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程嵩淑博辯止遷葬盛希僑助喪送梨園

  話說譚紹聞請了胡其所點了新穴,調了向,擇定吉日葬期。

  因家中使役人少,辦理不來,只得命雙慶到城南,復將王象藎叫回,並趙大兒一齊回來。舊憾已忘,一切事體,須得與王象藎商量。但王象藎一向在菜園,心裡縈記家事,半夜少眠,又生些氣悶,眼中有了攀睛之症。

  一日,叫他上木匠局裡喚木匠辦理棺槨,果然叫的木匠馬師班到了。譚紹聞道:「你是城中有名木匠。我如今要做槨一付,束身棺材三具,俱要柏木。你手下可有這宗物料麼?」馬師班道:「有。現在木廠中,山西客人販來一宗柏木方子,油水盡好。」譚紹聞道:「這四宗可得多少價值?」馬師班道:「要到廠中親看,看中了木料,才講價錢。我不過就中評論,叫兩家都不吃虧就是。但今日木客還願賽神,我還要與他進賀禮。明早或相公親看,或是叫府上管事的去看,我早在鋪內恭候。」馬師班說明要去,訂下明晨看貨。

  王象藎送出。但不知要這三付棺木何用,回來問道:「槨板是所必要。又另講了三付束身棺木何用?」紹聞道:「王中你有所不知。我為近來咱家事體多不稱心,昨日請了一個風水先生,到墳內一看,說是當日葬的向法錯了。葬你大爺該另改向法。上邊老太爺的墓也發了,也要另改向哩。連前邊奶奶的,通共得三付棺木預備。若發開墓,當年棺木不曾朽壞,就原封不動,只挪移在新穴,不過相離三尺之遠。若是舊棺已漚損了,須用新棺啟遷——就是時常人家說的干骨匣兒。只是咱做的,要頂好髹漆的,極妥當才是。」王象藎一聞此言,心中有幾分難為,轉念想道:「我才進宅來,開張便說主人做的不是,未免有些唐突,又犯舊玻」只得點頭道:「明日先看槨板。」若是啟遷時舊棺未壞,無需三付新棺。若果舊的已壞,城內木匠鋪內,也有頂好棺木,臨時也不至有誤,何必預備?若用不著時,這三付棺木置之何處?」譚紹聞喜道:「王中你果然見事不錯,就如此去辦。」殊不知王象藎乃是欲其中止的意思。若三付棺木做成,其事便難挽回,故以此言婉勸,使主人專營槨板,把三具新棺之說暫且擱住,以圖另為生法,阻止啟遷。

  單說到了次月早晨,譚紹聞引著王象藎到木廠看了槨板,果然其堅如石,其油如浸。講明價錢,就著馬師班師徒破木做將起來。交與鄧祥照料。

  王象藎心中籌畫,這阻止啟遷的事,非老主人舊交不可,因向譚紹聞道:「葬時行禮賓相,當請何人?」譚紹聞道:「近來城中新進生員,許多與咱交好,擇近處央請幾位便是。」

  王象藎道:「不如請大爺在日舊交。」譚紹聞道:「年尊不便相煩。」王象藎道:「大爺今日入土,若非當年契交相送,大爺陰靈也不喜歡。況程爺們也非是泛常相交,豈有憚勞之理。」

  譚紹聞道:「你說的也是,就請這幾位老人家。我寫成帖柬,你就逐門送去。」這句話正合了王象藎的板眼,因說道:「事不宜遲,我去帖柬鋪中取上好的素帖,相公今日就寫,我明日早送何如?」譚紹聞點頭道:「是。」果然取上帖來,譚紹聞一晌兒寫就。請的是:副榜孔耘軒點主,新歲貢程嵩淑祀土,張類村、蘇霖臣、惠人也俱是高年老成,書神主的是婁朴。禮相乃是本街上少年英傑、新進的生員袁勤學、韓好問、畢守正、常自謙。啟帖寫明,交與王象藎,次日逐門送去。

  王象藎送啟到了孔耘軒家,恰遇程嵩淑在座。王象藎磕頭稟安訖,將啟帖展在案上。孔耘軒看道:「你家大爺塗殯已久,怎的素日不言殯埋,今日忽的舉此大事,豈不倉猝?」王象藎道:「小的一向在城南住,昨日把小的叫進宅里伺候。小的到家,俺家大叔就說因葬事重大,人少辦不過來,所以叫小的辦理。其實忽然舉此大事,還要啟遷老太爺骨殖移穴調向,小的並不知所以。」程嵩淑道:「你說什麼?再細述我聽。」王象藎道:「是殯埋俺家大爺,大嬸子靈柩隨著也葬。還聽說請了一個陰陽胡先生,講老太爺的墳頭向法錯了,還要發開舊墓,另行移穴調向。祀土大賓,還要叩懇程爺。因不曾到程爺家裡,小的不敢在這裡將帖呈上。」程嵩淑道:「你就把請我帖子遞與我看。是我問你要的,不算你不曾送我家。」王象藎遵命,將禮匣內啟帖取出,奉與程嵩淑。程嵩淑接看,也放到桌上,說道:「耘老,你看令婿自己把家業鬧的虧損了,卻去九泉之下生法起祖宗的骨殖來。可恨!可惱!咱們不得束手旁觀,睜著眼叫他陷於不義。」孔耘軒道:「我與他系翁婿,叫我也屬沒法。況且亡女也隨葬,請我點主,我也心裡難過。」程嵩淑道:「主是點不成的,耘老不用作難。他既請咱,耘老一定赴席,不是說令婿譚紹聞,乃是為亡友譚孝移哩。如今說啟遷,是要啟遷譚孝移的尊大人哩。咱們若要順水推舟,做世俗上好人,也不難,只是把譚孝移生前相交,置之於何地?於心著實不安。」孔耘軒道:「此番埋的有小女,卻請我。我心裡不想去,叫舍弟替我去罷。」程嵩淑道:「這請的就不錯。他若是胡請起來,難說一個省城,譚宅請不出一個點主、祀土官麼?這還算心裡有主意。耘老也不必責人無已。」王象藎跪下磕了一個頭,說道:「實不敢相瞞二位爺,這原是小的攛掇的,就為這一宗啟遷的事。」程嵩淑道:「何如?但他既不棄咱這老朽,把咱請到他家,咱就要調停他。所以免他生前之不孝,正所以成孝移兄死後之孝也。耘老你想,他若不請咱做大賓,難說咱既聽的這個話說,就聽其所為不成?只是尋上他們去匡救他,便不如他請咱到他家勸阻他有些來由。象藎,你請的別個是誰?」王象藎逐一述明。程嵩淑道:「你自去送別處帖兒,我管保他啟遷不成。那點主還費商量哩。」王象藎道:「俺大爺陰靈也是感念二位老爺。」孔耘軒道:「看來你此番進來,可不再出去罷?」王象藎道:「小的再往那裡去!只是大相公年輕,是個心中無主意的人,小的就是作難些,千萬隻為俺大爺歸天時,囑咐了小的一常小的再無二心。」程嵩淑道:「耘老,你看象藎真有合於純臣事君之道者。一個平常人就挑起託孤的擔子,他這『象藎』二字,送的不錯罷!」王象藎道:「爺們抬舉小的,小的擔不祝總是老大爺歸天時,囑咐了兩句話,把小的囑咐死了。到今小的再放不下,只是盡這一點心罷。」說畢,王象藎又向別處投帖而去。程嵩淑又說了一場話兒,二人洗盞小酌,日夕歸去。

  卻說到了譚宅請日,眾嘉賓陸續集於碧草軒上,五位老先生,耆宿典型;五位美少年,磊磊英俊,好不羨人。譚紹聞以葬親巨典,廳堂糞除潔淨,盤盞揩抹鮮明,烹佳茗,爇好香,極其恪恭。相見禮畢,五位少年恂恂然各盡後進之禮,五位長者,夸美之中帶些勸勉話頭。這才是高會雅集,下視那庸夫俗子相遇,老者以圓和模稜為精於世道,少者以放肆媟褻為不拘小節,相去奚啻萬萬也。

  午饌不必細述。席罷更酌,眾人問了折柬見召的本意,譚紹聞說了叩懇襄禮的原情。眾人又問歸窆的定期,譚紹聞道:「選擇吉日,在於下月二十九日,申時下葬。」程嵩淑道:「聽說你還要啟遷令祖父母,改穴調向。有這話麼?」譚紹聞一向盤算停當,拿定主意,卻被正經前輩一句問的不知該怎的好,口中再含糊答應不來,勉強道:「他們都說先人埋葬向法錯了,如今只得重新改正。移的不過兩步遠,便是正穴。」程嵩淑道:「你說他們是誰們?畢竟確有其人。」譚紹聞道:「是一個胡先生。」程嵩淑正色道:「你今日置酒相邀,想是為這事關係重大,不敢孟浪。既請我們來,我們與令先君老先生托在素好,此事不可不大家斟酌一番。我看你既不是那目不識丁的鄉曲間農夫,又不是那不見經書的三家村白肚子學生,你舊年在學院面前背誦過《五經》,我就以《五經》問你,你必不能說你不記得。你如今這意思,不過趨吉避凶。言吉凶的莫詳於《周易》,其間言吉的大約都在恐懼、敬謹一邊,言凶的多在亢傲、傾邪一邊;共經了四個聖人的手,可有調向吉、不調向凶的話麼?《書經》上說:『惠迪吉,從逆凶。」你向來是『惠迪』呢,是『從逆』呢?《咸有一德》上說:『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你今日把令尊所葬之令祖又啟遷起來,這是『一』,這是『二三』呢?風水家動說穴暈是個太極圈子,周夫子《太極圖》上說:「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修是修德,不是修墳;悖是悖了理,不是悖了向。太公《丹書》上說:「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凶。』這個吉凶全在你心坎中分金,不是在墳頭上調向。一部《禮記》,言喪者居半,瑣碎零星,事事無所不備。怎的把請風水先生看墳這宗大事,沒有記在上邊?就是《檀弓》上有了闕文,《喪大記》上也不該闕;就是《曾子問》上有闕文,這《問喪》《禮運》《間傳》《三年間》四五篇,喪服還有兩篇,凡居喪之事,絲毫不遺,怎的偏偏把分金調向闕了呢?」

  《周禮》春官之職,有冢人、墓大夫,也只說辨其昭穆之左右,分其爵秩之貴賤,怎的不講龍沙,虎沙,神山,鬼山,牛角,蟬翼,蝦須,蟹眼?想是老周公多才多藝,會卜洛定王畿,單單就是不會看墳,留著這個出奇武藝兒,讓能於袁天綱、李淳風、郭景純、賴布衣們麼?」惠養民看見徒弟閉口無言,攙了一句道:「我在學裡與徒弟背誦《孝經》,見上面有一句『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像是這宗學問也是不可少的。」程嵩淑道:「人老,你胡說哩!這是度後日不為道路,不為城郭,不為溝池,不為強暴所侵,不為耕犁所及的意思。不是看見一個山尖兒,便是文筆插天,該出舉人、進士;看見一個土圪塔,便是連倉帶庫,該出大肚子財主。就請問人老,令徒如今要啟遷他令祖,這是安厝乎?是不安之厝乎?且不必說經書。即如一個人死了,埋在地下,血肉是必化的,骨是輕易不化的。啟遷時,只能拾其骨,那血肉之融化於土中者,勢必不能收拾起來。取骨遺肉,是明明使祖、父之在九泉者,無故而成骨肉分離之象,於心可忍?若果系遠喪合葬,不得已而為之,猶之可也。若毫無他故,只因兒孫欲圖富貴,卻不肯自己讀書,自己節儉,祖宗在泉下,不能再來世上搜尋子孫,兒孫在世上,卻要去地下搜尋祖宗,這還不是一個豈有此理之甚麼?且如祖、父在世之日,心中打算能為子孫籌畫安全,口中訓教能為子孫指示門路,手中持杖執梃能向子孫督責嚴禁,偏偏子孫不能富,不能貴。及至到了死後,魂升於天,形歸於土時候,把棺材往東調上半寸,這便合著來龍水口,子孫此時該發富發貴;往西調上半寸,這便是不合來龍水口了,祖宗陰靈回家,撥亂的旺長門不旺二門,把小孩子捏死上兩個,叫本家傷小口,暗中調唆叫子孫賭博,宿娼,賣田產,丟體面,請問天下有此理否?」說道此處,不但幾位老先生忍不住笑了,就是那幾位後生,極守晚輩規矩,也忍不住笑了。譚紹聞忍不住也笑了。程嵩淑點頭大聲道:「不笑,不足以為道。我且問譚學生:你適才說選擇下葬『吉日』在於下月二十九。選擇家於下葬之日安上一個『吉』字,若是娶親之日更當安上一個什麼字樣呢?每見陰陽官遇見人家有喪,寫個喪式,各行之下俱有『大吉利』三字,豈不是天地間絕世奇文!且即以選擇言之,古人嫁娶之期盡在二月。《夏小正》曰:『二月,冠子,嫁女。』《周禮》地官媒氏之職曰:『中春之月,令會男女。』《詩經》上嫁娶之期,考之,皆在二月。蓋仲春陰陽和順,順天時也。其有喪者,得以不用二月;若無故而不用仲春者,還要加之以罪。難說三代以前嫁娶的吉日,皆在二月麼?至如修造一事,古人多用十月,取其為農隙之時。所以天上北方玄武七宿,內中有個室星——為此星昏中,可以修造房屋,因此名為營室星。《詩經》所謂「定之方中」是也。難說古人修造動土豎柱上樑好日子,都在十月麼?至於古人葬期,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踰月。想是古人將死時,先請下一個好陰陽先生,揀定了下葬吉日,然後商量好這易簀之期,好去病故麼?若不然死的不合板眼,定怕子孫貧賤時,埋怨祖宗死的不成化命。凡我所說,俱本聖人之經訓,遵時王之令典,敢非聖者無法,為下者不倍?但不知孔子從的,後人如何卻從不的?況且時王之制,所頒的有要萬民使用的皇書,內中嫁娶安葬,以及為士者入學,為農者栽種,為工者修造,為商者開市等項,俱有現成好日子。陰陽家卻別有講究。總而言之,這些亂道,直是敢悖聖訓,不遵王法而已。譚學生,你各人看該怎的,隨你便了。」蘇霖臣道:「總是人為禍福所惑,所以此等術土,得行其說。」程嵩淑道:「求福免禍,原是人情之常,人斷沒有趨禍而遠福者。但禍福之源,古人說的明白:「福是自求多的,禍是自己作的。再遲十萬年,也是這個印板樣兒。如耕田的糞多力勤,那收成就不會薄了。如以火置於乾柴亂草之中,那火必不能自己滅了。所以聖人說個『自』字,『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自作孽,不可活』;不曾說,『永言看地,自求多福』,也沒說『不調向,不可活』罷?」張類村道:「風水之說,全憑陰騭。總是積下陰德,子孫必然發旺;損了陰騭,子孫必然不好;縱然葬在牛眠吉地,也斷不能昌熾。總是人在世上,千萬保守住天理良心,再也不得錯了。」孔耘軒道:「先我想說一宗舊事兒,我怕對著小婿不敢說。昔日有個前輩,原是單寒之家。後來中了進士,做到湖廣布政司。臨終時,子孫環列病榻求遺囑。這老先生囑道:『汝曹葬我時,只要淺埋。』子孫不解其故,問道:『大人云云何也?』這老先生道:『吾以寒士,致位方面,全憑著少年功苦,居官勤謹。今汝曹承我這個薄蔭,必然不肯讀書,生出驕奢淫佚。久之,必致落魄。那一時無可歸咎,定說墳地不佳,另行改葬。我所以教汝曹淺厝者,怕後來土工們費力耳。』」說到這裡,孔耘軒住了口。程嵩淑接道:「譚學生,你今日要啟遷令祖,卻是令尊逆料不到的,當日必是深埋,今日土工豈不費力麼?」譚紹聞面上似有不悅之色。程嵩淑看見了,說道:「譚紹聞呀譚紹聞!你那意思像有不喜我輩所說之話。我爽利對你說罷,你若敢妄行啟遷,我就要呈你個邈視父訓,播弄祖骨。我程嵩淑,實為與你父道義至交,不能在你面前順情說好話。你要知道!」說著,早已向眾賓一拱,離座而去。眾人挽留不住,昂然出園門,向胡同口走訖。

  張類村道:「程嵩老亢爽性子,沒吃酒也是這樣。總之,不過是不想叫譚世兄啟遷,輕舉妄動的意思。譚世兄,你何苦定為調向之說所拘?《陰騭文》上說的好:『欲廣福田,當憑心地。』我也奉勸念修,把那啟遷的話止住罷。」譚紹聞道:「小侄也未嘗執一,定要啟遷。既是眾位老伯這樣指示,想是行不的,小侄就恪遵成命。」蘇霖臣道:「這才是哩。」婁朴及四五位新進後生都說:「列位老先生卓見高論,不可有違。」遂把啟遷一事止住了。王象藎心內暗喜,自是不用說的。譚紹聞道:「至於葬期,是難改的。」婁朴道:「葬期已定,何必更改。」惠養民道:「事之無客於義者,從俗可也。」惟有孔耘軒怕嬌客起嗔,早已默默然,「游夏不敢贊一詞」。嗚呼!冰清而玉不潤,做丈人的好難也!

  日色已夕,眾賓辭歸,譚紹聞送至胡同口,拱立送別而去。

  次日,譚紹聞又寫了帖柬,另著雙慶送去,請的是盛希僑、夏逢若、王隆吉三位盟友。

  盛希僑見了請帖,即刻騎馬而至。進了碧草軒,見了譚紹聞道:「我見你下的全幅素帖,想是要葬老伯麼?」譚紹聞道:「是。」盛希僑道:「一來請的日子我不能來,二來咱是弟兄們,有事就該先到。我先問你,是什麼事還沒停當哩?對我說。」譚紹聞道:「我這事做的有些倉猝,諸事匆匆,並想不起來少的什麼;我在這裡才想起刻行狀、鐫墓誌的事。」盛希僑道:「這話你就休對我說,你說我也不聽。依我說,我該幫你幾兩銀子。爭乃第二的近來長大了,硬說我花消了家業。我近來手頭也窘些,我只助你一百兩罷。就送的來。至於行大事時節,桌、椅、春凳、圍裙、坐褥、銀杯、象箸、茶壺、酒注、碗、碟、盤、匙,你要幾百件就是幾百件,要幾十件就是幾十件。只發給老滿一個條子,叫他如數押人送的來。至於搭棚擺設,棚布、柱腳、撐竿、圍屏,得幾百件,憑在賢弟吩咐,就叫老滿來搭。如敢弄的不合款式,我來弔紙時看見了,我吆喝他。人不足用,叫寶劍兒領來幾個你支使。臨時,只看你要行幾天事,或十日半月,或八天九天,就把咱的戲,叫他們門前伺候——如今戲整本、散出,也打的夠唱十幾天了。飯也不用你掛心,也不用你賞他們錢。咱的大事,咱的戲,不叫他唱要他做啥哩?我回去就差人上陳留叫他們去。」譚紹聞皺眉道:「戲怕難唱。有幾位迂執老先生,怕他們說長道短的。」盛希僑道:「胡謅的話!你家埋人,也不是他家埋人;我來送戲,也不是送與他家唱。那年在你這書房裡,撞著一起古董老頭子,咬文嚼字的厭人。我後悔沒有頂觸他。這一遭若再胡談駁人,我就萬萬不依他。」譚紹聞道:「畢竟使不的。」希僑道:「俺家中過進士,做過布政,他們左右不過是幾個毛秀才貢生頭兒,捏什麼訣哩。我走了,諸事一言而定。到那日有人坐席,不必等我,我不能來。我回去,即打算上陳留的人。寶劍兒,解牲口。」譚紹聞再欲開言,盛希僑早已出了園門。寶劍兒牽馬遞過鞭子,回頭一拱,忽的上馬而去。

  紹聞回到軒上,心中打算行狀、墓誌的事。既是外父不點主了,就以此兩宗稿兒奉懇。時日已迫,速辦石板、木板。

  及到請客之日,王隆吉及夏鼎先後到了。擎杯拜懇,王隆吉是內親,任了管內邊銀錢、廚中買辦雜事;夏逢若系盟友,任了管外邊賓客席面酒酌雜事。不在話下。

  自此以後,開壙,券墓,有泥水匠;破木造槨,有木匠;冥器樓庫,有扎彩匠;孝幔,衣巾,有針工;碑碣,莫志,有石匠;雕刻梨木,有刻字匠;酒有酒館;面有磨房;髹治棺槨,有漆匠。一切置買什物,指畫款式,好不匆忙。

  將近啟柩之日,忽的雙慶兒說道:「門外有個標營兵丁,說他叫虎鎮邦,有一句要緊話,要見大叔。」譚紹聞吃了一驚。

  覺的是前日那宗賭債,竟等不得殯事完,可上門來了,好不發急。雖心中有幾分怯意,又不能不見,又不敢不見。遂安排下營葬事忙,迨大事過後再為酌處的話頭,應付這虎鎮邦。只得請到軒上。虎鎮邦進的軒中,也作了一個揖,只說道:「好譚相公,通是把我忘了!」這譚紹聞早把臉上顏色大變。正是:

  人生萬事總消閒,浩氣充盈塞兩間。

  偏是臉前逢債主,風聲鶴唳八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