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聞自那日隨夏逢若去了,家中到晚不見回來。王氏著慌。追問小廝們,有說像是跟的戲走了,有說跟的夏大叔上縣告那姓茅的戲主去了。合家亂嚷亂吵,說是不見了大相公。
此時王中,吃些薑湯,出些須汗津,便覺身上輕快。一片聲喧,已到王中耳朵里。王中踉踉蹌蹌爬起,拄了一根傘柄,趙大兒攔不住,出來到樓院一問,王氏才把碧草軒招架戲子一宗事,說與王中。王中把傘柄向地下搗了四五搗,說:「咳,罷了!罷了!我病了這些時,一發咱家竟是如此。如今大相公哩?」王氏道:「清早戲子走了,他也就沒回家來。說跟的夏逢若趕戲去,又說他兩個要告那戲主哩。」王中久站不住,靠在門扇上,後氣兒接不著前氣兒,說道:「大相公他不敢跟戲,他也不敢告官。一定是夏家引著上娘娘廟大街盛宅去。」王氏道:「或者在夏家也不敢定。」王中道:「總不得在夏家。那夏家單管在人家走動,圖酒食,弄銀錢。他把大相公引到他家做什麼?叫德喜到前頭請閻相公,一同到盛家問問。」德喜道:「閻相公他爹想他,寫上書來,辭了大相公回家,走的多時了。雙慶俺兩個在帳房睡。」王中嘆道:「咳,一發我全不知道。如不然者,你同鄧祥到盛宅問去,管情一問就准。不必驚慌。」王氏見王中說的有準,便放下心。即叫鄧祥同德喜打燈籠,去盛宅打聽紹聞消息。一家都點燈等著。趙大兒將王中攙回東院,安插睡訖。
王氏等到二更,鄧祥、德喜回來,說:「盛宅並沒大相公影兒。」王氏埋怨道:「大相公既不曾在他家,如何不早回來?」德喜道:「俺到盛宅,門上哄俺,說大相公在他家。角門鎖著,不得進去。費了多少力氣,才得進去。只見四五個客,還有兩個女人,都在那裡擲色子。俺恐怕大相公在那裡睡了,問了盛大爺一聲。盛大爺惱的了不得,說:『你爺家裡有了戲,還想起朋友們麼?更深夜晚,卻來這裡尋他。』俺們出來時,大門又上鎖了。央他那把門哩開門,他們也擲色子到熱鬧中間,那個還顧的理人。費盡多少唇舌,才開開門,俺們才得回來。街上又撞著一位老爺查夜,把俺兩個盤了又盤,只說俺犯夜。後來說到蕭牆街譚宅,那老爺提起俺老爺名字,俺說是老家主。那老爺點點頭兒,抖開馬才走了。再不敢黑夜在街里走。」王氏也沒法了,只說道:「夜深了,你們睡罷。」鄧祥自回馬房,德喜兒自去帳房裡同雙慶兒睡去。
單說這王中回到房中,問趙大兒道:「我這些時病了,那招駕戲子的事,你也知道些兒麼?」趙大兒道:「外邊事,我如何知道。只見一個戲娃兒,人材就像女娃兒一樣,每日在樓下叫奶奶,叫乾爹,要針要線。」說猶未完,王中渾身顫將起來,趙大兒也就不敢再說了。王中顫了一會,睡在床上,眼看著燈,一聲兒再不言語,只是搖頭。趙大兒怕極,問道:「你是怎的?」王中冷笑道:「吃口茶罷。」趙大兒方才放心。又坐半更天氣,趙大兒也就打呵欠,睡在椅子上了。
這王中到底不知小家主來家不曾。慢慢起來,開了房門,月色如畫,拄著傘柄,到樓院角門,見角門開著。原是德喜兒過前院,夜深沒人上拴。王中悄進角門,見樓上窗紙明著,寂無人聲,看著是不曾回來光景。病懨懨的,又一步一喘的,走到前院。只見樹柯橫影,籠鳥入夢,廳門大開。那一片月色直明了半廳房,連孝移靈牌字兒,一顆一顆都是認得出的。王中看見這個光景,忍不住鼻內生酸,腮邊落淚,細細的哭了一聲道:「大爺!大爺!為何辭世太早,不再多活幾年?想大爺在日,家中是如何光景!大爺不在後,家中是如何光景!叫我一個僕人,會有什麼法兒?」不覺的爬跪地下,有淚無聲的哭將起來,傘柄兒把磚地搗了幾下。
且說王氏點燈坐著,等兒子不見回來。開開樓門,看夜早晚。只聽得廳房內依稀有聲,又聽的磚地會響。嚇的把樓門緊閉,把冰梅叫起,做伴兒坐著。連有鬼兩個字也不敢說出來。
這王中哭了一會,依舊輕移病步,回房去睡。那裡知道樓上怕鬼的情節。
到次日,德喜兒、雙慶兒到後院來,王氏問道:「你兩個夜間聽見什麼不曾?」德喜兒道:「我睡不大會兒,廳房裡大爺哭起來。我怕的急了,爬在雙慶兒那邊一頭睡。身上只是出汗。今晚還上馬房睡去,不敢在帳房裡。」王氏急叫德喜兒買些紙馬金銀,引著小廝們到廳房靈前燒了。祝讚道:「你好好兒罷,休再嚇孩子們。」咳!好譚紹聞呀,你怎知:偎紅倚翠陽台下,阿母驚魂幾欲飛;請看古來齧指感,山崩鐘應尚無違。
這王氏燒完紙馬,到底要尋兒子。叫王中商量時,那王中昨日才出汗,就聽著唱旦的娃子樓下來往的話,夜間又冒風寒,廳房又恓惶一場,外感內傷,把舊病症勞復,依然頭疼噁心,渾身大熱,動不得了。
這王氏沒法,又叫德喜兒,去夏逢若家尋去。這德喜兒去到瘟神廟邪街,問街上閒坐的老人,認的夏逢若門戶。到了門前,叫了一聲:「夏叔在家麼?」只見一個老嫗,開門問道:「你是那的?」德喜道:「我是蕭牆街譚宅的人,問夏叔一句話。」老嫗道:「這四五天,他何嘗到家吊個影兒。家中米沒米,柴沒柴,不知他上那去了。」只聽院裡,像是少婦聲音,說道:「叫他去湯驢的鍋口上問信去。」老嫗道:「不怕人家笑話。」關門回去了。
德喜只得回來,回復主母。王氏一發著急,又叫雙慶兒去曲米街舅爺家尋去。去了一晌,王隆吉也跟的來,見了姑娘說道:「表弟上那裡去了?我叫往盛宅去問,雙慶說,昨日在盛宅問過,不在那裡。何不去夏大哥那裡去問一聲?」王氏道:「問的才回來。他娘說,他的兒子也不見了四五天。」隆吉道:「姑娘,這就放心罷。必定是夏大哥引的在誰家閒玩,人家知道是蕭牆街譚宅,再沒有個不敬的理。不用說,是留住了。若是夏大哥在家時,我就替姑娘著急,他既不在家,再也不妨事。」王氏聽侄兒說的話,心裡略放下些。便說道:「你兄弟們一路神祇,你就去替我尋一尋。」隆吉道:「我爹發的貨來,不久我爹也回家來。雙慶兒適才也見,門口有三四輛車,等我收貨。一聽說表弟不見,我慌了,緊著跑的來問。只說夏大哥也沒在家,管情表弟不見不了。我回去罷,姑娘只管放心。」隆吉辭了姑娘回去。
王氏也有七分猜著,是夏逢若引的去了。爭乃等了一天,又坐了一個深黃昏,不見回來,依舊急將起來。卻又怕鬼,極早叫冰梅拴了樓門睡。又睡不著,心裡只是胡盤算:或者飲水掉在井裡;或者過橋擠下河去;或者年紀還輕,被賊人拐帶去;或者衣服頗好,被抄化脫剝了……直到五更時,心思疲乏,方且睡著。一會醒來,依舊是這個盤算。正是:
個個爹娘此個心,兒行寸步思千尋。
遊人若念倚閭意,世上幾無客子吟。
到了次日,王氏極早起來,叫德喜兒道:「你去婁先生家問問去。」德喜兒道:「他不去。」王氏道:「一時街頭撞著先生,或是師兄邀到他家,也是不敢定的。」德喜道:「去也不能住這兩三天。」王氏道:「只管去問問,走不大你的腳,休要發懶。」德喜少不得上北門來。過了半日回來,說道:「婁師爺家裡沒有。我去了婁師爺正惹氣,相公在院裡跪著哩。」
王氏道:「兒子進學膺秀才,還惹什麼氣,叫跪著麼?你沒聽是為啥呢?」德喜道:「我不知道。只聽師爺嚷的說:『你就不該與他拱手!』我只聽這一句,不知是為啥。」王氏道:「罷了。大相公沒在他家麼?」德喜道:「那裡有個影兒。」王氏沒法,只得又聽其自然。
到了日將晚時,紹聞挨挨擦擦、沒意沒思的上的樓來。王氏見了,如獲珍寶一般,說道:「我的孩子,你上那裡去了,好不尋你哩。」紹聞道:「婁先生那——」只說得四個字,王氏道:「德喜兒才從北門找尋你回來。」紹聞又道:「王中呢?」
王氏道:「病又勞復了,在屋裡哼哩。」
紹聞起身,一直便向前院來。開了大門,引一個大黑麻漢子到帳房。開內房上鎖,叫那人搬錢往外運。這王氏早已跟到前院,看見問道:「那是做什麼?」紹聞道:「是水巷張大哥要借八十串錢,我承許下了。如今使輛小車子來推。」王氏道:「我不信。咱還沒一個錢使,為甚的借與人家七八十串?我不依這事。」紹聞道:「我承許下了,同的夏大哥。不過十天就還咱哩。」王氏道:「我不管你承許不承許,我不依這事。」
便去帳房杜門一攔。紹聞道:「娘你過去,這是什麼規矩?」
王氏道:「規矩不規矩,我不叫搬這錢。」紹聞明知張繩祖在大門外看著車子,驗收運錢,心中大加發急。那運錢的黑漢,正是張繩祖的鷹犬,專管著討賭博帳,敢打敢要,綽號兒叫做「假李逵」。便說道:「姓譚的,你既當不的家,就不該叫俺推車子來。為什麼孩子老婆一齊上?俺就走,明日你親自送去罷。」紹聞發急,扯住母親厲聲道:「你回去罷。這是啥光景,不怕人家笑話?」王氏道:「我活著,還由不的你哩!」紹聞強口道:「由的我了!到明日我還把房產地土白送了人,也沒人把我怎的!」王氏氣急了,硬擋住門,說:「我看今日誰敢搬錢從我這裡過!」假李逵冷笑了一聲,只管抱著錢,口中唱著數目,說二十五串,三十串,往外硬闖。王氏看見沒有解救,只得躲開身子回去,上的樓來,皇天爺娘一場大哭。
這紹聞打發完八十串錢,張家推車走了。上住大門,只在客廳院,不敢回來。徘徊一回,踉踉蹌蹌上的樓來。說道:「著實不好!著實不好!我就死罷!」把頭往牆上一歪,歪在地下,直不言語。王氏大慌,住了哭聲。抱住紹聞的頭,叫道:「小福兒,那錢不值什麼,快休要嚇我!我的乖孩子呀,快休嚇我!」那冰梅也顧不得身上不便,急去廚下,泡的薑茶來灌。
這紹聞聽的明白,咬住牙關,一口茶也不下咽。王氏哭了道:「我的兒呀,你嚇死了我。我再依靠誰哩!」趙大兒用箸劈開牙關,灌下一口辣茶,紹聞方才哼了兩聲。遲了一會,把手擺了一擺,說道:「你休急我。」王氏問道:「我哩孩子,你心裡明白麼?」紹聞點了點頭。扶的坐起來,方才把眼一閃,氣息奄奄的道:「扶我內間床上睡去。」果然趙大兒、冰梅攙著,王氏早拂床安枕,打發兒子睡訖。燈里滿註上油,壺內預烹上茶,面葉、豆花、炒米、蓮粉、參湯兒都預備停當,候兒子醒了,好用。
那紹聞睡了半夜,平旦已復。燈光之下,看見母親眼睛珠兒,單單望著自己。良心發現,暗暗的道:「好夏鼎,你害的我好狠也!」這正是:
自古曾傳夜氣良,雞聲唱曉漸回陽;
天心徐逗滋萌櫱,依舊牛山木又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