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認花容姊妹訝生蓬 祭江口弟兄悲死別

  卻說婉香、眉仙同著軟玉出來,到上房裡一看沒人,婉香笑道:「敢哄我呢?」軟玉道:「誰哄你來?」因問丫頭們,才知道浣花恰到葉太夫人的佛堂里求籤去了。婉香道:「他到信這些來。」眉仙道:「偏你不信,我前兒求支簽,很有道理。」

  軟玉道:「你求的什麼可念給我聽聽,我給你解。」眉仙見問,卻紅了臉,笑道:「我自己解過了,還勞你什麼。」軟玉笑道:「奇了,這有什麼講不出口的,你和菩薩講得的,便和我講得,我便是個活菩薩,你不講我也知道你心裡。」眉仙把臉越紅了,啐了一口道:「我不和你斗口兒,你是活菩薩我明兒請老太太把你供到佛堂里去拜你。」剛說著,後廊下一派笑聲,進來了葉太夫人和蕊珠兩個,卻見蕊珠將著一個人逗他笑,那人低著頭走來,軟玉因迎上去道:「浣妹妹快來見兩位姊姊呢。」浣花抬起頭來,瞥眼看見眉仙,吃了一驚,暗想這人好像常見的,細想一想原來是像自己的。那眉仙也吃了一驚。婉香看他果然和眉仙一個樣兒,因笑道:「果然再像沒有了。」浣花聞聲,因看婉香,也吃了一驚,想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便自慚形穢起來,倒紅了臉。葉太夫人指引著三人見禮通名過了,便依次坐下,葉太夫人看看眉仙,又看看浣花,因笑問婉香道:「他倆姐妹真是一個粉撲的,不在一塊兒總要認錯呢,怪道前兒柳夫人和文老爺都錯認了。」因問兩人誰長,眉兒因問說浣花年紀,浣花回說十七,眉仙又問月分,說六月十四。眉仙因道:「那是我痴長了,我是三月三日養的。」浣花因道:「姊姊也和我同年嗎?蕊姊姊是五月初十的生日,那算我最小了嗎。」因問婉香可也同年不是,婉香笑道:「你不問我,你們只叫我姊姊便了。」葉太夫人笑道:「在這邊是算婉兒長了。眉仙敢又謊來?」眉仙笑了起來道:「蕊妹妹先哄了他,我也跟著呢,橫豎他總該派做小妹妹。」浣花又紅了臉,像是年紀小了又害羞的。婉香看他言語笑貌果和眉仙一個模樣,只態度略有不同。眉仙的眉兒是顰態,惱的樣兒多,羞的樣少。浣花的便全是羞態,惱的樣兒少些。因笑向眉仙道:「我想一個人來,才和浣妹妹是一個塑兒塑的。」眉仙道:「可是二妹妹?」婉香道:「是呢。」眉仙笑道:「我剛才瞥見的時候,還吃了一驚,當是他重生呢。」浣花見拿了個死了的人比他,便有些發惱。婉香笑道:「這會子真像了。」婉香知道這重生兩字講壞了,暗想人說眉仙有脾氣,這樣看來,他也和眉仙一副心腸的,因拿話蓋轉來道:「究竟二妹妹,到今沒個著落,你這重生的話,可不是詛咒他嗎?」眉仙會意,也自悔失言,紅了臉,便不多語。浣花也看出婉香是看出自己惱了,所以講這話,倒教眉仙紅了臉,自己覺的過不去,因也紅了臉,倒拿話來搭訕,問二妹妹是誰,眉仙因道:「是族妹,去維揚多年,至今斷了音問,有說在揚子江翻了船,也不確,他還有秦淮的詩寄我來。」浣花不等講完,早問道:「敢喚媚香的?」眉仙道:「是」,因聽浣花口裡常露吳音,因問妹妹可到過蘇州,見他來嗎「浣花且不答,因問眉仙道:」姐姐是他族姐,可知道還是一位小名叫黛的,像姊姊的那位,現在哪裡?「婉香笑道:」當面不認識,便眉仙的小名嚇。「浣花撲的掉下淚來哭道:」黛姐,咱們五年不見,便多不認識了。「婉香不解,眉仙詫異道:」嚇!敢妹妹便是影憐。「浣花早哭的淚人兒一般,婉香也驚道:」妹妹便是影憐,這怎麼解?「浣花含淚道:」姊姊也知道,姊姊便是小名只一婉字的嗎?「婉香也早垂淚道:」是。「葉太夫人和軟玉、蕊珠,都弄得茫無頭緒了,見三人你握我手兒,我握你手兒的團著哭了一會,葉太夫人才道:」照這樣講,浣小姐原姓顧了,怎麼又在左襄膝下?「眉仙、婉香也都問他別後景象,浣花才哽咽著,把從頭的事細細講明。

  原來那年,他奔叔子的喪去,不料被颶風翻了船,隨波汆去。適值沈左襄往南京到任去,見波上汆了這樣一個人來,心裡可憐他,問心口可溫,人回說不能救了。

  左襄猛記得,那年自己也在這裡失足落水,沉死了四日,才浮起來,被人撈救活了。

  聽說是水西門的一個道士救治的,料想他也能救,因忙叫船放水西門去,找那道士,不料三年前已死了,只他一個徒弟,說那道士死的時候,留下一顆丹來,說三年後,沈左襄的女兒,該在此落水死,該用這個救他,左襄聽這話,怕後面家眷船來,闖這個禍,便想把丹留著自用。忽又說,我不該存這個私念,見死不救,便把這丹給媚香灌下。果然一刻便活了,左襄問他籍貫,媚香不肯明說,恐怕吐實,萬一送將回去,可又不免終被婿家娶去,所以瞞過了,只說維揚商女。左襄原想送他到維揚去,哪裡曉得,後面家眷船來,果然報說,把自己十二歲的一個小女兒叫浣花的落水死了,左襄大哭了一場,也沒得說,因恐瘦春恨了媚香,暫不講破,卻含淚把這番情節告訴了他,媚香見左襄仗義舍了親生女兒,救了自己,便感激涕零,情願不回家去,竟仍以浣花的名字,做了沈氏女兒。左襄見他真情懇摯,便一口允了。那時因藕香正病在秦府里,所以吩咐眾人,不許告訴他去,故到今也不知道,待左襄在南京解任,到京去,瘦春和媚香已親切的頭也肯割下來換了,便把媚香當做真浣花似的,家下眾人也不提起前事了。此番到秦府來,藕香等不得要見妹妹,因那時藕香在閣,浣花還在襁褓,聽秦珍講他的好處,所以一見左襄,便討浣花妹妹看,左襄便叫媚香見他。藕香也辨不出,瘦春也不說破,只媚香自己心裡傷感便了。那在京選婿的主意,便是他出的,因找蘧仙不著,所以開這詩社,想總會自己報名進來,果然不出所料,便定了這頭婚,卻不肯說破,怕左襄疑他不貞,所以隱忍著,那蘧仙卻尚未明白呢。看官記著,以後浣花便是媚香,媚香便喚做浣花了。且說這會子,婉香和眉仙聽他講這一席話,不禁都狂喜起來。葉太夫人見他們姊妹重逢,也替歡喜,立刻請左襄進來,講與他聽。左襄大笑起來,因吩咐備一席盛筵,與他姊妹賀喜,因索性去把藕香、瘦春接來,暢樂一會,席次談及,藕香才知道浣花是眉仙的堂妹,因灑幾點淚哭那已死的浣花,便又展歡容,與現在的浣花作賀,便和往常一樣親密。一時席散,眉仙留浣花住下談心。藕香和瘦春,便仍回秦府,把這話對柳夫人講了,合家一時傳為佳話。次日把眉仙、浣花都接了過來,兩夫人及各姊妹,輪替兒設筵演戲,替他姐妹慶賀,那寶珠更自踴躍,早替蘧仙歡喜。因自悔前年不該懸揣,說媚香已死,竟教蘧仙痛哭一場,病了半截,幸而蘧仙不死,倘死了,不是還要我陪還他一個蘧仙呢。想著心痒痒的,想寫信告訴蘧仙去,又想萬事講破,便不值錢,橫豎他沒得良心,知道媚香死了,他便也丟下了,又在京定這頭親來,他若知道浣花便是媚香,那也不用告訴他去,他若不知道,竟慕著浣花的名定的,那便不犯著告訴他。想著,便擱起了。

  卻說盛遽仙,自那年正月間聽寶珠口氣說媚香果然翻舟死了,他便病了半截,心傷了一晌,直至中了舉,點了林,便丟下些。因做詩會,竟做出一段姻緣來,他原一口謝絕的,倒因此痛哭起媚香來,又病了。他妻子冷素馨,本來最賢惠的,知他和媚香好,原不過為慕他的顏色,聽京里都說沈浣花是宮裡稱許,才貌雙絕的,料想壓得倒媚香。因暗暗托人,向沈左襄求親去,竟一下子聘定了。到締姻那日,蘧仙才知道木已成舟,無可奈何的了。只得聽從冷素馨干去,自己卻痛哭一會,想做篇自己討罪的文,向江邊祭奠媚香去,卻因心亂了做不出,因去找祝春代做。那何祝春正新娶了一位如夫人,自己也和他一樣,犯了個負情的罪,便替他做了篇駢文,自己請蘧仙也替做一篇,兩人到江邊上痛哭狂歌的,弔奠一回。這一番鬨動滿京的人,說兩人有些涎氣的,因此傳入寶錄館提調耳內,把兩人都撤了差。華夢庵氣不服,便發狂起來,說國家正在用人之際,這些官兒,無故把兩個好人丟了不用,我還做什麼官,主什麼事,便連晚繕了個親老告養的奏片,托人夾了本子上去。卻好遽仙、祝春也都上本請假,上面批准了,三人謝恩出來,都拍掌大笑,說從此咱們又好家去優遊自在了。便打二月間,各帶家眷,動身回來,一路三人談詩飲酒的快樂至極,到了家,各人參過了祖先,仍來聚飲。華夢庵卻把個大帽子上的頂珠兒摘下來,一腳踏扁了,丟在水裡道:「從今後,不用這個勞什子。」祝春和蘧仙都大笑起來,各自休息了幾天,也不拜客,也不見人,只天天作隊兒,到西湖里山玩去。那華夢庵一法放蕩的不成樣兒,好像天地間,只他三個是快活人,以外便是些蟲蟲蟻蟻,不知是忙忙碌碌的幹些什麼事,並且把寶珠都忘懷了,不去看他。這日正是三月三日,打湖上逛了,進城來,見通衢擠塞滿了人,攢攢動動,不知看些什麼,華夢庵早先挨入人叢去看,何祝春和盛蘧仙也便過去,原來是一起大婚事。

  一對一對的執事過去,也不看清是什麼街頭,後面一乘八人抬的綠呢彩輿,還沒坐人,知道是迎親去的,接著又是一起執事,一乘彩輿,也沒坐人。夢庵道奇,看後面又是一起執事,一乘彩輿,也沒得人。三人都看得不懂起來,不知是不是迎親的?

  且看下回分解,正是:作官不如安坐穩,著書何似看山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