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程公原是個嚴中寓慈,法外有恩的心腸。若是這宗誘賭之案,盡法究治起來,范姑子就該追去度牒,飭令還俗;張繩祖、王紫泥就該褫革巾帶;王學箕、雙裙兒就都該到案加刑;譚紹聞也該追比賭債懸贓——清官以之充公用,貪吏以之入私囊。爭乃程公慈祥為懷,口中雖說了「詳革」「開場誘賭」,傳稿轉申,卻留下空兒,叫張繩祖、王紫泥,自行生法求免。這兩個果然遍央城內縉紳,懇恩免詳,情願受罰。遞了改過自新甘結,程公批了「姑准從寬,仍前不悛,定行倍懲」字樣。次日早堂,把賈李魁責了三十大板,白興吾二十大板,取具與譚姓永無葛藤的遵依,發落去訖。
單留下譚紹聞、王中二人,跪在堂前。程公教訓道:「譚紹聞呀,你豎耳細聽。本縣取你,原為當場文字英發超雋,複試時見你品格軒昂俊秀,看你是遠到偉器,遂定了你為首卷。況府試時,仍是首卷。本縣自喜相士無差,這兩隻眼睛也自信得過。學台案臨,本縣南陽公出,只料你必蒙進取,為掘井簣山之伊始。誰料你自外栽培,被這一干不肖無賴之徒誘賭,輸下賭欠,且又私自遠揚。以致被白興吾、賈李魁屠沽廝役毆辱踐踏。且又轟至公堂,鳳鸞鴟鴞咬做一團。本縣若執『物腐蟲生』之理究治起來,不說你這嫩皮肉受不得這桁楊摧殘,追比賭贓不怕你少了分文。只你終身體面,再也不得齒於人數。本縣素聞你是個舊家,祖上曾做過官,你父也舉過孝廉,若打了板子,是本縣連你的祖、父都打了。本縣何忍?並不是為你考試,像你這樣人,還作養你做什麼?嗣後若痛改前非,立志奮讀,圖個上進,方可遮蓋這場羞辱。若再毫末干犯,本縣不知則已,若是或被匪案牽扯,或是密的訪聞,本縣治你便與平民無異,還要加倍重懲,以為本縣瞽目之戒。」
這一場話,把一個王中,說的也忘了程公是官,也忘了自己跪的是堂口;竟是眼中噙淚,肚裡磕頭。紹聞觸動良心,雙淚俱傾。程公看見這個光景,亦覺惻然,吩咐主僕回家,好好念書。主僕下堂而去。程公又料理詞訟,不必贅說。
單說紹聞與王中轉回家中。雙慶兒在街中探聽,早把上風官司的話,報於王氏。紹聞進堂樓上坐下,氣色兀自不定。王氏道:「那一遭兒姓茅的騙咱,被官府打頓板子。這一遭賈家又騙咱,又叫官府打頓板子。管情咱主戶人家子弟,再沒人敢騙了。若不是官府厲害,這些人還有叫人過的日子麼。」紹聞無言可答。王中回房,整整睡了二日,其氣惱可不言而喻。
且說孔慧娘,那一次與茅家官司,已氣得天癸不調,遲了一年多,月信已斷。此番又生了暗氣,漸漸咳嗽潮熱,成了癆瘵之症。王氏素愛其賢,催紹聞用藥調治。請姚杏庵診了脈,這月水不調四字,一猜就著,自然是加減四物湯、歸脾逍遙散之類,互換著吃起來。病情有增無減。又聽說知府衙中,有請的江南名醫,叫沈曉舫。譚紹聞與外父孔耘軒商量,費了許多委轉,請至家中。沈曉舫診了脈,到了碧草軒,告於孔耘軒道:「令愛之症,固是氣血兩虛,但左關的脈,現了危變。大抵是婦人喜怒,鬱結成了一個大症。從來心病難醫,只因其病在神,草根樹皮,終不濟事。弟聊寫一方,只雲塞責。若要痊可,還須另尋高明。」孔耘軒點頭稱善。開了一方,即要告辭。譚紹聞再三懇留,沈曉舫決意要去。這才是名醫國手,不肯以性命為僥倖的意思。慧娘吃了沈曉舫藥方,標症略除。再欲懇時,一來知府衙門,侯門深似海;二來即令再請,沈曉舫診視已明,也就不肯再為勞而無益之舉。紹聞又請了本城新出時醫張再景來看,極口把以前的醫生痛加詆毀,把從前立的方子重為批駁。
究之張再景的本領,也不過是聽說心虛少寐,只須茯神、遠志;聽說口乾塊疼,只須是五味、三棱而已。見病勢日漸沉重,自辭而去。
忽一日,王氏正在樓下,只見後胡同鄭大嫂進的樓來。這鄭大嫂,就是譚孝移自丹徒回來,打端福兒時,來望的鄭翁娶的後婚老婆。王氏讓坐道:「你等閒不來,想是今日閒了。」
鄭大嫂道:「我沒事也討不得閒。聽說大相公娘子身上不快,我來望望。」王氏道:「大嫂費心。」鄭大嫂道:「如今城西南槐樹莊舍藥哩,大奶奶何不去走走,拜付藥呢?」王氏道:「我沒聽說這話。」鄭大嫂道:「是上年天旱,槐樹莊擂了一個馬子,說是猴爺,祈了一壇清風細雨。如今施金神藥,普救萬人。有命的是紅藥、黃藥,沒命的多是黑藥,或是不發藥。才是靈的。昨日我的侄女病的命也不保,我去拜了一付紅藥,就吃好了。我所以今日來對大奶奶說。」王氏道:「那馬子跳起來我怕的慌。」鄭大嫂道:「如今沒馬子,只用燒上香,放下一盅水,有藥即下在盅內。」王氏道:「離城多少路呢?」鄭大嫂道:「不遠,在惠家莊南邊有半里路。」王氏忽然想起滑氏,也要看看他,遂說道:「今日去的麼?」鄭大嫂道:「天天有人在那裡,如何去不的。」王氏道:「你引我去何如?」
鄭大嫂道:「我就去。」王氏便叫德喜兒催蔡湘套車。
蔡湘把車套好,撈在胡同口。王氏帶了買香紙的錢,同著鄭大嫂,攜著樊爨婦,坐到車上。德喜緊跟著。蔡湘鞭子一場,轉彎抹角,出了南門而去。
卻說王氏臨行,鎖了堂樓門。冰梅引著興官兒在東樓伺候慧娘。只見趙大兒進來,慌慌張張說道:「有一個女人,背個包袱,說是會治玻聽說嬸子有病,情願調治,不要謝禮。現在廚房等著哩。」慧娘聽說,忙道:「只怕是卦姑子罷。堂樓門鎖著不曾?」趙大兒說:「鎖著哩。」慧娘道:「你快出去跟定他,寸步莫離。冰姐,你把這樓門上了,把興官放在床上,交與我。你上樓把花門開了,伸出頭望下看著,小心東西。」
冰梅剛剛頂上東樓門,卦姑子早已敲著門屈戌兒,叫起門來。
慧娘直如不曾聽見一般。叫了一會兒,將窗紙濕破,一個眼朝紙孔兒看慧娘,說道:「好一位小娘子,生的菩薩一般,如何病懨懨的?我在街東頭治蘇家女人病,如今好了。聽說小奶奶身上不好。我來看看。不圖咱什麼東西,不過是我婆婆在神前許下口願,治好一百個婦人病,就把口願滿了。如今治好七七四十九個,添上小娘子,就是五十個整數,還了一半子。往西再到河南府、南陽府治病去。小娘子開門罷。」這孔慧娘直是一個不答。卦姑子又說道:「抱的好一個小相公兒,我今日治一個就好活兩個。若是不治,只怕這小相公想娘,也是難指望的。」慧娘依舊不答。卦姑子又道:「我這藥不用火煎,也不是丸藥,只是一撮紅面兒。一口水就吞下去,才是靈驗哩。不忌生冷,也不忌腥葷。遇著我,是小娘子前世緣法。」慧娘仍自不答。這興官想吃乳,慧娘無法可哄,哭將起來。卦姑子道:「不吃我的藥,只怕有的哭哩。」冰梅聽的哭聲,下的樓來,將近內房門,慧娘擺擺手,又叫上樓。這卦姑子一發惱了,大拍窗欞而去。又到廚房,叫趙大兒燒茶吃。趙大兒方欲應允,提了一把廣錫壺兒下茶葉,卦姑子道:「我有茶葉。」接錫壺在手,揚長出門而去。趙大兒出門追趕,其行如飛。趙大兒只得放開,舍了錫壺,緊閉後門。回來告于慧娘,慧娘道:「小事。」冰梅抱起興官,問慧娘如何一句話不答,慧娘道:「奶奶不在家,理當如此。」趙大兒道:「奶奶在家,必上卦姑子當。」
這話不必再述。單講王氏車上對德喜道,要在惠家莊下車。
及到惠養民門首,德喜道:「這就是惠師父大門,停車罷。」
王氏與鄭、樊二婦人,一齊進了門,滑氏正在院中洗衣,看見了笑道:「哎喲,好親家母呀,啥風兒刮上來?」讓屋內坐下,開口便道:「如今分開了,也不像人家了,親家母休要笑話。」
王氏道:「從你走後,俺家何嘗像人家哩。」吃了茶,說起為慧娘拜藥的話,滑氏極願同去,王氏喜之不勝。
大家不坐車,走了半里路,到槐樹莊。只見一株老槐樹下,放了一張桌兒,上面一尊齊天大聖的猴像兒,一隻手拿著金箍棒,一隻手在額上搭涼棚兒。臉前放著一口鐵鑄磬兒,一個老嫗在那裡伺候。有兩三家子拜藥的。樊爨婦叫德喜兒買了樹下一老叟的香紙,遞與王氏,四人一齊跪下,把盅兒安置在桌面上。老嫗敲磬,王氏卻祝讚不來,滑氏道:「譚門王氏,因兒媳患病,來拜神藥。望大聖爺爺早發靈丹妙藥打救,明日施銀——」滑氏便住了口看王氏,王氏道:「十兩。」滑氏接口道:「創修廟宇,請銅匠鑄金箍棒。」老嫗敲磬三椎,眾人磕了頭起來。遲了一會,揭開盅上紅紙,只見盅底竟有米粒大四五顆紅紅的藥。一齊都向王氏祝喜,王氏吩咐與敲磬老嫗一百錢,命德喜兒雙手捧定盅兒。到了惠家莊,滑氏又與了一個大碗,將盅兒放在裡面,囑了德喜小心。
滑氏留飯,王氏道:「還要打發吃神藥。」滑氏也不敢留,王氏與二婦人,依舊上車進城。到了胡同口,進家。德喜後到,把藥遞與王氏。
王氏送到東樓,向慧娘說了原因。慧娘不欲吃,心中感激婆婆仁慈,不勝自怨,因婆婆親身拜禱,只得將神藥服訖。笑道:「這藥倒不苦不咸。」
王氏指望指日可痊,誰知漸漸臥床不起。王氏也因久病惹厭,樓上埋怨道:「人家說百日床前無孝子,著實羅索人。」
譚紹聞連日被盛希僑請去看串新戲,也不在家。惟有冰梅日夜不離,殷勤伏侍。
那一日夜間,慧娘昏昏沉沉睡去。睜開眼時,只見冰梅在燈下流淚。叫了一聲冰梅,冰梅急把眼淚拭乾,笑嘻嘻道:「是要茶麼?」捧過茶來,慧娘吃了兩三口。慧娘道:「興官哩?」冰梅道:「在床東頭睡了。」慧娘道:「你先哭什麼?」
冰梅笑嘻嘻道:「我沒哭。」慧娘道:「我已看的明白了。」冰梅笑道:「我是灰迷了眼,眼酸,揉的流出淚來。」慧娘道:「你沒哭也罷。你聽我對你說,我這病多不過兩三天光景,不能成了。」冰梅道:「全不妨事,且寬心。」慧娘道:「我想和你說會話兒,我死後,你頭一件,照管奶奶茶飯。奶奶漸漸年紀大了,靠不得別人。第二件,你大叔是個沒主意的人,被人引誘壞了。我死之後,你趁他喜時勸他,只休教他惱了,男人家性情,若是惱了,不惟改不成。還說你激著他,他一發要做哩。你的身份微,我也替你想過,就不勸他也罷。第三件,你一定留心興官讀書。十分到那沒吃穿的時候,也只得罷休;少有一碗飯吃,萬萬休耽擱了讀書。還有一宗話,若是他爹再娶上來,你要看他的性情,性情兒好,要你讓他;性情兒不好,也要你讓他,未必不如咱兩個這樣好。」只這句話,直把冰梅說的淚如檐下溜水,沒有點兒滴的,再不能抬起頭來。慧娘又道:「我死後,你也休要想我。我到咱家,不能發送爺爺入土,不能伺候奶奶,倒叫奶奶伺候我。且閃了自己爹娘。這個不孝,就是陰曹地府下,也自心不安。」話未畢,興官轉身醒了,慧娘道:「你抱他起來,我再看一遍兒。」冰梅叫興官兒:「娘叫你哩。」興官揉著眼起來,便爬到床西頭。慧娘道:「好孩子,只是將來長大了,記不清我。」冰梅道:「興官,與娘作揖兒。」慧娘道:「休叫如此,一發叫我心如刀攪一般。我說的話多了,喘的慌,你還放下我睡罷。」冰梅扶慧娘躺下,又把興官抱著睡到床東頭。
到了次日早晨,慧娘已是氣息奄奄,十分不好。冰梅告於王氏。王氏慌了,著德喜兒往盛宅叫譚紹聞,著雙慶兒請孔耘軒。譚紹聞在盛宅清晨起來,正與昆班教師及新學戲的生旦角兒在東書房調平仄,正土音,分別清平濁平清上濁上的聲韻。
德喜兒急切不得見面。及見面時,日已三竿。譚紹聞聞信急歸,孔耘軒夫婦已到多時。孔耘軒一向不喜女婿所為,不曾多到譚宅,今日女兒將死,只得前來訣別。慧娘猛睜開眼,看見父親在床邊坐了一個杌子,把那瘦如麻稈的胳膊強伸出來,撈住父親的手,只叫得一聲:「爹呀!」後氣跟不上,再不能多說一句話兒,眼中也流不出淚來,只見面上有慟紋而已。孔耘軒低頭流淚。孔夫人再欲問時,慧娘星眸圓睜,少遲一個時辰,竟辭世而去。
紹聞也不料慧娘今日即死。到家時,外父外母圍著病榻,自己也覺無趣。慧娘絕氣,合家大哭。紹聞夫婦之情,也不免大慟起來。
大家哭罷時,孔耘軒向王氏與譚紹聞道:「親家母,姑爺,小女自到府上,不曾與府上做一點兒事,今日反坑累人,想是府上少欠這個福薄丫頭。棺木裝殮,一切俱聽府上尊便,不必從厚,只遮住身體,便算便宜了他。」王氏哭道:「我可也是不肯呀,這娃兒才是孝順哩,我如何忘得他?」說罷又大哭起來。孔耘軒揮淚道:「我回去罷。叫拙內在此看著收殮,也是他母女之情。」譚紹聞道:「外父少留片刻何如?」耘軒道:「我在此難以悶坐,卻又不便宜看入殮。我坐車回去罷。黃昏時,叫掌燈來接你外母。」出了後門,孔耘軒流淚滿面,又回頭看看門兒,一面上車,一面低著頭大慟。
譚紹聞也自揣平日行徑,不合此老意思,只得悵然進家。
又見冰梅抱著興官,向隅而泣,哭了個少魂無魄。
此下抬棺木、殮衣衾的話,不必細述。黃昏時孔纘經到來,大哭一常等的裝殮後,命家人打燈籠,將孔夫人接回。
譚紹聞覺得王中不在家,諸事都沒個頭緒。次日一早,急差人往南鄉叫王中。原來王中在南鄉辦理賣產還債的事體,與經紀已有成說,賣地三頃,宅院一處,買主名喚吳自知。忽聞少主母病故,頓時成了一個啞子。跌腳嘆道:「敗的由頭來了!」
少不得與房地行經紀,同了買主吳自知,另訂進城交價日期。
遂並來人一齊到家。王中進門,見少主母棺木,停在廳院東廂房。向前磕了一個頭,不敢落下淚來。忍不住回到自己房內,大慟一陣子。嘆道:「好一個賢慧的少主母,為何死得太早!」
急揩乾眼淚,出來料理喪事。
主事的是王隆吉,辦雜事的是王中。鄰舍街坊,與一班同盟兄弟,都來弔唁。五日塗殯,遂把一個聰明賢淑的女子,完了一生。正是:縹緲微魂漸赴冥,喃喃細囑那堪聽,合家號哭尋常事,萬古傷心一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