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說:「長老師父,你來時乘轎,不曾徒行,回去這點心腸未放,自然筋力便倦。我等來去皆自行走,自然煉去倦麼。比如一個富貴之人,安享車馬,便知奔走為苦。一個貧賤之人,受過奔走辛苦,若得車馬,便知為福。」長老不聽,只是歇息林間。僧道兩個只得相陪坐地。赤手漢子心急要行,往前直走,說道:「師父們慢慢行來,小子前途等候。」長老道:「你自前行。」按下不提。
且說離此林間三五里路,向來有幾個惡狼,白晝食人,後被獵戶趕殺淨了,途路雖寧,這被食的冤魂未散,往往作怪迷人,每於夜曉,獨行孤客多遭迷害。這夜朦月,先有個士人走過林前,不覺行步錯亂,絆倒在地,只聽得一個人聲說:「好個青年壯士,風流典雅,當拿他作替。」又聽得一個說:「你看他冠冕身體,貴顯容貌,拿他不得。」一個道:「莫要管他冠冕貴顯,拿了他何害?」一個道:「你看他正大存心,浩然為氣,拿他不得。」士人聽了,趴將起來,往前而去。頃刻又一個吃齋把素善人走來,也絆了一跌,方要掙起,那怪一把沙土拋將來,這善人抹了一抹眼,念了一聲「佛」,道:「甚麼沙土,何人拋來?」只聽得有聲說道:「善人,善人,莫要惹他。」這善人聽了越大念「菩薩」,便趴起來,坦坦走去。卻遇著赤手隨後走來,也一絆跌地,沙土拋來。赤手忙叫道:「何人拋沙土?我是走路閒人,身邊沒有寶鈔,衣衫不值幾何。」隨後且有人絆來,叫了幾聲,只聽得有聲說道:「你瞞心昧己,不守本份,要行劫偷盜,不是好人,且與我等代冤替苦。」看看手足如縛,口耳若塞,只叫了一聲:「老娘呵!」卻好長老同著僧道走近前來,看見赤手在地倒臥,滿身泥士,口耳將塞,乃急扯起來。道士啐了他兩口,方才明白,說出原因。道士道:「明明怪迷。長老師父,你我都會驅邪捉怪,況你又奉高師命來,如何放過?」長老聽了,忙把數珠一舉,只見個個黑影,許多魍魎,都跪在前,說道:「我等皆往年惡狼食的冤魂,不得超生,在此捉生代苦,望發慈悲,救濟救濟。」長老道:「汝等既捉生,那生的何苦,越墮了你們重罪,你這冤魂中有被他捉的麼?」魍魎道:「沒有,沒有。」長老道:「日月已久,似你等黑夜迷人,如何沒有?」魍魎答道:「實在難迷,兩人同行難迷,忠臣孝子難迷,敬兄愛弟之人難迷,隆師重友之人難迷,口口不離了佛祖之人難迷,念念不背了善心之人難迷。」長老道:「這赤手漢人,你如何迷他?」魍魎道:「只因他昔有盜心。」長老道:「今日他卻如何難迷?」魍魎道:「正因他一聲念母,便有長老們到來敬護。」長老道:「可見善心,自有感應善處。汝等欲求超生,不當捉生,聽我幾句法語,若能領悟,自得超生。」乃說道:
自作還自受,何須捉替頭。
超生應有路,惟在善中求。
眾魍魎聽了,齊齊拜領道:「我等不迷人,可超得生麼?」長老道:「可超得。」道士笑道:「看來還是不善之人自迷。」說罷那魍魎不見。赤手仰見明月,方才醒悟,謝了長老們,往前行路。
天明來到庵前,山門尚掩,四個坐於門坎之上,等候開門。頃刻只見村鄉信善接踵而來。卻說這日輪該道育師上殿談經,眾僧齊齊環立,行者開了山門,諸善信魚貫而入。長老進得殿上,與僧人、道士、赤手漢子參禮了聖像,向法座拜了道育師。長老繳上數珠戒尺,道育便問:「師父,你捉的何妖作怪?」長老道:「非妖作怪,乃是惡虎悔心,以善及人。弟子因其善心,令其多積廣行,轉劫人道。」道育師聽了,看看僧道兩個:世說有虎而生翼,今此虎而戒人,人不如虎多矣,虎呵虎呵,其必超六道輪迴上也。僧道見育師看著他,點首贊禮而退。只見赤手漢子拜禮在地,說道:「長老說,高僧師父有前定之數。我小子貧苦異常,千方百計經營,日計尚然不足,不知前生作何冤孽,以致今生如此?」道育聽了答道:「我觀汝言,乃是執迷未了。經營日計只須一孽,何必百計千方!計謀益多,心術益亂,亂中寧無設奸弄詭,失了中道本份?殊不知有限之利益,注在前定,經不得你無窮計算之銷除。拙哉愚俗,為此不足日計者,反多矣。吾大師兄有前因之卷,二師兄有誅心之冊,吾當為你查看。只是卷冊非見在文移,可考而覽,惟有定靜中觀,人人白有,個個注載不差,人不能靜觀自察,吾師兄為你鑒辨明白。你可在長老方丈中少歇,待師兄查明,告知與你。」赤手漢子聽了,乃到方丈歇下。
道育在座上乃說經義一卷,眾善信恭敬聽聞。偶然空中現出一尊聖像,如坐雲端,手執鈴杵,誦說經咒。育師見了,忙下法座稽首。只見副師與尼總持兩個從靜空中出來,也向空中拜禮。眾善信問道:「高僧何故忽然向空下拜?」副師道:「善信們曾見空中雲端麼?」眾善信十有九人俱稱未見,惟一個善信,名喚道本,乃答道:「小子恍惚中見雲里聖像,宛如殿廡十四位尊者,但見搖鈴誦咒,卻不聞鈴聲咒語。」副師道:「不見的善信道緣尚淺,見而不聞聲響的善信心尚未誠。」吾佛門中一誠可格,方才善信若是心誠道不淺,便聞鈴聲聽咒語矣。」道本說:「師父,你聽咒是何法語?」副師道:「乃是一句』南無多保如來『。」道本問道:「這句咒語何義?」副師道:「菩薩慈悲,見世有機心,傷害物類,動了一點不忍仁心,故作了一句咒兒,救那被傷之物,不欲遂那害物的機心。方才若是善信誠心一動,自然見聞真切。」眾善信聽得,一齊合掌求副師說明咒義。副師乃向十四位尊者聖前稽首道:「弟子發明慈悲聖意矣。」稽首禮畢,乃對眾善信說道:「小僧聽受我祖師的五言四句偈語,說與眾善信一聽。」乃說道:
物物相謀害,弱者被強食。
誠心發救援,如來一句釋。
副師念畢,說:「比如小者蛛設機絲,網害飛蠅,大者入設陷阱,捉獲走獸,我心不忍,見了誠心,念一句』多保如來『,那飛蠅走獸自然脫了災,得了性命,遂了我心慈悲。」善信道:「善哉,善哉。信如高僧所說,乃是如來靈感,卻是善心顯應。」副師答道:「昆蟲雖小,他也有貪生一念,偶被蛛網所牽,未必不如人心遭害,一念求活之誠。我以一誠相應,多有解脫。」眾善信道:「若是往業冤纏,恐未必脫。」副師道:「往業何業?冤纏何冤?都是惡孽積來,如此的空負仁人善心,何能保護。若知改悔於前,自不受機陷於後。可憐人靈物蠢,蠢物豈能知悔,人靈自識真心,莫教墮入惡道,悔是遲矣。」眾善信個個合掌稱讚。
只見方丈長老同著赤手漢子走到高僧前,拜求前定之數。副師道:「我於靜定中,已查有汝前造之因矣。本當於貫鈔之積,只因汝不順受其遇,百千謀心,銷除其半,又以欲盜行詐之私,其半已盡除了。但因汝養母一言孝感,仍復汝三分之一。此非前定,乃眼前之因也。眼前之因,其善易增,其惡易減,事在汝行非我所知也。」赤手漢子聽得,說道:「師父,前事果不差謬,只是小子要知前定,非是眼前之因,乃日後之數。」副師道:「日後之數,在汝修為。天地也不知汝,非是不知,不能必汝行善行惡之心也。比如汝要顯貴,也須由汝自行孝廉,汝要富足,也須由汝自行勤儉。假如汝當日思為偷盜,則官法自去投,誰得先定也。我有五言四句偈,汝試聽聞。」乃道:
作惡墮地獄,行善上天堂。
眼前須報應,不必費思量。
赤手漢子聽了,說道:「師父之偈意不差,眼前行善,便申明獎賞,眼前行惡,便戒飭加刑,何須又問前世後世、前因後因也。」稱謝而去。後有說前後世報應太遠,眼前因果甚近七言四句,詩曰:
報應分明在目前,何須隔世論因緣。
舉頭莫道無神鑒,福善災淫法甚嚴。
話說祖師隨所住處,凡遇善緣,便令徒弟子因情演化。行寓海潮庵,普度多日,乃欲前行。村鄉善信及眾僧再三留住,還要建個講經圓滿道場。道副師只得稟留祖師,說道:「村鄉善信女向來未聽經義,未蒙度化,多有作為舛錯,因此家戶生殃。今得我師度化,家家行善,戶戶安祥,庵僧及諸善信願建一個圓滿道場,請我師少留法駕。」祖師笑道:「修建道場,汝等知這功果,不在鐘鳴鼓響,不在燈燭香花,不在誦懺談經,不在依儀行道,汝等知麼?」道副師答道:「有前世因。」尼總持答道:「有今世果。」道育答道:「有後世緣。」祖師道:「三世總在一心。」三弟子信受拜謝出殿,早有庵僧眾信請行法事,都參詳高僧道場」總在一心「之說,或有講一心誠敬齋醮的,或有講一心了明經文懺法的,或有講一心善知識、三世根因的,副師們一一俱答應道是。當下修建道場,卻也是個勝會不提。
且說離庵數十里,有座小平山崗,人行道僻,往來頗少,因此山中有塊怪石,久受地脈,狀似人形,又有一楓樹,多年枝葉茂盛,也受了雨露風霜滋培,有些靈異。這兩物偶遇著海潮庵方丈長老路過,乃叫庵眾把石鑿了,到庵置於山門之內;把樹伐了,到庵未成器用,卻置在山門之旁,往來人眾歇足閒坐。日久不知倚草附木何邪,二物成了氣候,因聽了庵僧經文,受了道場因果,乃變化兩個老者,雜在眾善信之中,欲進殿門。卻有把門神將攔住道:「何物邪魅,敢擅人聖堂?」二老答道:「我乃村鄉野老,隨喜道場,尊神何為攔阻?」神將道:「高僧演化,百邪遠避,怎肯容你邪魅混入,干犯正覺!」二老道:「我系鄉老,何為邪魅?」神將道:「你木石假變人形,只瞞得生人之眼,如何欺得神明之鑑。」二老道:「高僧說經演化,便是飛禽走獸,也容聽聞,我等就是木石,也無妨度化。」神將道:「木便是木,石便是石,本來未雕未鑿,何妨度化。你卻把真形變假形,既假心便壞,安得不謂之邪?既邪,安能容你混入?你如必要聽經求度,須是仍歸山嶺,復你原形,待此庵內道場事畢,高僧前行演化,路過你山,隨緣求度則可。此殿門吾神決不容你。」二老聽說,不敢進殿,乃出了山門,棄卻舊日石木之形,仍存置庵內。他這一種靈氣復到山中,便附著別項木石,化為精怪。只因他雖聽了些經文,卻是庵僧口傳,不是高僧心授,就是道場因果,也是門外瞻依,故此念頭未正,卻又唐突,被神將逐出,他只這心尚在。
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君子與君子意氣相投,小人與小人心情吻合。這木石二怪,邪正未有專主,卻遇著兩個拐子,一個叫做摸著天,一個叫做踏空地。這兩個家無生計,專騙拐兒郎,把一村兩家孩子誘哄出門,拐到遠方,賣與那不得逃走回還的人家。這孩子始初不知人事,被他誘哄隨走,及至到了靜僻去處,不見父母家村,喊哭起來,他卻一好一惡,好的哄他走,惡的打他哭。可憐那孩提小子,叫天不應,只得隨走,豈知父母失落,心疼苦痛。這兩拐子正拐了兩孩,走到山中樹下,計較投托慣賣的牙媒,那一片狠惡邪心,卻好木石二怪備細聽著。他二怪也計較個法兒,說道:「我們變二老無用,何不就變這兩個孩子,一則看他拐向何處,且去耍耍,一則把這兩個孩子,救了他回村,使他父母找尋回去。」二怪地上拿了一把沙土,向二拐眼裡一撒,那二拐眼被沙瞇,道:「怪風飛砂,瞇了眼睛。」閉了一會,兩孩子卻被二怪領去舊路,指引村鄉而去,他卻變那兩孩,故意在山側,要尋路逃走。二拐揉了一會,睜睛見孩子走遠,乃奔上前,一人扯一個,罵道:「何處逃走!」二怪故意說腹飢,拐子只得取出乾糧吃。走了幾步,又說腳痛,二拐只得背負前走,累得一拐力疲筋弱,怨悔不敢言。背走了百里之外,落在牙媒家裡,卻遇著牙媒家又有一個挑販人口的,販賣兩個婦女。木石二怪聽那婦女啼啼哭哭,兩相敘苦,婦乃問道:「女娘,你是何人家的?為甚你被媒賣?」女子答道:「我是家貧,父母欠了官租,沒奈何嫁賣。」女子問道:「嫂子,你是何家內眷?為何賣你?」婦人道:「莫要說起。只為我爹娘不擇好婿,把我嫁了個浪蕩販子,養贍不活來賣。」木石二怪聽了,兩相說道:「可憐,可憐。為官租賣女,雖是輸國課,誰叫你拖欠官租。若是官債,可憐賣兒子的錢鈔,損人利己,怎忍於心。丈夫贍養妻孥,須當本份經營,誰叫你不守本份,倒割恩嫁賣妻子。有義男子,便是行乞,也不忍離,只恐婦人無節,罪不容誅,一賣猶不足泄忿。」二怪計較了一會,道:「可恨狼心,是這拐子。我們且聽他賣了,看是何家,再作計較。」次日,果然牙媒總成了一家大戶,將兩個孩子賣了。二怪到得大戶家,方才到夜,即從天井飛空,仍到牙媒家,把兩個婦女迷了,背到荒村,問她來歷。那婦女知夢非夢,把來歷說出。二怪乃吩咐道:「我乃神人,憐你苦惱,各送你回家。如人問你,只說遇著兩個善人,積陰騭求兒女,代你還了賣身鈔也。」二怪說罷,各背送到婦人村口後,卻仍回牙媒家裡。此時尚是黑夜。卻如何處,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