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五回譚紹聞面君得恩旨盛希瑗餞友贈良言

  卻說王都憲忬,協同文員則左布政使譚紹衣,及彼堂弟河南副榜譚紹聞,武將則總兵俞大猷、湯克寬,及麾下參、游、守、把等弁,用火箭之法,焚毀了閩匪林參所私造艅艎,全殲普陀山賊匪數十起,攻占普陀山寨賊巢,斬首、縛背各有成數。

  大功克立,理宜奏聞。乃交與管章疏的幕友擬本。書辦繕寫畢,九聲連珠炮響,望北九叩,拜了本章。齎奏官騎上驛馬,日行六百里,到了京師。交與通政司衙門,送呈大內。嘉靖皇上展折詳看,只見上面寫著:巡撫浙江等處地方都御史提督軍務臣王忬謹奏,為倭寇犯順,奉敕剪剿,大功首捷,詳陳火攻事。竊以日本國本系海外僻隅,向來頗知臣服,歲歲貢納方物,附洋即帶番貨。天朝設有市舶司,掌之司監。蓋恐中國人欺其愚笨,利其贏餘,必有肆凌侮侵漁之智者,或至失祖宗柔遠之美意。此市舶司之設,所以為至善也。自中國有私奔其國者,而海隅遂為之不寧。日本納貢,一歲遞至,例以先至後至為準,售貨分其乘除,宴坐判其首次。嘉靖二年先至者,日本國左京兆大夫內藝興與所攜之僧宗設也;後至者,則其國右京兆大夫高貢與所攜之憎瑞佐也。照例辦來,何至啟釁?乃因鄞縣積匪宋素卿,固私投日本者,洋海歸於寧波,代僧瑞佐行賄市舶司太監,售貨不分先後,而嘉賓堂之宴會座次,以高貢為首,內藝興為次。舊例不守,倭人遂以爭座位自相戕殺。宋素卿私以刀劍助瑞佐,致毀堂劫庫,殺備倭都指揮之案起矣。貢寶獻琛之國,自此成伺隙乖釁之邦,此台州、象山、黃岩、定海諸郡縣,今歲之所以不寧也。

  臣巡撫山東,奉詔剪寇輯民,阜夜來浙,日與奉旨備倭之左布政臣譚紹衣協心共濟。譚紹衣前三月早至,密遣伊弟河南丁酉副榜譚紹聞,潛居寧波之定海寺,訪確私投外國之徐萬寧、王資、錢亞亨、魯伯醇及考退黠生馮應昂等線索。臣以此等猾賊狡誘外寇,流毒桑梓,貽禍國家,萬難久稽顯戮,已恭請王命誅死。既絕寇媒,乃斷賊線。當即與左布政譚紹衣,協同總兵官俞大猷、湯克寬,進駐定海寺禦敵。副榜譚紹聞復畫火攻之策,以其自製火箭九百萬笴獻軍前。設法之奇,為向來韜鈐所未載。緣箭輕易攜,點放應手,較之虹霓炮便宜多多。臣等遂納其議。恰遇普陀山倭寇數十起,駕閩奸林參私造艅艎海船二十餘艘來犯,臣營伺其及岸半渡,出其不意,點放火箭,一時俱發,一時遞發。賊人救火,揉衣撒棚,愈翻愈熾,登時艅艎自焚,賊寇落水滾火者不計其數。間有未焚之船,搖櫓擺舵,徑投普陀山,還保山寨。臣夜諭兩總兵以水師艨艟尾追,夜半抵山,照前燃放火箭,山上山下登時一片火海,寇賊茅棚席窩,一時俱焚。兩總兵乘勝進殺,直搗賊巢。黎明搜剔俱荊查倭賊痍傷,共斬首二百五十三級,俘獲三百四十三人。凡系日本面貌,暫拘系寧波,俟皇命栽奪。凡面龐聲音有似閩浙者,一體解省嚴訊,以窮其通倭種類。以上此役殲賊情形,合當奏聞。

  至河南丁酉科副榜譚紹聞;密訪通倭姓名,秘造火箭,功莫大焉,當列首薦。其可否引見之處,天恩出自聖裁。臣臨疏無任感恩依戀之至。內閣奉御批:「這所奏殲敵情形,如目親睹。鹵獲日本國倭人,仍按前諭,寇酋即行正法沉屍;脅從誨以禮義放還,重犯則與寇酋同。王忬、譚紹衣、俞大猷、湯克寬各加一級優敘。譚紹聞著兵部引見,問話來說。欽此。」

  再說譚紹衣奉王都憲之委料理善後。除倭寇不經之邑不用稽查,余凡倭寇搶劫所到,先盤倉庫。有全行搶去者,有劫庫而遺倉者,有搶劫十分之七八者,亦有劈門扭鎖而大兵忽至,聞風即遁者。各造冊申詳撫台,咨部,以便造報倉庫底稿,另立規程。次則賑恤人民,按次照倭寇所及鄉邑,或被戕殺,或被格傷,或子女被虜,或積聚被奪,各按受害之輕重,予以賑恤,給發幫項。以上俱是譚紹聞總管,濱海土民,無不感頌。

  辦完回署,忽而部咨到剩撫院轉行布政司,乃是行取河南丁酉科副榜譚紹聞赴部引見。這譚紹衣即率譚紹聞謁見王忬。自具年貌、籍貫、祖、父、履歷呈子到院。王撫台依浙江寧波府定海寺事實,撮四句二十字的看語:「密訪通倭逆賊,復籌火攻良策,膚公首捷,端由碩畫。」書辦裝封文袋,發於譚紹聞收執。

  譚紹衣那肯少緩,即備裝給贐,跟隨管家梅克仁,長隨胡以正,原帶河南小廝二人,水舟陸車,送進北京。仍到江米巷中州會館歇腳。次早即往國子監拜屈希瑗。苦莫苦於離別,樂莫樂於不意之重逢。這二人之繾倦,何用細述。盛希瑗留了早飯,譚紹聞要去,盛希瑗也隨的出監。一同拜過婁厚存,同往會館,辦理引見事體。懇過同鄉,取具印結,投在兵部。

  這譚紹聞,論副榜該是禮部的事,論選官該是吏部的事,因以軍功引見該是兵部的事,此例甚奇。那兵部當該書辦,覺得奇貨可居,豈不是八十媽媽,休誤了上門生意?因此這不合例,那不合例,刁難一個萬死。婁厚存雖幾次面諭,書辦仍自口是心非。看官試想,文副貢叫兵部引見,向本無例,銀子不到書辦手,如何能合朝廷的例?這譚紹聞如今已經過交戰殺人的事體,胸中也添了膽氣,就有幾分動火。盛希瑗幾番勸解說:「部里書辦們,成事不足,壞事有餘;之不武,不勝為笑。這是書辦們十六字心傳,他仗的就是這。」譚紹聞則仗著欽取,只是不依。盛希瑗遂偷墊了二百四十兩,塞到書辦袖裡。次日書辦就送信說,明日早晨引見。書辦心裡想,是譚紹聞通了竅;譚紹聞心裡想,是書辦轉了環;惟有盛希瑗心裡暗笑:「此乃家兄之力也。」

  到了次日,兵部武選司引見。跪在御前,念起履歷:「譚紹聞年三十五歲,河南丁酉科副榜。因隨任委辦防禦倭寇,密訪通倭逆賊得實,秘籌火具克敵制勝今奉皇上恩旨陛見。」聲音高亮,機務明白。嘉靖皇上略垂詢了幾句,天顏甚喜;但定目細看,並非武將,卻是文臣,乃降旨以浙閩濱海知縣用,隨帶軍功加二級。引見雖是夏官,旨意應下吏部。恰好黃巖縣知縣開缺,吏部遵即用例,選了黃岩。

  譚紹聞領憑赴任,心裡想探望母親。盛希瑗也想譚紹聞途經祥符,家書之外,帶些口信,便慫恿投呈吏部,以修墓告假一月。吏部收呈公議,以黃岩方被倭騷,黎民正待安輯,難以准假。書辦送批到會館。若非銓曹有實心辦事之員,不曾公議,書辦還要舞文批准,以作索賄之計。盛希瑗仍疑不曾賄囑之過,不匆那書辦若遇見實心做官的,也就毫無權柄。譚紹聞卻有目睹黃岩凋敝,難以辦理之意。書辦道:「這卻有法子。晚生以老爺與藩司公雖是丹徒祥符隔省,只說誼屬兄弟,近在期功,這便有個迴避例子。不過一兩個雙單月,另選好地方何如?」

  譚紹聞初任,正靠藩司有個族誼,如何肯呢。口中不敢多說,只說:「黃岩既已走過,不敢另叨天恩。」那書辦見是開交的話,譚紹聞賞了送呈批小廝大錢五百文,書辦代謝去訖。

  以下便是我訂息銀添官箱,人受薦金送長隨,拉縴的與門上二爺,商量八扣九扣的話。做針工的,想承攬新官這一宗冬裘夏葛的大活。當小麼的。想挨擦新官這一宗斟酒捧茶的輕差。

  幸而紹聞幼違庭訓,曾經過幾番大挫折,此中有了閱歷的學問,不肯自蹈新官的惡套。卻有一宗錯聽的笑話兒,不妨略述一番,以為看官解悶。

  一日梅克仁從前門上過,見一擔新桃,一百錢買了十個,帶回會館洗了,擺在盤內,叫主人與盛二公嘗新。二人吃著,甜脆可口,盛希瑗道:「這桃甚好。」紹聞道:「這裡桃小,太貴,不如咱祥符,桃價兒賤些。」恰恰看會館的張美從窗外經過,遂送信與王媒婆。次日,王媒婆來了,張美引著與譚紹聞磕頭。譚紹聞問其所以,媒婆道:「聽說老爺要尋一房太太哩,小女人情願效勞,包管好就是。」紹聞茫無以應。盛希瑗道:「你是媒婆,你說來由,你怎的知道這位老爺要娶妾?」

  王媒婆指張美道:「張二爺送的信。」紹聞道:「你有何來由叫他來?」張美道:「前日小的在窗子外邊過,聽老爺與盛老爺說,這京里討小,價兒太貴,不如河南討價兒賤些。小的想老爺如今就上浙江,不走河南,不如討個到船上便宜些,何論貴不貴。」紹聞還不甚解。希瑗明白了,笑個狻猊大張口,說:「那是我們吃桃,譚老爺說這桃小,價兒且貴,不如我們那裡,一個錢買兩三個桃,京里一個桃,就是十個錢。與娶妾何干?」張美笑道:「我是討喜錢討慣了,所以錯聽。」一男一女笑的去了。走到甬道上,媒婆道:「老爺們想小老婆想的會瘋,張二爺想老官板想的會聾。」張美把媒婆肩上拍了一把,說:「王大娘想這宗彩錢,想的腳也會腫。」二人大笑,出了會館。這譚盛二公,在屋內還笑個不祝閒言不表。單說譚紹聞上任,這拜別當日鄉試主考,須得有個程儀。副榜雖非主考屬意門生,然到做官之日,不謁恩師,自己默嫌忘本;主司今日,也覺是個門前桃李,賜之酒食,贈以對聯,也是極得意的。這留別同鄉縉紳,酒宴筆帕往來也是不能免的,州縣借朝貴為異日之照應,朝貴借州縣為當下之小補。這一切雜用,俱是盛希瑗換的黃金,以資開銷。

  諸事已畢,盛希瑗於紹聞臨行前夕,備了一桌酒餞行。只此二人,別無陪客。三五杯後,希瑗方開了口,說道:「賢弟今日做官了,我有幾句話,要向賢弟說。我今日餞行,不似北京城中官場內酒席,以遊戲徵逐為排場;仁者贈人以言,方謂之真朋友。俗語說,知縣是父母官。請想世上人的稱呼,有稱人以爺者,有稱人以公者,有稱人以伯叔者,有稱人以弟兄者,從未聞有稱人以爹娘者。獨知縣,則人稱百姓之父母。第一句要緊話,為爹娘的饞極了,休吃兒女的肉,喝兒女的血。即如今日做官的,動說某處是美缺,某處是丑缺,某處是明缺,某處是暗缺;不說沖、繁、疲、難,單講美、丑、明、暗。一心是錢,天下還得有個好官麼?其尤甚者,說某缺一年可以有幾『方』,某缺一年可以有幾『撇頭』。方者似減筆萬字,撇頭者千字頭上一撇兒。以萬為方,宋時已有之,今則為官場中不知羞的排場話。官場中『儀禮』一部,是三千兩,『毛詩』一部,是三百兩,稱『師』者,是二千五百兩,稱『族』者,是五百兩。不惟談之口頭,竟且形之筆札。以此為官,不盜國帑,不啖民脂,何以填項?究之,身敗名裂,一個大錢也落不祝即令落在手頭,傳之子孫,也不過徒供嫖賭之資,不能設想,如此家風可以出好子孫。到頭只落得對子一副,說是『須知天有眼,枉叫地無皮』,圖什麼哩?做了官,人只知第一不可聽信衙役,這話誰都曉哩,又須知不可過信長隨。衙役,大堂之長隨;長隨,宅門之衙役。他們吃冷燕窩碗底的海參,穿時樣京靴,摹本元色緞子,除了帽子不像官,享用不亞於官,卻甘垂手而立稱爺爺,彎腰低頭說話叫太太,他何所圖?不過錢上取齊罷了。這關防宅門一著不可等閒。要之也不中用。宅門以內濫賭,出了外邊惡嫖。總不如你家王中做門上,自會沒事。那做官請幕友也是最難的事。第一等的是通《五經》、《四書》,熟二十一史,而又諳於律例,人品自會端正,文移自會清順、暢曉,然著實是百不獲一的。下一等幕友,比比皆是,托他個書札,他便是『春光曉霽,花柳爭妍。」『稔維老寅台長兄先生,循聲遠著,指日高擢,可預卜其不次也。額賀,額賀』云云。俗氣厭人,卻又顧不得改,又不好意思說它不通。這是一宗大難事。托他辦一宗告示稿,他便是『特授黃巖縣正堂加八級記錄十次譚,為嚴禁事……本縣出言如箭,執法如山,或被訪聞,或被告發,噬臍何及,勿謂本縣言之不預也。』諸如此類。試想百姓尚不認的字,如何懂的『噬臍』文意?告示者,叫百姓們明白的意思,就該婦孺可曉,套言不陳。何故單單叫八股秀才讀《盤庚》上下篇?這宗幕友,是最難處置的,他謀館不成,吃大米乾飯,挖半截鴨蛋,箸頭兒戳豆腐乳;得了西席,就不飲煤火茶,不吃柴火飯,炭火煨銅壺,罵廚子,打丑門役,七八個人伺候不下。將欲攆出去,他與上司有連手,又與上司幕友是親戚,咱又不敢;少不得由他吆喝官府,裝主文的架子身分。別的且不說,只這大巳牌時,他還錦被蒙頭不曾醒來;每日吸著踩倒跟的藤鞋,把人都厭惡死了。他反說他那是幽閒貞靜之貌。衙門中,第一以不抹牌、不唱堂戲為高,先消了那一等俗氣幕友半個厭氣光景。還有一等人,理學嘴銀錢心,賢弟尤宜察之。賢弟審問官司,也要有一定的拿手,只以親、義、序、別、信為經,以孝友、睦姻、任恤為緯,不拘什麼戶婚田產,再不會大錯,也就再不得錯。我雖不曾做官,我家母舅家,一位族間外祖,做過汾州府太守,常說他的做官之法,只六個字:『三綱正,萬方靖。』我之所贈,我之所送,盡此矣。」

  譚紹聞起身謝教,直磕下頭去。車輛已齊,新官起身,朋友握手,深情無既。一拱而別。

  譚紹聞到張家灣,梅克仁覓飛沙船一隻,太平船一隻,行李皮箱早已裝妥,單等下車登舟。

  過通州,抵天津,泊在老君堂邊。一條黃布旗,上寫「奉旨特授黃巖縣正堂」大字,飄在半空中。雖比閣部台館督撫藩臬的旗,官職大次,要之以一副車而蒙殊恩,上邊寫「奉旨特授」四個橫字,卻也體面威風之至。

  順風開舟。過武城,入子游飼,看牛刀所、割雞處。過魚台,考魯隱公矢魚於棠。過微子湖,問微山殷姓三百家。過露筋祠,讀米元章碑。過平山堂,憑弔歐陽文忠公遺蹟。過焦山,尋《瘞鶴銘》古拓。過金山,求郭青囊葬處。過姑蘇,登虎丘山,坐千人石。又五百里,到了武林。回思夷門,雲樹渺渺,朗吟宋人詩句「直把杭州作汴州』,以寄倚閭之思。

  進的省城,先見了兄藩台大人。次謁撫台,謁道、府。又討閒出了涌金門,遊了半日西湖,這蘇公堤、林和靖孤山,尤為屬意。

  次日上黃岩去。路過定海寺,寺僧捧茗謁見。檢查用《千字文》所編字號,火箭已失去十分之二,方嘆當日造此火箭時,幸而是家兄捐備,若動官帑,豈不是官守自盜?甚矣,作官之難。因叫黃岩來接,衙役又搬了幾捆,在寺門前放了數百笴,以寄舊日破敵之快。仍回僧舍,判了封皮,貼在存貯火箭廟門。

  用了飯,徑上黃岩而去。

  這新官上任的儀注,處處皆然,眾人曾見,諸如拜恩、拜英拜客、謁廟,那傘扇旗幟之飄揚,敲鑼傳呼之聲音,不必曲狀。但好官則溫厚和平,不改儒素舊風;俗吏則趾高氣揚,顯出光棍排常此中分流別派,只在神氣微茫之間,早不出奸胥猾吏瞧料,亦跑不掉飽於閱歷者的眼睛。這譚紹聞是浮浪場中閱歷罄盡,艱窘界上魔難飽嘗,所以今日做官,蒞任之初,尚能飭雅度而免俗態,並無驕傲凌礫可笑處見於眉睫唇吻之間。嗚呼!譚孝移可以瞑目矣。

  正是:

  莫道我是官,許眾冷眼看;

  分派歸何處,人心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