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柳夫人這日在花府里,便跟著婉香忙了一夜。次日花占魁夫婦成殮入木後,才瞌睡起來,因叫婉香也睡一會子,婉香依了,因教眉仙同自己睡,把眉仙的房讓柳夫人睡了。一會兒眉仙先醒了轉來,見婉香卻正好睡,合著眼睛,那臉兒軟軟地貼在枕上,兩頰紅的同搽了胭脂一般,因把自己臉兒去貼一貼,驚道:「敢又病了,怪道身子兒貼著也火暖的。」婉香醒了,睜眼看見眉仙蓬鬆著鬢髮,顰著眉兒,因問:「什麼?」眉仙道:「你可覺得什麼來?」婉香在枕上搖搖頭又睡熟了,卻甩過一隻手兒壓在眉仙身上。眉仙握他的手心也是火燙的,知道他手酸,因替他輕輕地捏著。忽婉香嫣然一笑,眉仙當他醒了,再看原睡著的,不知夢見了什麼笑的。正看著他,忽又縐眉兒像要哭的光景,再一會兒果然哇的哭了出來。眉仙忙撲著他叫醒醒,婉香醒了過來,還呃聲兒哽咽著。眉仙因問:「怎麼了?」婉香朦朧著道:「我知道你的心!」眉仙紅了臉,因又喚他,婉香睜眼一看,見是眉仙,便也滿臉飛紅了。眉仙見他紅了臉,知道把自己當了寶珠,因不禁一笑道:「你夢見什麼來?」婉香略露一個笑影,忽又沮喪了顏色,又把昨日的喪事想想,又撲漱漱地滾下淚來,因便拗起,不想身子沒了力,早又一頭跌下了。眉仙因道:「你養著吧!今兒還燒著呢!你有什麼事,我起來替你干去。」婉香點首兒,便又睡去。眉仙起來,走下床,仍替他蓋好了被。到妝檯邊坐下,喚了一聲韻兒,走進自己的小丫頭進來,因喊舀臉水,韻兒應著出去。眉仙因把鏡台上的套子揭去了,照了照,把鬢髮用指尖兒理了上去,又端詳了一會,覺得眉兒更濃了些,像籠著煙似的,因也用指尖兒整一整眉心。韻兒把臉盆子捧到面前,放在桌上,眉仙先把手洗洗,又把指爪兒浸浸軟,便拿手巾子帶著水向臉上抹了一抹,閉著眼睛,把手巾絞乾了,指爪彈一彈,抖開臉布對鏡子照著,把臉兒抹乾了,又絞了一布,把手也抹乾了,韻兒接了手巾子去。眉仙便拿絹帕子向臉上一拭,早是玉面生光白膩如脂的了。韻兒又送上嗽口鐘來,眉仙接了,喝了口水,嗽了嗽口,便唾在韻兒手上的鐘子裡,又嗽了一口便算了。把帕子向嘴唇上早和透水的一顆紅櫻桃一般。又用指尖兒向眉兒上順勢整一整,便仍把鏡奩遮下了。見春妍進來替他梳頭,便斜轉身兒坐了,春妍替他打開頭髮,早滑手一順勢散了下來,解去了紮根子,拿梳子通了幾下,又拿篦箕輕輕地篦了篦,那發本來黑亮,又且細軟的早和緞子一般,也不用抿油榻子便分了一半,用長扦子別了,扎了根,打尾梢上一順兒挽了上去,拿簪子一別便梳好了。也不用修飾得,再把那支長扦子抽去,兩邊的鬢髮早烏雲似的遮了下來。
眉仙重又坐正了,對鏡把面前一批楹發抿了下來,一字兒斬齊著,又另拿面手照鏡,又反回手去把背影兒映到大鏡里來看了一看,便放下鏡子,站了起來。韻兒早捧著一件白緞子銀紅鑲的夾襖子等著,春妍接來抖散了,替眉仙披上,韻兒替他紐好了擺扣子,四角拽一拽,春妍已把著衣鏡子的袱子掀起,眉仙走近來,扣好襟子,整整前後,端詳一會便走開了。海棠早端來了一鍾子芡實來,眉仙吃了。因去看看婉香,見已睡熟了,便掀著門帘子出去。到對面房裡來給柳夫人請安,不道柳夫人已到葉太太那裡去了。便也到上房來,見葉太夫人正和柳夫人講話,因請了安,一傍坐下。柳夫人和他進些閒話,眉仙一回答,只把婉香病了不提,怕柳夫人著急的意思。正說著,外面報秦三老爺來了,眉仙迴避出去。秦文卻見了一個背影兒,進來向葉太夫人請了安,又和柳夫人問好,便自坐下。因道:「剛進去這位,敢便是沈三小姐嗎?」葉太夫人不解,柳夫人笑道:「昨兒我也錯認,不是的。」秦文道:「我險些兒冒叫!」葉太夫人因問,誰是沈三小姐?柳夫人講了。葉太夫人道:「哦!是沈左襄的姑娘,我明兒倒要見見。」秦文因問起這喜期,究竟應不應了,可有個主見,依我說,這從吉婚嫁的俗例也還行得,好在這邊是有這個風俗,也沒人議論得的。柳夫人因道:「婉兒還睡著呢,昨晚子也沒問他,便問他一個女兒家也不肯講什麼?」秦文道:「既他太太託了老太太,便老太太做了主。」
葉太夫人道:「別個不妨,他的脾胃兒是不容易捉摸的,眉仙是和他一副心腸的,回來我問他瞧。」又道:「只是咱們家又沒個正經主子,占魁故了,誰主婚呢?」
秦文道:「這個我想過來,橫豎沈左襄沒事,他也不打算回京去了,把婉兒和軟兒、蕊兒都給他做了寄女,請他主婚便了。」葉太夫人道:「是呢,沈左襄原是我的乾兒子,這不知道他肯不肯?」秦文道:「他有什麼不肯的事,昨兒他聽說花占魁這樣了,身後又沒得人。他便想到自己,也只有兩個女孩子,便招了女婿家來,也算不得正經。所以他還想求老太太把魁兒給他做個兼祧子,便住在府里,親自教他念書也好侍奉老太太幾年。」葉太夫人正因葉魁沒有管束,府里也沒個正經主子理值家務,便很合意,便一口允許了。秦文轉去,便對沈左襄講,沈左襄亦是高興。
瘦春和浣花被藕香留住,沈左襄便打次日去拜葉太夫人,極盡子侄之禮,還比葉冰山恭敬些。然後婉香、軟玉、蕊珠、葉魁四人拜了寄父。眉仙眼熱,便也要拜做寄父,左襄看他宛然是第三個女兒浣花,便分外歡喜,也受了他拜。談起,原來沈左襄和他父親顧芝珊是表連襟,便都高興異常。日中葉太夫人備了一席盛筵,大家團飲了,座次。只有婉香不歡,眉仙因自幼失怙,便把左襄當做親生的一般孝順,左襄也便把他當做浣花一樣看承,歡洽自不必說。這婉香略淡些,倒不為別的,因他心裡正傷感著,所以也無心熱趲。過了一日,左襄因問葉太夫人,這親事怎麼個辦法?葉太夫人道:「昨兒已問過眉仙,說婉兒定不肯依。他說,便是居喪婚嫁不犯例的,他也問心不過。說現放著兩叔嬸子的靈柩,便自己嫁去,理上也過不去,要叫咱們家兩個先嫁,等他服滿了再講。」沈左襄道:「這也是孩子們的一點孝心,既他這樣說,且都擱著吧。占魁公的喪事,怎樣個辦法請太太示下。」葉太夫人道:「這個你斟酌去便了,以後的事你盡隨意辦法,也不必件件請我的示,這幾天忙的不誦經了,打明兒起,我仍誦我的經去,孩子們都你看顧著便了。」沈左襄唯唯應著,見沒甚吩咐,便退了下來。且把親事擱過一面,關會了秦文,一面便打疊起精神替婉香理值占魁公的喪事。設醮壇做法事,便在本府設下四十九日水陸大齋。到百日後,便打算出殯的事,秦文題了銘旌,寶珠撰了一篇祭文,送來弔奠。左襄看了這篇祭文做得好,便大為賞識寶珠,看已是自己的寄婿,便分外高興。出殯日,就選在七月十二,見一切都端整齊備了,便早日啟期開弔。打初十起,便有許多占魁公的同寅同鄉以及年誼等輩,陸續弔奠不絕。到了正日,那弔客一發多了,足足哄了三日,便請柩出殯。送殯的,除葉太夫人、秦文、沈左襄、柳夫人、袁夫人、婉香、眉仙、軟玉、蕊珠外,又有些花家的戚族跟了送去。各大憲以及同鄉同寅等官,一路上都擺了路祭,閒看的那些雜人,早擁的滿路一城子,都哄說是大喪事好看的很,有些沒看到的,便都在要路口攢頭探腦的等著。一時聽見遠遠嗩吶聲,都哄說來了,那些身材矮的都墊起腳尖兒候著。看見先來一對本縣正堂路徑告示牌,接著就是頭亭子,有許多歪牌子的老虎差押著一班鼓手。那個個吹嗩吶的,都漲圓了下脖子狠命的吹著。接著一對大鑼,肩著清道旗兒,一副一副的拱金執事過去,都是些挺闊挺大的祖宗本家官銜。後幾十對,才是花占魁本身歷任的職事和些德政牌。只一起職事,便排到一里多長。接著又是幾副黃執事、黃旗又十幾副黃亭子,裡面多標著小黃牌,寫著欽賜物件。接著便是協領的一隊兵,肩著雪亮的刀槍劍戟。落後又一個頭亭和些執事大旗,提爐香燈,引著一乘八人抬的綠呢魂轎。
後面便是幾十匹馬,上面多騎著人,有些拿高轟長旗的,有些背大旗的,一個個過去。接著又是一班馬上鼓手,吹打的分外好聽,又許多戴著頂子的官,腰弓佩劍的,騎在馬上。後面四個背敕印的,也騎著馬,有八個黑帽子也在馬上,手裡擒著火牌。
又四個馬上太保過去,便一隊撫院親兵和幾班衙役,拖著鏈子口耳喟地叱喝著過去,後面引著幾十個路祭亭來,都有官銜標著的。接後就是挺高的一座銘旌,四人抬著便插在雲際。又兩班僧道,都捧長幡法器和一班清音細吹,抬著兩座像亭。看男像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像不過三十里外,眉目間露出一種英烈氣,那些老婆子知道他是殉節的,都口裡念著佛,合手拜他,見過去了。後面便是全白色的長幡和白綢子紮成的粉團球子,引著兩具三十二人抬的獨龍槓大棺罩,四角站著四個女孩子,扮的童男童女,手裡也拿著小幡,擁擠著過去,後面只一乘白幃大轎,裡面嗚咽咽的哭著。以後的便都是綠呢大轎,過去十幾乘,還有許多小轎都坐些丫頭。又幾十匹跟馬,慢慢的過去了。落後又有許多本地官員,多擺著全幅道子送出城去了。看的人便一鬨而散,茶房酒肆去談個不了,也無用表得。
且說花占魁出了殯,便停厝在大覺寺裡面,打算在明後年再盤喪回去,婉香等回葉府,柳夫人便自轉來了,各各將息了幾天。光陰迅速,轉瞬已是小春時候,婉香漸漸忘了悲傷,只依著沈左襄膝下,覺得沈左襄待自己比叔嬸還好些。就把左襄看做親爺似的,件件總先請了示,再幹下去。原想趁自己身子好著,把叔嬸的靈柩搬回家鄉去。沈左襄說,等到秦府去了再說,便也不敢違拗,且擱過了。一日正和眉仙下棋,軟玉進來,兩人都站起來。軟玉笑說:「浣妹妹來了,怎麼不見見去。」婉香問是誰?軟玉笑道:「便老爺常講的,說和眉仙妹妹像的那位叫浣花的。」
婉香道:「他來了,咱們看去!」說著,便拉了眉仙的手出來。不知軟玉是真是慌,且看下回分解。正是:莫怪書生饞眼慣,女兒也愛看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