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沈元家的,拿著銀號摺子,興抖抖的出來。剛走出穿堂找沈元去,不期秦瓊剛從南書廳出來,不及站住,卻被秦瓊喝住道:「你鬼頭鬼腦的,忙些什麼?」沈元家的便連忙站住掉謊道:「奶奶著我去問爺爺們,向葉府上去借的班子可來了沒有。」秦瓊道:「什麼班子?」沈元家的道:「剛三爺去借的戲班子。」秦瓊道:「今兒沒有什麼事嗎,傳戲班子什麼。」沈元家的道:「也沒什么正經,三爺愛聽戲,回了太太傳去的。」秦瓊點點首兒,便放沈元家的出去。心裡便不高興,想寶珠也和我一般的人,他便這等快樂。他要什麼,他太太總依他。偏自己不拘干點什麼事,總吃老爺訶罵。想著便滿肚子的懊悶,因順步走到文案府房夏作珪那裡來。
原來秦瓊這人是最有脾氣的,所以姊妹們都和他講不來。便美雲等嫡親姊妹也不和他一塊兒玩。好便罷,有點兒不是,便要干鬧。所以倒成了個庸庸碌碌的一種人品。外面結交些朋友,也沒什麼好人。只本府里兩位師爺和他要好些。這夏作珪是絕會逢迎的,所以秦瓊對他。這會子秦瓊到了文案房裡,那夏作珪剛在那裡寫家信。見秦瓊來,連忙收起紙筆,站起來道:「哎嚇!爺怎麼好久不來我這裡談談,我險些兒悶死。昨晚子綴了一夜燈花,今早子噪了半天的喜鵲。我當是什麼大喜,原來是爺來了,好極,好極。」說著,忙喊管家倒茶。自己點了個煤子裝一袋煙遞與秦瓊。秦瓊坐下笑道:「這幾天師爺沒什麼事嗎?」夏作珪道:「也沒什麼大事,今兒早起替老爺打了個奏辦營務處的摺子。剛謄了,請爺瞧瞧看,可用得用不得。」說著忙向文具箱內取出,雙手遞與秦瓊。秦瓊略看了看道:「寫的很好。只是咱們老爺也太不怕勞,年紀有了,朝廷家的事,也幹不了這些。現在雖外面有事,我瞧也不打緊。只奏辦營務處果然是個好事,只怕現在國儲也不十分充裕,未見得准呢。」夏作珪道:「爺見得極是,我也早這樣說,照老爺這樣年紀,也不犯著再辛苦。不過上了這個本子,準不準未必,但老爺因此竟自助了十萬兩的軍餉,也足見老爺愛國的忠心了。」秦瓊道:「是。」夏作珪因問:「老爺可在府里?」秦瓊道:「剛才說往中丞處商議事情去的。」夏作珪道:「陸蓮翁可也出去了麼?」秦瓊道:「飯後便出去了,說今兒不來家也未可必。咱們趁今兒閒著,何不出去逛逛。」夏作珪道:「很好!很好!我也悶的慌,咱們不如去邀了石時和葛亮甫同出去。」秦瓊道:「石時那人討厭,不是我講他,他眼裡只有一個寶珠,以外都不放在眼裡。還是葛亮甫,邀他同去走走。」夏作珪道:「是。」便換了身斬新單湖縐衫兒,拿了把扇兒,將眼鏡子用手帕子裹了,整整衣服,便讓秦瓊出來,一同出了文案房。繞過了穿堂,到對面帳房裡來。卻好葛亮甫正在那裡著衣服想出去,見夏作珪也換了衣服過來,便道:「二爺敢是和作翁出去麼?」夏作珪剛要說,忽一陣鑼鼓聲打將起來,便側耳朵駭異道:「什麼?敢是今兒府里唱戲麼?」秦瓊道:「可不是。今兒寶珠躲了學,卻傳了班子,在園子裡唱戲呢。」夏作珪道:「園子裡唱戲,怎麼這裡便聽得見?」葛亮甫道:「那有戲台的春聲館,便在這壁牆外。那邊唱一句兒,笑一聲兒都聽的見。這會子正唱的熱鬧,那鑼鼓聲兒一陣響似一陣,打的人心痒痒的。我所以坐不住,要想去外面瞧瞧戲去。」夏作珪因道:「哪裡瞧去,敢是會館裡有戲麼?」葛亮甫笑道:「你不知道嗎?前兒小獅子巷開了一個戲園子,班子才京里新到的,我已去瞧過了一本,果然唱的好。」秦瓊道:「那咱們便瞧戲去。」夏作珪道:「二爺又來,自己家裡唱戲倒不看,也和我們一樣見識,往外頭瞧去。」秦瓊道:「誰愛去討人厭呢。頭裡他們又不來請我,便叫我去看了,他們另是一淘兒作樂,都和我沒得話講,我一個兒坐著,有什麼味兒。倒不如外面瞧去的有趣。」葛亮甫道:「好,咱們便一淘兒去罷。」說著便讓秦瓊先行,一同到穿堂,喊胡升、邵二、小喜子、來順兒等七八個人,跟了出門。
因怕秦文知道,三人都不乘轎,一齊步行到小獅子巷。其時已經傍晚,戲園裡日班已經停唱;晚間班子被人傳去,說不唱了。秦瓊便一肚子火冒,定要園裡開唱。那戲館裡見勢頭來得,也不敢多講,便請三人進去坐了。去叫老班來回話。這裡胡升一干人,都跟著主子進來。見這戲園是五開間廠廳,台上空宕宕的,台下滿堂掛的玻璃水法塔燈。鋪說的桌椅也是紅木大理的。兩邊包廂,又鋪設些著衣鏡、玻璃罩花擺設等件,工本也不區小。秦瓊等看著,便各隨意坐下,一時送上茶來。
那管班來了,先將三人上下打量一番,便陪笑道:「爺們,今兒對不起了!咱們家班子,今兒被盛府里傳去了。明兒只怕還留著唱,爺們愛瞧,過天再請過來罷。」秦瓊道:「什麼話,你家開了戲館子,哪兒能缺了班子。我今兒特來瞧你家的戲,你能回我走嗎。小喜子,你吩咐他,今兒我愛瞧戲,喊他去傳齊人來。該幾多開銷你給他就是了。倘再敢講一個不字,你給我封起他的館子來。」那些管家都一迭聲答應個是。小喜子便一手扯那個管班過來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通禮,咱們爺喊你家開唱,難道不給你錢!你死也不講一個字兒,你敢是要討打麼!」那管班恨道:「怎麼你老有這樣不通禮,咱們也不希罕這幾兩銀子。」剛說到這兩句,小喜子早兩個嘴巴子打過去了。那管班本是武生,這會子便動了真氣,和小喜子打將起來。小喜子早跌了幾個斛斗,胡升等便多一鬨動手,打將起來。那些戲園子裡的人,見勢不對。便早吶聲喊,一齊擁將出來廝打,約有二三十人。這裡胡升等,總只有七八個,早被那班子裡打得亂跳亂叫。葛亮甫還插著去勸,也被打在裡面。
這夏作珪看不濟事,便扯著秦瓊的手道:「咱們走罷。」秦瓊此時也膽怯了,便跟著夏作珪急急的出來,卻不道大門已經反鎖了。幸而沒人把門,秦瓊略有點手力,忙扭斷了鎖,逃出門去,趕緊親自到縣裡報知。那縣官立刻帶領差役,乘轎到小獅子巷來。一到戲園門首,見門裡外都擁塞著閒人,那些差役用藤竿子打開條路進去。見滿園子打得雪片似的,那些人還在廝打。哪知縣喝令差役進去,只撿那不戴紅纓帽子的拿,休誤拿了秦府家人。那些差役一片聲答應,都磨拳擦掌的進去。見那些扭著廝打的,多沒有帽子。有幾頂兒多丟在地下,便暗暗認定穿馬靴的多是秦府家人。並不問好歹,只將那些不穿馬靴的拿住。除逃散的,還有十三個人,便一齊上了練子。那些人都趕著分辯,哪裡管他。都一起拿住了,帶回衙里。不問好歹,每人打了二百板子。十三面大架,一串兒架了出來。
這裡秦府家人,卻打壞了小喜子和胡升兩個。葛亮甫本來沒用,已早被這些人打得半死睡在地下,動彈不得,滿口裡只是哼著。邵二看不是路,連忙趕回府里喊當差的用一張棕棚子去抬了回來。那胡升、小喜子也走不來,便一概叫人抬回。剛到府門,可巧秦文拜客回來,門口擠滿了人。邵二便不敢抬進去,歇在門口,等秦文進去了,才把葛亮甫抬到帳房裡歇下。
夏作珪知道,忙走過來看時,見葛亮甫的衣服也扯的七零八落。兩隻眼睛似開不開的望著夏作珪哼。夏作珪看了,著實過意不去。因皺著眉頭問道:「可覺得哪一處兒打壞了?」葛亮甫只是哼著說不出話來。夏作珪慌了,忙請秦瓊出來商議說:「亮甫既這個樣子,帳房裡又一刻少不得人,這怎麼處。」秦瓊想了想道:「光景不過受了點傷,也不妨事,請金有聲來瞧瞧,看怎麼說。大約總有幾天兒才得復原,這帳房裡的事情,須得請一個人代理幾天才好。」夏作珪道:「代理見,倒也不值什麼。只是你我做不得主,叫誰代?依我的意思,不如回了老爺。給亮甫請幾天假,聽老爺派人代理便了。不要回來又被人說我舞弊。」秦瓊點點頭道:「也說得是,那便我替他請假去。你趕緊叫人去請金有聲要緊。」夏作珪點點首。
秦瓊便喊小喜子,夏作珪連忙止住道:「不要喊他,他和胡升兩個也打壞了。」秦瓊聽了滿肚子好氣,因道:「還了得,這個眼前虧吃的不小。回來我不把這個園子拆毀掉,我也不算人。」夏作珪道:「我的爺,這會子也講不得了,快去回了老爺是正經。你瞧,這時候將要晚飯了,回來各房來領帳,誰去理值呢。」秦瓊聽說,便耐著氣往東正院來。
進門,見滿屋子燈火照的通明。靠西秦文房裡,有些安息香的氣息,又有人在窗裡面念書。立腳聽時,卻是茜雲在那裡背唐詩,心便打了個格頓,想到,這會子進去,老爺必定又拿他來比我,說我不用功。剛想到裡面,秦文見窗外有個人影兒晃著,便喝問道:「誰在那裡探頭探腦?」秦瓊嚇了一跳,聽茜雲的書聲也嚇斷了。便搶步進去請了安說:「因老爺在這裡有事,不敢進來回話。」秦文因擱下書道:「什麼事,要你來回?」秦瓊道:「剛才帳房裡葛師爺來,叫我過去,哪裡知道,葛師爺日間出去,吃人打壞了。要求老爺賞幾天假,並求老爺替他作主。」秦文詫異道:「怎麼吃人打壞了?可知道為什麼事兒?」秦瓊道:「也不甚仔細,聽夏師爺說,因咱們府里往常開銷的帳目略枯渴了些,所以外人都恨了葛師爺。」秦文聽了,哼了一聲道:「這話再沒別人講,要便是夏師爺的意思。那也不管他,只問你是誰打的?」秦瓊道:「說是小獅子巷戲園裡人打的。因前兒老爺請中丞瞧戲,是傳的他家班子。葛師爺把二百兩銀子扣下了四十兩,吃他們知道了。這會子撞到便擁著打了一頓,葛師爺連話也不會講了。」秦文因道:「是了,前兒扣下四十兩正價原是我的意思,這與他什麼相干。況且又是他老班貪圖生意,自己情願讓四十兩齣來,給爺們管家的。這會子因這個鬧事,也太胡鬧了。你去喊當差的,傳他們老班來,很很的辦一辦,才叫這些混帳東西知道規矩。」秦瓊因道:「本來也太不成事了,連跟出去的小喜子和胡升也打的彈動不得。老爺要辦,也不犯著當面么喝他,只請個片子交縣裡辦去便了。只是今兒帳房裡缺了人,請爺派人代理才是。」秦文想了想道:「那便叫夏師爺代理一晚子,明兒一早去請金有聲來代理便了。」秦瓊應著,見沒事,剛要退去。又喊住道:「瓊兒!」秦瓊連忙站住。要知秦文講甚話來,請看下回。這正是:
一任豪家身手很,可憐已吃眼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