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四回譚貢士籌兵煙火架王都堂破敵普陀山

  卻說譚紹聞與梅克仁出了前門,逕到江南會館。原來譚紹衣已上兵部,知會勘合,定於後日早晨起身。星夜赴浙。自兵部回來,見了紹聞,說道:「賢弟呀,你我弟兄,不說套話。昨日陛見,皇上因浙江御史陳九德及裴紳奏訟日本國倭寇盤踞海島,伺隙搶奪,海民之失業與儒生之失職者,潛為依附,出沒不常。皇上特授我以浙江左布政使,命我以備寇、禦敵、輯民三大事,與總兵俞大猷、湯克寬文武協恭,共綏地方。我想賢弟雖現在京師肄業,將來功名,尚在未定之間。我現今隻身孤往,內邊沒個至親幫手。賢弟正年壯,若肯隨我去,效得一點功勞,建得一點勳業,我昨日已奏准皇上,許我密摺奏聞。將來賢弟可以得個官職,為報答國恩之階,為恢宏家聲之計。賢弟肯去麼?」紹聞道:「為人臣者報國恩,為人子者振家聲,此丈夫事也。愚弟受哥大人栽培,自願多聆教益,或備筆札之需,或效奔走之勞,唯哥大人之命是從。」譚紹衣道:「我來時,已將衙門家口搬了,移在當日碧草軒內。吩咐祥符縣,已交銀一千五百兩與買主,仍歸為譚氏舊產。我卸了事,已面見嬸太太,將賢弟隨我到浙之意稟明。老太太極喜歡。至於賢侄讀書一事,已將衙門衛先生移在西書房教書,衙門你兩個侄子,與簣初他們兄弟三人,一處念書。署我的道印,是開封府陳太守同年,他自會料理,再不用你掛心。打掃碧草軒,安頓家眷,已吩咐祥符典史,也無須對你說的。你京里事,只用你跟的我走,少什麼路上再置。跟你的幾個人?」紹聞道:「三人。」

  譚紹衣道:「那個中用些?」紹聞道:「才從家裡來的叫王中,是頭一個中用的,但他微有家計縈心。」梅克仁插口道:「這人小的是知道的,老太爺重用的人,極會料理事體。」紹聞道:「那兩個是粗笨人,趕車、造廚而已。」譚紹衣道:「賢弟今晚進城,把行李包裹了,寫就家信。我也寫兩封書,一封家信,一封與開封府,就叫老太爺重用的那人帶回。與他三十兩銀作盤費,叫他管兩院的事。那兩個粗笨人,帶在衙門裡。

  要知道衙門內,用粗笨的最好。要說衙門中耍精明的,天下有真聰明人而肯跟官的麼?人做了官,便是人哄的人,越聰明越哄的很。你回監中去,托同堂諸生遞一張隨兄赴浙江藩署的呈字。要來清去明,雖小事亦當如此。那是國家太學,不管俗下如何看,我輩應當敬重。」說畢譚紹聞要走,梅克仁道:「車今晚不必出城,就餵在國子監門外,是包就的車,明日一早來外城,後日起身。」

  譚紹聞回的監來,見盛希瑗一五一十說明。舊合新離,未免愴然。盛希瑗道:「京師勢利之交,那離別本無真苦。道誼之交,離況委實難當。一別之後,有終身不再晤者,有度其永別而一會、再會、三會者,後且有性命身家之託。如我輩離別,脈脈然貌不甚瘁而神自傷。但能如此亦鮮矣。」兩碟咸萊,一壺酸酒,直說了半夜方才就枕。紹聞尤覺難為情者,只手寫數字與婁兵部厚存,匆匆不及面別。

  次早出城,盛希瑗送至胡同口,包車裝了行李,另僱車坐了。紹聞走了大半里,家人說:「盛老爺還在胡同口站著哩。」

  夫是之謂朋友之真送,以目送,以神送也。

  且略朋友真情。再說譚紹聞率領王象藎三人,見了新藩台,行了家人禮。譚紹衣細看王象藎,老成練達之狀現於顏面,直中又帶戇氣,心中甚為器重,說道:「你是自幼伺候老太爺的?」王象藎道:「是。」譚紹衣道:「我如今出了河南驛鹽糧道衙門,把家口住在碧草軒內。那碧草軒,我已交銀一千五百兩贖回來,還是咱譚家故物。」王象藎不禁眼酸,忙低下頭來,不被人看到。「你回去,把兩院家事都交與你照管,夜間兩院之門戶,幼年小相公之出入,你俱膺心。我有諭帖與少爺們,你帶回去。給你銀五十兩,盤費在內。我明日起身赴浙江,你明日雇包程騾子回河南——」話猶未完,梅克仁來說:「兵部宋老爺來拜。」打斷話頭。後不再續。

  新藩會了宋少司馬,獻茗敘闊,告辭而去。新藩就坐車,把京官該稟別的,該辭行的,該謝酒的,應酬至日入定更時,方回會館。

  這王象藎已將包程騾子雇下。次早五更起來,裝完行李,騾夫候行。譚紹衣兩兄弟洗臉吃點心,王象藎來稟起身,磕了頭。新藩站起來,兩手貼胸,肅然起敬道:「回家稟老太太安。」

  王象藎見譚紹衣這個至誠至敬光景,心中暗道:「大人果是個內外如一心貌相符的人,不是口頭謙、臉上恭那種浮薄氣象。

  大相公跟的去,自然再無可憂之事。」把一向掛牽少主人心腸,鬆了八分。緣王象藎不識字之學問,乃自閱歷中來。出的會館,騎上騾子,十二天進省,斷乎不誤一刻。

  卻說譚紹衣看的王象藎走訖,梅克仁安頓馱轎車輛,俱集江南會館門口,等候起身。這京都上任官員榮華光彩,看官已屬司空見慣,自不必說的。

  單說水陸驛郵歷盡,到了浙江,上任蒞事。那些稟見督撫,拜會右布政使同寅,以及桌司、道台、學使、首鎮互相往來儀注,自是常例,不必詳述。

  因皇上有文武協恭備倭特旨,總兵俞大猷、湯克寬與左布政譚紹衣,彼此相商戰守事宜。譚新藩使譚紹聞往來於二總兵之間。二鎮台以為藩台乃弟、河南副榜,杯酒言歡,聯為兄弟。

  譚紹聞住在海口集市——約有五百戶人家——一個定海寺內。

  攜定四五個家人,六名衛役。看是閒散位置,卻是海汛之意,以便藩司衙門音信。

  將近冬月,譚紹聞吩咐,明年新正元宵節,要在定海寺門前放煙火架,請本省最好的煙火匠來問話。請的煙火匠到了,見譚紹聞叩頭,說道:「這煙火架有幾百樣做法,老爺要怎的做法呢?吩咐下來,好買材料,購紙張。要幾萬炮,幾萬笴子火箭,幾萬筒花,幾萬走毒子,幾萬地雷子,幾萬明燈子,宗宗不誤。」紹聞道:「都是什麼故事?」煙火匠道:「伺候官場的故事,第一宗是『天下太平』,硫磺字,玉皇駕前長五丈、寬一丈一幅長條,上寫四個碾盤大字『天下太平』,第二宗是『皇王有道』,上坐一位皇帝,兩邊文武站班,上邊橫卜幅長五丈、寬一丈一幅橫幅,寫碾盤大字『皇王有道』,第三宗是『福祿壽三星共照』,第四宗是『萬國來朝』,第五宗是『文官拜相』,第六宗是『武將封侯』,其餘『日月合壁』,『五星聯珠』,『雙鳳朝陽』,『二龍戲珠』,『海市蜃樓』,『回回獻寶』,『麒麟送子』,『獅子滾繡球』,無論什麼『八仙過海』,『二仙傳道』,『東方朔偷桃』,『童子拜觀音』,『劉智遠看瓜』,『李三娘推磨』,『張生戲鶯鶯』,『呂布戲貂蟬』,『敬德洗馬』,『單雄信奪塑』,『華容道擋曹』,『張飛喝斷當陽橋』,『張果老倒騎驢』,『呂純陽醉扶柳樹精』,『韓湘子化妻成仙』,『費長房入壺』,『月明和尚度柳翠』,『孫悟空跳出五行山』,『陳摶老祖大睡覺』,『老子騎牛過函谷』,『哪叱下海』,『周處斬蚊』,『楊香打虎』,『羅漢降龍』,『王蓋之愛鵝』,『蘇屬國牧羊』,『莊子蝴蝶夢』,『八戒蜘蛛精』,可喜的『張仙打狗』,可笑的『和尚變驢』,記也記不清,說也說不完。等小的們細細開個單子,老爺點那一樣兒,小的就做那一樣兒。要叫人遠看,多加火箭,燒他的衣裳,解不開紐子,松不了帶鉤;要叫人近看,多加上幾筒花,他們得細細看。總之要幾個走毒子,燒不了人,算不了好煙火。」譚紹聞道:「什麼叫做走毒子?」煙火匠道:「火箭不加笴子就是走毒子。落到人身上越跑越厲害,趁著他的衣裳上張著風兒,一發滾著燒。走毒子加上笴子就是火箭,射到人身上,如木匠的鑽一般,鑽透衣裳再鑽肉。」譚紹道:「煙火有兩軍交戰的故事沒有?」匠人道:「有有有。旱地里戰,有『炮打襄陽』。」

  紹聞搖頭道:「不要這,不要這。」匠人又道:「水上戰,有『火燒戰船』,」紹聞道:「這個好!這個好!你說。」匠人道:「曹操下武昌有七十二隻戰船。這煙火要做諸葛孔明壇上祭風。做兒只小船兒是黃蓋放火。黃蓋般上放了火老鴉,撒了火箭,一齊發威。這黃蓋船與曹操船兒有一根繩兒,穿了一個烘藥馬子。馬子下帶一個將軍,手執一把刀,烘藥走到曹船,一刀把曹操頭砍下。又有一個馬子帶一個將軍,到許褚船上殺許褚,到張遼船上殺張遼。這兩個將軍,還用烘藥馬子帶回來,到孔明七星壇上獻功。那七盞燈是硫磺配的藥,可以明多半更月七十二隻曹船,這邊火箭亂射,射中曹船的消息兒用船上俱裝的是炮,一齊幾萬炮亂響,響的船俱粉碎,齊騰火焰,登時紅灰滿地。這七星壇上披髮仗劍的孔明,機兒燒斷,還要慢慢的退入軍帳。」紹聞道:「這個好,這個好。你們開上單子來我點。這『皇王有道』『天下太平』『火燒戰船』是一定要的。中間大故事我再檢上五六宗,那小故事,你們揀手熟的、消息活動的隨意做。該多少火硝硫磺,得多少紙張,你們算明,開上單子來,好發銀子。總之,多做下幾十萬、幾百萬火箭,越多越好。一個走毒子不要。」匠人道:、「這先得成千斤白礬。」

  紹聞道:「做什麼?」匠人道:「紙上加礬就不帶火。」紹聞道:「一分白礬不用,正要紙上帶火。」

  次日,匠人開來單子。開了火硝、硫磺幾萬斤,炮紙幾萬刀,葦蓮蒿莖幾萬捆。紹聞發了銀兩,在定海寺開了作坊,做將起來。

  俞總兵聞報,發來「小心火燭,如違重究」告條。湯鎮台也發來「火藥重地,兵丁巡綽」告條。紹聞道:「元宵煙火架,原是民間賽神小事,不必粘貼告條。」煙火匠自行製造,紹聞每日走看一回。

  忽一日有個省城信息,說皇上命山東巡撫、都御史王忬提督浙江軍務,星速到任。到任之後,上了一本,說「浙人柔脆,不任戰事,請假臣以事權,誅賞得以便宜行事」。又夾片奏「浙人徐海,潛居日本,其有寵姬王翠翹,不肯背棄中國,可以計誘,俾其反正。懇賜重地賚以招徠之」,又奏「閩人林參,私通日本,自號刺達總管,擅造艅艎,勾連倭寇入港作亂」等事。

  奉旨:「浙江備倭諸務,一切俱准王忬便宜行事。欽此。」

  卻說王都憲忬,行文濱海一帶府縣,各鎮汛營伍,「演習武藝,爽刷鎧胄,安頓火藥炮位,以防倭寇。」嚴飭各海口,「勿使漢人潛入日本,勾引倭匪,得以突入中土,虔劉我士民,搶劫我倉庫。」「如有行伍兵丁,鋁胄黝鏽,槍刀弓矢生疏者,該總戎、參、游,按兵法治罪。海口疏防,俾莠民積匪得以潛逸外國,藏匿巨島,俟俘獲之日,嚴訊洋海之人,的系自某口潛遯,即將管司某口員弁,究治失察之罪,與私縱同科。」嚴牌飛郵,未及三日,忽報倭寇犯台州府,以及黃岩、象山、定海各郡邑。警報一日三至。王都憲即傳左布政使譚紹衣,同往禦寇。共帶了五千營兵,並游擊、守、把等官,星夜進發。飛檄兩路總兵俞大猷、湯克寬,俱到定海寺取齊,協力殺賊;義卻說譚紹衣在路上,接到譚紹聞所遣飛走報人投稟,報倭寇蹤跡及潛引線索,訪明寇媒在台州府則東洋口之徐萬寧,黃岩則荻葦港之魯伯醇,象山則望島崖之王資、錢亞亨,定海則城內龍神巷中間、院中有大椿樹為記,其人是考退黜生馮應昂。

  並報定海寺所做火箭,共九百萬笴有奇,預備克敵之用。譚紹衣即持書面稟王都憲,說道:「這是卑職一位堂弟,名叫譚紹聞,卑職差他駐定海寺,暗訪寇媒居住何村何鎮,院落有何記號,以便預為剪除。火藥箭矢,是他私為創造以備火攻者。」

  王都憲大喜道:「老先生奉命備倭,密為安頓於不知不覺間,今制敵有恃。令弟是何功名?」譚紹衣道:「河南副榜。」王都憲道:「膚公大蕆,當列首薦。」譚紹衣道:「總托皇上洪福。」飛牌濱海府縣,將附敵之馮應昂等拘訊。

  到了定海寺,譚紹衣率領譚紹聞進見,跪呈兩捆火箭。只見每捆二百笴,箭頭排積圓捆,笴尾細處,則以稻草填墊捆來,兩頭勻稱,其形如枕,上有一根麻綆,可以胯在肩上,輕而不勞。王都憲大喜道:「此火攻奇策,端的可賴。」回顧譚紹衣:「此系何項?」譚紹衣道:「卑職捐備。向無此例,不敢動帑。」王都憲道:「火攻大濟,當予奏銷。」即傳令營伍到寺受箭。譚紹聞點名散給,領箭者以肩受之,雁行而來,魚貫而去。

  嗣後俞大猷兵到,如此領法,湯克寬兵到,也如此領法。只散去一半,余還貯廟。

  於是大兵傍海而陳。斷卻寇媒,倭寇無所適從,遙見旗旌,遂駕刺達總管林參所造艅艎,前來迎戰。及近岸,倭寇袒胸露乳,手執大刀闊斧長矛銳剚,飛也似奔來。這邊火箭齊發,著胸者炙肉,著衣者燒身,著篷者火焰隨起,入艙者逢物而燃。

  且出其不備,目不及瞬,手不能格。一隻艅艎雖大,除火箭落水者不計,頃刻已矢集如蝟,如何能支持得住?到了日落,直是星宿海中漂著幾攢祝融峰,冉冉沒訖。那些後到的艅艎,以船碰船,都著了藥兒。王都憲傳下令去,火箭要珍惜,不可隨手輕放。

  那日本國殘軍敗將,齊要尋島避火。看那篙工舵師,論他的櫓,猶似劉向閣中太乙杖,論他的船,也似蔡邕案上焦尾琴。

  俱駕在普陀山根,希保島上的山寨。王都憲夜諭俞大猷、湯克寬,駕水師艨艟,逕往相攻。這兩位總兵傳令放起火箭,草木棚廬只落得可憐一炬。那燒死而焦頭爛額者不計,余共斬首二百五十三級,生獲三百四十三人。

  中國這一番大捷,日本這一場大敗,王都憲題奏上去,詳述倭寇跳梁之橫,浙江被劫之慘,俞、湯二總兵統兵之盛,譚紹聞一書生設計之奇,定海寺火箭幾萬支,為向來韜鈐所未載。

  詳詳悉悉,原原委委,都寫在奏章之上。嘉靖皇上覽之,大為欣喜,乃旨諭內閣:「這所奏殲賊情形,如目親睹。譚紹聞著來京引見,問話來說。欽此。」

  王都憲奏疏原委,下回找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