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再找說五更時,德喜隨著紹聞到了河邊。少年性情,見事風生,坐在河灘,早已脫鞋解襪,準備深厲淺揭,好不歡欣踴躍。不知盧重環已靠身而坐。聽見馬上有了動靜,這盧重環一手掐住德喜脖項,搬翻在地。德喜喊了一聲,重環已把一條手巾塞在口中。翻德喜合面向下,一隻腳踏住脊背,腰中取出繩來,把雙手拴祝河下游有人呼嘯了一聲,這盧重環應了一聲。兩個挖坑的人,早已飛奔前來。正是昨日詐說元城投文的:一個是久慣殺人的魔王,一個是新入伙的少年雌盜。鄧林摸著刀子來了,謝豹亦帶著濕鞋襪合攏前來。那扮捕快魔王問道:「怎的叫馬跑了?我想分這匹馬哩。」鄧林道:「人也叫馬馱跑了。」魔王道:「我看您共不得事,原俱是些軟蛋內孵出來的。難說一個嫩鴨娃子,都結果不了,還幹什麼大事。晦氣,晦氣。出門不利市,把這一個忘八崽子宰割了罷。」口中說著,早已把刀子向德喜後心搠將下來。謝豹忙架住臂腕道:「使不得!使不得!這縣的沈老爺,是咱的一個恩官,為甚的肯與他丟下一個紅茬大案哩。你住了手,我對你說這老爺好處。第一件是不肯嚴比捕役;第二件咱同道犯了事,不過是打上幾下撓癢板子便結局。留下這個好縣份,咱好趕集。一地手窘了,到這縣做生意,又放心,又膽大。況這裡捕頭王大哥、張家第三的,咱們與他有個香頭兒。王大哥十月里嫁閨女,他們有公約,大家要與他添箱。設若要丟下個小人命兒,他身上有這宗批,咱身上有這宗案,如何好廝見哩?你再想。」魔王道:「便宜了這個小羔子。只是不見一個錢、一塊銀子,再次出門不利市。」盧重環便向德喜腰中一摸,摸個小瓶口,用刀割下來,約有二兩多銀子,說:「算發了財罷。」一派涼腔,四散而去。
這德喜咬著手巾,出氣有孔,所以不得悶死。句句聽得明白,不敢作聲,也不能作聲。挺到天明,路有人行,給他取了手巾,解了腕上細繩,蘇息了一個時辰,方才曉得痛哭。提了鞋襪,過到河中間,滑了一個側歪,鞋襪皆順水而去。
上岸,跣足而行。認定馬蹄蹤跡,少不得踏確犖,避蒺藜,走了大半日,望見炊餅鋪前馬匹。紹聞望見彳亍之狀,上前攙行了幾步。主僕到了鋪中,抱頭而泣。老人道:「別的沒同行麼?」紹聞道:「沒有。」老人道:「這就天大的造化。只是受驚不小,也就不是耍的。」
主僕收拾行李,老夫婦又勸的吃了幾個炊餅,各喝了半碗熱茶。紹聞命德喜取出鞋襪自己穿上,脫下蹬靴舊襪叫德喜穿。
即雇覓本鋪磨麵驢子,德喜騎了西行。
未牌時分,發放來人趕驢而回。早已下店,住個小房,桌子頂門,主僕同床而睡。夜半餵馬,主僕結伴方敢起來。日出三竿,方敢出店。真真「一夜被蛇咬,十日怕麻繩」光景。
連日俱是如此。一路行來,目不邪視,口無狂言。自此行行宿宿,渡河進省,那有一點事情。正是:
敬慎從無兇險至,縱恣難免錯訛來。
坦途因甚成危徑?放膽一分禍已胎。
且說紹聞回到家中,一見母親,不覺抱住大哭起來。王氏忙問所以,紹聞痛的話也說不上來。德喜說了怎的五更出店,怎的強盜掀大叔腿,怎的塞他的口,怎的要拿刀搠他。從頭至尾,說個分明。王氏罵道:「殺人的賊,一定要積的世世子孫做強盜!」巫氏道:「娘怕他斷不了種兒麼?這都是些沒下場的強賊。像那瓦崗寨、梁山泊,才是正經賊哩。這些賊將來都是要發配哩。」
不說一家安慰、慶幸。且說夏逢若母喪求助,譚紹聞並未回答,忽的上了濟寧。這夏鼎終日打聽,今日方知回來。既過了三天,心中盤算,凡是走衙門打抽豐的,必有重獲。況且盛宅助過他喪金一百兩,我即不能如其數,沒多的也該有個少的,此意非紹聞不能轉達。必須備酌專懇,又恐紹聞推故不來。因此想了個法子,逕到碧草軒上。
恰遇雙慶在軒上摘眉豆,夏逢若道:「你家大相公回來了?」
雙慶道:「回來兩三天。」夏逢若道:「德喜跟的回來?」雙慶道:「不知怎的,路上遇見截路斷道的賊,嚇成病了。如今正躺著哩。」夏逢若道:「我身上有重服,不便進院,煩你請大相公,就說我來奉候。」
雙慶去不多時,譚紹聞徑上軒來。夏鼎行了稽顙之禮,坐下說道:「我今日之來,一來為賢弟壓驚,二來為賢弟洗塵,三來為賢弟道喜,備了個菲酌,明日請到我家吃杯水酒。」自向袖中取個素帖,遞與紹聞說:「我請客我就是拜匣。」紹聞接帖在手,看了說道:「盛情心領,萬不能去。一來遠歸,尚有許多冗務,未曾撥脫清楚;二來我的近況,你所深知,街上有些負欠。自古雲『受人與者常畏人』,況我今日自老師衙門回來,人人以為當有厚贈,我也籌度怎還他們,一定要楚結些尖嘴帳目。因他們未知我回,所以不來打攪。街上一為走動,萬一有人請算帳,就是個煞風景的事。況且次日就來討索,叫人急切難以轉動。此是實情告稟,萬勿見怪。」夏逢若道:「你這就殺了我了。自古雲,『備席容易請客難』。這還不說他,我是請人做席,這便使不哩叫我請客難了。我原說為你洗塵,卻愁無可下箸,姜妹子聽說,願自己替我帶過幾味佳品,並情願替賤內做席,如今在我家正做哩。到明日你要不去,叫我羞的死。即令我這個命,原不值什麼,豈不叫姜妹子平白一段好情意,沒處安插麼?你是最心軟的人,這一次斷乎硬不的。」
紹聞略遲疑一下道:「且慢商量。」夏逢若忙道:「有何商量?明日從盧家巷口過去,到雙旗杆廟、耿家大坑,見了破冥府廟,去我後門不遠,我在後門恭候,不必走大街。還有一說,不用帶小廝。」紹聞道:「你那邊地方窄,我知道。」夏鼎又附耳說了兩三句,紹聞笑道:「我奉擾就是。」夏逢若道:「早光!早光!」遂一躬出軒,飄然而去。
到了次日,紹聞果然從盧家巷順耿家大坑而來。夏鼎在後門接著,一同進院。只見姜氏在院內,露了半截白胳膊,盆內洗藕。上穿的半身紅綢小襖,下穿的綠綢中衣,手帕包著頭,露著白頭繩——為乾娘戴孝。夏逢若道:「咱不用為禮。你兩個,一個是我賢弟,一個是我妹子,可該見個禮。」紹聞躬身作揖,姜氏答了萬福。夏逢若道:「就在院裡坐下。」姜氏仍自洗蓮萊。夏逢若道:「你一向做事,好落後悔。」紹聞道:「悔在心裡,向誰說呢?」那姜氏道:「嫂子,拿我的汗巾來,蓮菜弄了一身水。」夏鼎見話已相照,便道:「院子小,坐不的。堂屋放了靈柩,難以坐席,還等飯熟時,在廚房當門坐。賢弟休要笑話。咱先去到隍廟道房坐坐。」紹聞只得強隨著出來,路上說道:「方才汗巾的話,竟是有心說我的。」夏逢若佯為不知,說:「那有什麼意思,你錯疑在你身上。」此是夏鼎餌紹聞助賻深計,故意勒掯,叫他以助喪為賄,連姜氏也不知道的。紹聞又欲開言,夏鼎道:「隍廟新修甚好,這幾日就要唱戲哩。」把話兒打開了。
少頃,到了隍廟後門。夏鼎引進,到了道房。廟祝送至客室,只見一個道士修眉長髯,在那裡看書。見客來,把書放下,各為了禮。夏逢若道:「這位仙長平日不曾見過。」廟祝道:「新從京上來的。」紹聞道:「遠方仙師請照舊坐。」道士道:「我雖不曾在此處焚修,畢竟到此即是山主,請上坐。」紹聞只得坐在上面,夏鼎次座,道士與廟祝坐了主位。
獻茶已畢,紹聞問道:「仙鄉何處?到京何干?」道士道:「敝鄉原是湖廣鄖陽,一向在武當焚修。因聞京中崇尚道教,京西白雲庵有個大會。乃是天下方士仙風道骨會聚之處,貧道所以帶了個丹頭到京。原擬略試小術,聊助軍餉。見了些道友們,全是講長生久視之術,貧道看來,那是葉法善、林靈素派頭,毫無實用。所以急流勇退,仍攜小徒回來。因幼年出於太和山周府庵——這周府庵就是開封藩爺建的香火院,所以這隍廟老師伯朝頂進香,就住在庵下,彼時結為道契。今日特便道過訪,不料已物故幾年。眾師兄留貧道款住幾日,不久仍回武當。」這夏逢若一些不解,說:「我回去罷。」紹聞道:「我也跟的去。」夏逢若道:「家裡忙,少時來請。」廟祝送的去了。
紹聞此時,正是逋欠交迫之時,不覺「紅緣」之情少淡,卻是「黃白」之說要緊。因坐下看道士所閱之書,又翻別的本兒,都是《參同契》、《道德經》、《關尹子》、《黃庭經》、《六壬》、《奇門》、《太乙數》之類。又看此人仙姿瀟灑,便問道:「請教助餉之說。」道士道:「天機難以泄露,不過燒煉而已。從來大燒煉,上古聖人用過一遭,我道家祖師,傳其訣而不用。上古聖人用過,女媧是也。天,金體也。故《易》曰:『乾為金』。女媧鍊石補天,非鍊石也,乃鍊石為金也。補天之餘,過了幾千年丟將下來,禹時雨金三日。西方聖人用過一次,釋迦氏是也。所以祗園給孤獨長者,黃金布地,莖草可化丈六金身。只是莖草難覓耳。我家祖師傳的丹訣,盡在《道德經》上,只是『玄牝之門』,人便參不透。玄,黑也;牝,母也。水生金,水母以金為子。然孤陰不長,故以火配之。即如儒教燒煉,全在《易經》一部,別的算應了人事,惟顯示人以「鼎」「革」二卦。鼎即丹爐,爐中成造化,故繼之以革;革,變也。唯恐修此道者疑,一疑便壞了鼎器,所以申之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山主可細參之。」
論紹聞學業,似不至為此等邪說所惑,但當計無復之之時,便作理或然也之想。正欲再叩九轉丹秘訣,恰恰夏家來請,進的門來說:「本當同邀,但俗饌並非仙品,不敢唐突。賢弟告別罷。」那道人立身一拱,也不送出門來,二人徑回家中赴席。
只見廚房當門設桌一張。內間生菜果品列在廚桌上,雞魚熟食,蓋在蒸籠內。夏鼎婦人及那姜氏,即在灶邊伺候。
進了廚房,來到桌邊,夏逢若道:「窄狹得緊,你也不笑我。並沒外人,不妨擺將上來。」姜氏揭開蒸籠,夏逢若夫婦—一擺在桌面。二人動箸勸杯,不在話下。
譚紹聞道:「品物固佳,烹調更美。」姜氏掩口笑道:「休嫌不中吃,手段限住了心。」紹聞再欲開口,夏逢若道:「家母塗殯在堂,不得入土為安,因沒一個錢,不敢舉行大事,萬乞賢弟念一向交好,幫助一二。不但我感恩,即先母九泉之下,也是承情的。濟寧這回,所得如何?」紹聞不暇多言,只說:「有限,一百四五十金而已。」夏鼎道:「零頭兒就夠我的大事。」紹聞道:「我的近況——」夏鼎瞅了一眼,紹聞忽然會意,便不肯在姜氏面前說那艱窘的話,只得說:「我幫上二十兩。」夏逢若道:「我家兒雖小,這大事得一個元寶。二十兩萬萬不夠。」紹聞道:「別的已化盡了。」夏逢若道:「添酒。」姜氏遞了一壺酒,夏逢若手中斟酒,口中說道:「我的酒,妹妹的手,多吃一杯,二十兩不夠。」紹聞道:「送三十兩來。」夏逢若已知紹聞近日光景。也就不能再多了,不敢再為求添。紹聞道:「這全鴨配薑汁味兒極好。」姜氏道:「我怕你不吃碎的,我不敢切成塊兒,所以全蒸出來。也不知咸不咸?」紹聞又開口說出兩個字:「不咸——」夏逢若硬接口道:「當日你的大事,盛大哥助了一百兩。如今我這事,他不上山東去,也沒個照應。還乞賢弟美言。若是一幫助,一不幫助,事後叫他心裡難過。」紹聞急口道:「自然效勞。」夏逢若道:「兩宗事,我俱磕頭。」早已離座磕下頭去,紹聞急挽不及,早已連叩了起來,說道:「明日行殯事,這個客要住下。妹子就替我管待。」姜氏道:「自然哩。」
日色已晚,雙慶來接,在門外喊夏叔。夏逢若出外照應,回來說:「與雙慶幾味葷素,叫他在後門樓下吃一杯。」自去搬了廚桌,送在後門。紹聞道:「不消。」姜氏早近桌邊,揀撤幾碗剩饌,紹聞也替揀,姜氏笑道:「這樣好。」紹聞道:「一碟也罷。」夏鼎回來,哈哈笑道:「小家子從來待不慣客,並沒個犒從席兒。可笑,可笑。」少頃二婦重熱了,夏鼎自己掇盤送去,紹聞道:「小廝們擔不起。」夏鼎道:「比不得府上。」一面掇盤,即叫自己婦人道:「你就提的酒來,叫慶相公吃。」那婦人只得送酒去。廚房單單撇下姜氏、紹聞二人。
紹聞低聲道:「後悔死我!」姜氏嘆道:「算是我福保」只剛剛說了兩句話,夏鼎兩口一齊進來。這紹聞本是極難為情。
那姜氏低頭不語,不像從前笑容,只是弄火箸畫地。
那雙慶吃完,早已自送壺碗到廚,說:「咱回去罷?」紹聞也無可為詞,只說:「就走也罷。」夏鼎道:「房屋窄狹,難以留祝到他日行殯事,就在馬姐夫家住幾天。只是兩宗面許之事,我是日日懸望的,千萬賢弟留心。我異日必有所報。」
紹聞少不的回首謝擾,向逢若夫婦為禮,又向姜氏作揖。姜氏斂衽道:「不作揖罷。」一同出來,到了後門。夏鼎婦人趕來說:「妹子說,馬姐夫前院可以留客,就不住下,也吃杯酒去。」
夏鼎那裡肯留,說道:「異日住幾天哩,全不在此一時。」紹聞回首作拱,只見姜氏也站在後門裡看送。紹聞又回首拱了兩次,悵悵然復由盧家巷口而回。
看官須知,此一段非作者樂以撩雲撥雨之詞,自褻筆墨,此中有個緣故,有詩為證:婉昵私情直類憨,後門延佇寄心談;娶妻未協齊姜願,卻是株林從夏南。
又有詩曰:
堪嗤世上喜乾親,兄妹衷腸強認真;
聖教夫妻猶有別,夏男姜女是何人!
且說譚紹聞自盧家巷轉回家中,不待上燭,解衣就寢。家中以為席上帶酒,冰梅伺候暖茶解酲。豈知那譚紹聞別有寄想,巫氏也不暇去深問。輾轉反側,真正是明知鶯燕均堪愛,爭乃熊魚不可兼。直到四更時分,方才入夢。
到了次日,雙慶兒持書一封,說是婁師爺那邊來的。紹聞拆開「濟寧署封發譚世兄手展」封皮,內有帖云:昨發程濟署,連日風恬日霽,履道坦吉。不卜可知。附言者,尊篋順車齎回,封簽粘固。弟恐路途遙遠,或致磕擦,包以粽皮,囑令沿路貯放留心,料無他虞。外程、孔、張、蘇書四封,想已代為轉致。馹馬駑駘,不慣鞍轡,或致有乖驅策。
況去役以陡症即旋,未得送至祥符,大人甚為憂心,屢告弟輩,未知曾否奔逸。諒世兄馭之有方,自當款段入里門也。祈令德喜轉送北門,備舍下旋磨之用。別來一日為長,順修蕪楮,奉候台祺。余情依依不啻。
世弟婁朴樗同頓首具□月□日
紹聞看完,說道:「昨日叫鄧祥北門送馬,去了不曾?」
雙慶道:「咱家草料欠缺,彼時即送過去。」紹聞此時急解開護書,拿出書四封,叫雙慶道:「與你兩封書,一封是蘇爺的,送到他家;張爺這封書,送到小南院。張宅有人看小相公來,叫他自己帶回。再叫蔡湘、鄧祥去北門抬箱子去。」
雙慶去不多時,回來說道:「蔡湘、鄧祥不去。他說,咱的車子壞了軸頭,不曾收拾,卻叫他兩個抬,怕抬不動。北門自然送的來。兩個在那裡埋怨哩。依我說,胡同口有張宅現成一輛車,不如大叔把書送到,親自問他一聲,速去早來,不誤張奶奶回去。」譚紹聞自知家貧奴僕欺,也不敢深問蔡湘、鄧祥埋怨的話。在雙慶手中接過張宅的書,說:「那封書你送到蘇宅去。」於是出的後門,到小南院門首,問道:「南馬道有人在此麼?」卻見張正心出來。二人作揖為禮,紹聞道:「弟昨赴濟寧。婁師爺有府上一封書,即煩帶回。」張正心道:「午後即帶回去。因舍弟一天多不甚肯吃乳,家伯母來看,傍晚方回。即住下也不定。」紹聞道:「既是傍晚方回,把車暫借一用,到北門內,把兩個皮箱撈回,全不誤世兄事。」張正心道:「現成的,即叫小价趕去,只要世兄著人引著。」只聽內邊廚嫗道:「奶奶叫大叔哩。」正心接書,二人拱手各回。
紹聞到家,安排蔡湘隨車北門去接皮箱。把程宅的書,裝在袖內,帶原封銀二十兩。徑向程宅來。路上打算,許多未見此位老叔,辜負了一向關切。今承恩師之命,兼送書銀,準備要滿受氣。只往後多走幾回罷。
及到程宅門首,逕自進去。恰遇程嵩淑在廳上,看刻字匠刻板。程績也在那裡校字。上前恭敬為禮,程嵩淑道:「賢侄久疏此地,今來必有事體。咱去東書房說話。績兒,你叫人送茶,可自上學讀書去。」紹聞見話頭,面上不甚親熱,少不的跟了上東書房來。
及到書房坐下,紹聞把濟寧書筒呈上,並取出銀二十兩,放在桌面。程嵩淑將書拆了一看,又把詩序看了,只說:「好。」
紹聞道:「這是老師幫老叔刻書銀二十兩。」程嵩淑道:「存祝」茶畢,程嵩淑道:「貴老師容顏何如?」紹聞道:「比在家微覺老像了。」嵩淑點頭道:「也該老像了。你在濟寧,何時起身?」紹聞道:「前月二十四日。」嵩淑道:「到家幾天?」紹聞道:「今已五天。因有小事,未得送書來。」嵩淑道:「送來就是。」此後便不復他有所問,只是默然對坐。紹聞自覺得無情無緒,又不敢遽然言去,少不得另為搜尋,問道:「刻版一面幾行?」嵩淑道:「九行。」紹聞道:「一行幾個字。」嵩淑道:「二十個字。」紹聞道:「圈點呢?」嵩淑道:「都包在內。」紹聞道:「批語哩?」嵩淑道:「與大字一樣算。」紹聞道:「煮板的柴,寫板的紙,都是咱的麼?」嵩淑道:「自然。」紹聞道:「何處匠人?」嵩淑道:「江南。」
一問一答。聽來俱是有聲話,細想仍然無字碑。
卻說紹聞進門,唯恐苦口責懲,到了此時,淡淡無味,卻又以見責為幸,因提個頭兒,以為受教之端,說道:「小侄一向所為非禮,未免家業有損,因此遠赴濟寧,倒虧損起老師來。」
嵩淑道:「師弟相好,原非異事。」紹聞道:「到路上遇見截劫,險些干係性命。」嵩淑道:「出門自宜小心。」紹聞見程老叔這個光景,自知開罪已深,也不敢再為多談,又強坐了片時,告辭道:「小侄去罷。」嵩淑早已立起身道:「不坐了?」紹聞道:「回去罷。」離座起身,嵩淑隨後相送。出了大門,嵩淑拱手,紹聞背手彎身作別。
恰好王象藎到面前,一面稟程爺安,一面說:「我集上賣菜,才聽的大相公自濟寧回來。急向家中去看,鄧祥說大相公往程爺這裡來,所以急轉到這裡。」嵩淑喜道:「王象藎你好呀!」王象藎道:「小的不敢當此一問。」嵩淑道:「你且跟相公回去,說完你的話,我還與你有話說。我在家等你,你可就來。」王象藎答應了一個「是」,主僕相隨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