,方有了許諾,若要沒星秤勾引的去了,豈不把一向籌度,化為烏有?此正如店家留客,豈容別家攤鋪;婦人爭寵,又那許別房開門。口中慢應道:「你看罷。」張繩祖道:「你還不曉的我的近況,夏逢老呀,我比不哩當日咱在一處混鬧的時候了。老來背時,沒人理論。近日新來了一位堂客,很使得,叫譚相公那邊走走,賞個彩頭,好轟動些。」夏逢若道:「是了,你家塑了新菩薩,要請譚賢弟開光哩。」張繩祖道:「啥話些!你沒看你穿的是何等服色,口中還敢胡說白道的。」夏逢若大笑道:「我卻不在乎這。」因向譚紹聞道:「你遭遭都是沒主意。老沒那邊,你去的是一次兩次了,何必問人?」只此一句話,紹聞堅執不去了,只說:「我閒時就去。」張繩祖道:「何日得閒?」夏逢若道:「老沒,你還聽不出這是推辭的話,只管追究是怎的?」張繩祖見夏逢若阻撓,料這事再沒想頭,只說了三個字:「狗肏的!」起身就走。
紹聞送出。夏逢若也不出送,候的紹聞回來,笑道:「一句話就撒開了,你偏好與他饒舌。他那邊是去得的麼?」紹聞道:「當日是誰引的我去的?」夏逢若道:「閒話提他做甚。只是我前次不該請你,昨夜賤內對我說,那人對他哭哩。你可把前日慨許之事,及盛大哥處說項一宗,見個的確,我就備席單請你。只在你吩咐,要還吃全鴨,我就弄的來酬你。只說如今銀子現成不現成?我先討個信兒,回去好對賤內說備席。他也做不上來,只得還請乾妹子幫忙。也是我舊年說了一場子媒,你兩個都捨不得開交。若結一對露水夫妻,就把舊日心事,完卻了一宗。我死了也甘心。」
這正是:
借花獻佛苦蠻纏,萬轉千回總為錢;
伯樂不將凡馬顧,萱堂那得入牛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