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譚紹聞五更鼓一點平旦之氣上來,口中不言,心內想道:「我譚家也是書香世家,我自幼也曾背誦過《五經》,為甚的到那破落鄉宦之家,做出那種種不肖之事,還同著人搶白母親,葬送家財?母親孀居,憐念嬌生之子,半夜不曾合眼,百般撫摩——」又想起父親臨終之時,親口囑咐「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的話:「我今年已十八九歲,難說一點人事不省麼?」心上好痛,不覺的雙淚並流,哭個不祝一把手扯住母親的手,叫了一聲:「娘,我再不敢了!」王氏道:「你心裡想吃什麼,廚下我留著火哩。他們不中用,我與你做去。」這紹聞聽得母親這個話,真正痛入骨髓,恨不的自己把自己一刀殺了,哭道:「娘,我算不的一個人了。」王氏道:「自己孩子,沒啥意思。誰家牛犢不抵母,誰家兒子不惱娘。你只好好的,那七八十串錢值什麼。你那氣性也太大,再休嚇我。」這譚紹聞越發哭的連一句話兒也答不出來。
冰梅醒了,不待吩咐,到廚下煮了一壺滾水,燙了一碗蓮粉,捧與紹聞。紹聞問:「天有多大時候了?」王氏道:「窗紙是燈照著,天已大明。」紹聞道:「我要去看王中去。」王氏道:「他是出汗的病,怕染著你。」紹聞道:「我不怕。這王中是咱家一個好家人。他如此時不病,我斷然沒有這事。我要去問他病去。」王氏道:「那病染人。你既要去,到飯時去。你吃些飯兒,再吃兩盅酒兒,叫大兒把他叫出來。他就不能出來,叫他把屋裡灑上燒酒,薰上蒼朮艾葉,你略坐坐就出來。依我說,一個家人就是好,也犯不著主人家到他屋裡看他。他也擔不起。」紹聞道:「就依娘說,飯時看他罷。」
少時,趙大兒起來,王氏把這話對說。趙大兒回房,把大相公要來看病的話述於王中,王中心內暗道:「這也大奇。想是在外邊弄出什麼事來,心內沒了主意,急來商量話說,也是有的。」因向趙大兒道:「你發落我起去,扶我到東樓下,請大相公說話。我這病會染人,不可叫大相公到這屋裡來。」趙大兒道:「怕你不能動移。」王中道:「畢竟輕似從前那一番兒,走幾步兒不防事。」趙大兒果然扶持丈夫起來,吃了些須東西,拄上傘柄,攙著到樓院。王中說道:「請相公到樓下說話。」
紹聞聽見王中聲音,便出來,趙大兒已攙進東樓去了。紹聞進的東樓,說道:「王中,你坐下。」王中道:「把個破褥子放在地下,我侹著罷。大相公坐遠些。」紹聞坐下道:「王中,你竟是瘦的這個樣兒。」王中哼哼的說道:「有二十多天沒見相公,相公要說什麼?」紹聞道:「話兒太長,怕勞著你,我只截近說了罷。我一向乾的不成事,也惹你心裡不喜歡。我如今要遵你大爺臨終的話,『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八個字。你當日同在跟前聽著。我今日同你立一個證見。我一心要改悔前非,向正經路上走。我如後話不照前言,且休說我再不見你,連趙大姐,我也見不的。」王中強起半截身子,說道:「相公呀,若還記的我爺臨不在時囑咐的那話,咱家就該好了。」話未及完,王氏恐怕疫症傳染,站在門外說道:「你出來罷,王中也當不的再勞碌了。不過你改志就罷。」王中道:「大奶奶說的是。」紹聞只得出來。」王氏扯到樓上,又叫吃了兩三盅酒。
王中又歇了一會,趙大兒攙回去了。王中口中不住的謝天謝地。從來人身上病好治,心病難醫。王中一聽說少主人自己立心改志,這心中如抽了一根大梁一般,況且本來出過透汗,不過三五日就漸漸好來。到十天以後,一發如常。再加之病後善飯,又比前日胖大些。這紹聞一連半月,也沒出門。夏逢若也來尋了幾回,只推有病不見面。真箇是過而能改,復於無過。
一日,王中到樓門前說道:「大相公半月沒有出門,每日閒坐著沒個事體,也不是個常法。總是讀書是頭一件事。讀書須要從師。畢竟如今商量從先生的事體才好。但如今請先生,也將近冬天了,到了來年,再上緊打算這宗大事。大相公何不每日到後書房中靜坐看書哩?」紹聞道:「後書房原叫戲子們董壞了,還得蔡湘著實打掃打掃。」
王中因去碧草軒一看,只見放著戲箱、戲筒,心裡厭惡之極。便請紹聞也到軒上,商量安插箱筒的話。紹聞到軒上,對王中也覺著實慚傀。王中道:「人家這東西,怎麼安置他?」
紹聞想了一想道:「罷了,叫人抬在侯先生住的那所空房子裡罷。等那姓茅的來,他還欠咱借帳糧飯錢二百多銀子哩,他還了咱,叫他抬的去。」王中道:「寧可舍了這二百兩銀,斷乎不叫這東西在咱家裡放。」紹聞道:「這箱子裡雖不曾見,他說還有千數銀子的衣裳在內邊。久後『要得不廝賴,只要原物在』,還怕放在空房子裡,萬一人偷了他的,卻也不是耍的。明日尋個人住在那裡,替他看守。大約不久茅家自搬的去。」
這王中叫宋祿、鄧祥、德喜、雙慶幫著蔡湘,整整的搬運掃除了一天,方才把屋裡院內,略清了些眉眼。又叫泥水匠、裱褙匠堊牆糊窗,方才可以進去的人。這紹聞果然抱舊日所讀書本,上軒里翻閱。
忽蔡湘說道:「有一個皮匠,新來的,要賃放箱筒那處房子哩。他只住兩間,要賃與他時,他情願一年出三千錢。家中要叫他做活,他情願伺候。若咱家用房子時,不拘何時,只對他說一聲,他就走。如今現放著戲箱,得一家子人看著也放心。」
這原是蔡湘在街上收拾舊鞋,兩個說起閒話。皮匠要賃房子,蔡湘說:「我主人就有兩間房子。」那皮匠就不要工錢。所以蔡湘回來,在少主人面前極力攛掇。紹聞道:「卻也不在錢之多少,叫他看那院子卻要緊。王中沒在家,等他鄉里回來再商量罷。我如今讀書哩,這些小事我不管。只要人妥當,那戲箱托得住才好。」蔡湘道:「做小生意的人,自是妥當的。王中現今沒在家。鄉里佃戶田家,他的大兒死了,沒人做活,情願丟地。王中安插佃戶,清算租欠,也得好幾天哩。」紹聞道:「你就叫那皮匠寫一張賃約,尋個保人,就與他祝」次日,那皮匠果然拿了一紙賃契,名字叫高鵬飛,尋了個保人,來碧草軒來。紹聞說:「保人我不認的。」蔡湘道:「我認的,是南門宋家店當槽的秦小宇。」紹聞接了賃約,把房子承許下,其實蔡湘何嘗認的秦小宇,只因自己攛掇的這宗事,恐怕不成,所以聽聲順口說認的。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紹聞獨坐三五日,漸漸覺的悶了。日晚將歸,忽然夏逢若到了軒中,開口便說道:「病是好了?我來過幾次,只是不出來。又不干我的事,是紅玉托我與你寄個信兒。我對他說去了兩三次,只是說有病,不得見他。那娃子一發哭將起來,叫我替他捎了一條汗巾兒。遞與你,我就別的沒事。」因把袖子內汗巾兒丟與紹聞,說道:「我走罷。」紹聞接了汗巾,一手拉住逢若道:「你休走哩。委實我身子不好了幾天。」逢若道:「你不好不不好,對我說做啥哩?我又不是醫生。我只把信給賢弟捎到,隨你兩個怎麼罷。」紹聞道:「我如今也想著去,只是不敢去。前日家中好吵鬧哩,叫我也沒法子。」
原來夏逢若前日與張繩祖分了紹聞的肥,正好引誘他漸入佳境,不料譚紹聞遠揚不至。這張繩祖因與夏逢若商量道:「譚家這宗好錢,不翻身,不撒賴,如何再不來了?」因想起招致紹聞法子,向紅玉奪了一條汗巾子,來誆紹聞重尋武陵,是勾引他再來賭的意思。從來開場窩賭之家,必養娼妓,必養打手,必養幫閒。娼妓是賭餌,幫閒是賭線,打手是賭衛。所以膏梁子弟一入其囮,定然弄的個水盡鵝飛。然後照著這個衣缽,也去擺布別人。這張繩祖、夏逢若都是山下路上過來的人,今日生法譚紹聞,正是勾命鬼來尋替死鬼。饒你聰明伶俐,早把一根線,拴在心蒂上,一扯便要順手牽來的。
這譚紹聞心中想去,百般打算,只是前日在母親面前說的過火,又在王中面前承許的斬釘截鐵。今日眼中看著汗巾,耳內聽個哭字,好生不安。因央夏逢若道:「你是千能百巧的人,替我想個法子。只去這一遭,安慰了紅玉,往後我就再不能去了。」逢若看見紹聞著了藥兒,因笑道:「這有何難。我先問你,你家那個勾絞星家人王中,在前院裡住,是在後院裡住呢?」紹聞道:「他在東院裡祝他如今也沒在家,前日往鄉里去了。說得好幾天才能回來。」逢若道:「王中在家是一樣計策,王中不在家又是一樣計策。」因附耳向紹聞唧噥了幾句,遂拍手道:「你說如何罷。」紹聞點頭道:「卻也使得,只是久後必露馬腳。」逢若道:「咦!若要不露馬腳時,你只好好書房看書,斷乎沒一點馬腳。你心裡又想取樂,可管馬腳、馬蹄子哩。」紹聞道:「也罷。」逢若相別而去。
紹聞回家,到晚上點燈樓上看書。還沒定更天氣,只聽得後門上拍門大叫。紹聞去問了來人的話,回來到樓上說:「是我隆吉哥得了緊心疼,問咱家尋真橘紅,說是我爹在丹徒帶來的。」王氏道:「橘紅是什麼?」紹聞道:「橘紅是藥。咱家書櫃裡有,我去尋去。」因向書櫃中不知包了點子什麼片子,說:「尋著了。」王氏道:「你也跟的看看去,即速與我個回信兒。」紹問道:「街上夜緊,盤查也厲害。我明早去罷。」王氏道:「你快跟的去,明早回來也不妨。」紹聞得了母命,叫德喜兒收拾後門,便從胡同口出來。只見黑影里一個人迎著,悄悄說道:「出來了?」紹聞一看,正是夏逢若。說:「那叫門的人呢?」逢若道:「那是我一百錢覓的,他的事完了,自己走開。」
二人轉至大街往東正走,只見碗口大字一個燈籠,上面寫著「正堂」兩個字,有四五個人跟著,一位老爺騎著馬。紹聞嚇了一驚。逢若道:「怕啥哩!」一直往前撞去。只聽跟隨人役大聲喝道:「什麼人?」逢若不慌不忙說道:「是取藥哩。」
那老爺在馬上即接口道:「拿藥來驗。」逢若袖中取出一封藥,上面還牒著一個方子。從人拿起燈籠,那老爺展方一看,問道:「是你什麼人害病?是何病症。」逢若道:「小人母親害心疼。」
那老爺微笑了一笑,說道:「醫生該死。」將藥遞於從人轉付逢若,又問:「那一個人呢?」逢若道:「是小人兄弟。」那老爺說道:「去罷。」二人走開。
紹聞道:「你那裡有這現成的藥?」逢若笑道:「晚上街頭走動,說是取藥就不犯夜了。這一句子金銀花,我已使過三遭了。」紹聞道:「藥方兒呢?」逢若笑道:「那是我在姚杏庵鋪子裡揭的。」紹聞道:「假如沒有藥時?」逢若大笑道:「那就沒法子麼?就說是接穩婆。難說做老爺的,去人家家裡驗女人不成?」
一路說著,早到了張繩祖家。叫開門進去,又有幾個新家兒在那裡擲色子。紅玉仍舊在旁說笑。看見譚紹聞,又有一段撒嬌獻媚的話。逢若也溜下場兒去了,回顧紹聞道:「還算咱兩個的罷,好撈撈前日咱輸的。」紹聞欲續前緣,遂含糊答應了。問道:「東小房有燈麼?」張繩祖道:「有燈。」紹聞道:「紅玉,咱去東小房裡說話。」紅玉懶意不想去,其實新有主顧不敢去了。張繩祖道:「去坐坐不妨。」紅玉方才跟去。
說了一會話兒,燈也息卻。
只聽得賭場中一人發話道:「好不識趣的狗攮哩!什麼王孫公子麼?」又聽得是張繩祖聲音說道:「為我,為我。」又聽得夏逢若聲音說道:「千萬休說一句話,我磕頭就是。」又聽得歇了色子,到院子裡唧唧噥噥一陣,有聲高的,有低聲的,聽不真實。又遲了一會,依舊上場,轟轟烈烈的擲將起來。譚紹聞少年書愚,那曉的就裡,只說是賭場爭執,後來又說好了,另擲起來。
到了次日日出時,那些人還在那裡喊麼叫六。紹聞到賭場,張繩祖說道:「起來了?好呀,令夥計輸了二百八十串。」夏逢若道:「二百八十串值什麼!你休心慌,俺夥計們輸得起還得起。收拾了不擲罷。」又見一個年幼的後生道:「晦氣!晦氣!偏偏的還是輸了。我明日把這一百三十串錢,就送一百三十兩銀子。若是再來你這裡,就是紅玉的漢子。」繩祖笑道:「休生氣,日頭多似樹葉哩。」那後生恨恨而去。別人也陸續起身去了。紅玉早已上後宅去訖。單單只落下夏逢若、譚紹聞、張繩祖三個人。張繩祖道:「老夏,你與譚相公這錢,我不去取,你兩個自送來罷。」夏逢若道:「四更時我還贏八九十串,臨明時一陣兒輸下帳了。氣人!氣人!」譚紹聞此時,心中悵悵然莫知所之。逢若道:「咱走罷。明日打算與他送錢就是。我明日把先父做官撇下的八兩人參,到鋪子裡兌了,這半股子帳就完了。賢弟,你這一百四十串,也不值你什麼,完他就是。」
紹聞蹙眉不語。張繩祖道:「好朋友們何在這。就是一時作難,多遲幾日不妨。」一齊起身,繩祖送出大門。
二人到了分路時節,紹聞道:「你送我去,我獨個兒街上走不來。」逢若道:「一夜沒睡,我到這裁縫鋪後頭睡睡哩。你走罷。」譚紹聞只得獨行。穿街過巷,一似人都知道的一般,只疑影有人指他。
到了胡同口,進後門,王氏接口便問道:「你隆哥好了不曾?」紹聞道:「沒啥意思,是來人說的太張致。」王氏道:「叫宋祿套車,我去瞧瞧去。」紹聞道:「只管說沒啥意思,何必去看?再遲些時,我妗子生日,去也不遲。」王氏也只得住了。
紹聞到樓內間,以被蒙頭,一場好睡。直睡到晌午時方才夢醒。這正是:
頓足捶胸說不該,卻因疲極暫陽台;
黑甜原是埋憂處,無那醒時陡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