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憲三見了這兩宗,便知大王是火盜之意,卻也真是警心,忙忙答應。那大王卻道:「猶不足為兇狠。」憲三道:「還有何狠比這火盜狠?」大王道:「只恐子孫招敗時,依舊也去向人借。」那大王說罷,一陣風依舊向天井中騰空去了。井憲三與一家驚惶無地,起來吩咐家僕,切莫要向外人講說。
哪知這赤風大王又走到一家,這人叫做高大戶,恃著祖父勢豪,專一欺凌鄉村,傲慢長上,心中多詐,眼底無人。有家族為宦的,倒謙厚待眾,每每勸語他做個寬仁善士,說道:「祖父之勢力有限,凌人之過惡不祥,天道好還,一旦勢去,終被人凌。」他哪裡肯聽,答道:「我非逞勢凌人,人自炎涼,你們不見。怕我勢力的,他又會欺凌那不如他的。我嘗讓人一步,那人若好,便我說我大戶謙光;若是不好的,反道我該謙讓他,就向我無禮起來。我所以寧凌人,不要人凌我。」大戶只這個心腸,早動了赤風大王不平之氣。這晚大戶正動怒鞭打家僕,大王卻從空下來,走到大戶面前大喝一聲:「住手!」手裡掣出一把青鋒寶劍,向大戶斲來。大戶忙將杖仆木棍擋住,自知木棍抵不住寶劍,乃叫眾仆來幫。那仆正受了鞭杖,怨恨在心,一齊慌張躲去。大戶見仆不聽叫,心裡一面懊悔道:「仆如手足,我傷了他,他豈肯幫我!」一面怕大王的寶劍厲害,只得跪在地下,說道:「爺爺呀,小子自知平生凌人,今日莫不是仇家請來報冤的俠客,不然就是要寶的豪傑。若是要寶,待小子搜刮些金珠器皿,我家非經商富厚,無從有藏蓄的財帛。若是替仇家報怨的俠客來行刺,望發慈悲,饒了小子,應該賠哪家小心,下哪個卑禮,小子改過後再不敢。」大王笑道:「我非要寶的強劫,亦非報怨的刺客,乃是抱不平的劍仙,名叫赤風大王,久歷你這村鄉,深知你欺人凌物,我想世間一個人,原與你同天地氣化生來,五體誰與你少一件?你有眼耳鼻舌,別人也有,你有心意,別人也有。你不過多他人些祖父的豪勢,就是這豪勢,只榮得你,與人何干?你為甚自驕自逞,凌藐他人?有一等炎涼小家子,貪你些財勢,圖你些肥甘,寧受呼喝。卻有一等自愛的,不逐腥膻,你便藐他,徒作他一笑。還有一等受你欺凌,無力報復,飲恨在心,就如你這僕婢,寧無怨恨!我今本欲仗劍來滅你,但念你還有良心,可戒而改,姑且饒恕,速行改過。」大戶道:「大王戒諭甚是,小子傲慢凌人。只是我為家主鞭打家奴,乃是家法,古語說得好:』鞭笞不可廢於家。『難道這也叫做欺凌?」大王聽了,大笑起來,說道:「你因不明這家法,我大王有幾句話語,你聽了。」說道:
家奴都是人家子,不過借他力為使。
縱有一朝過失奴,也須寬令他知恥。
飲食切莫兩般看,貴賤口腹無彼此。
若是異視再加鞭,遇難誰人肯聽你。
大王說了道:「此是戒汝寬恩奴僕,若是你不寬恩,更有一樣居官的,法令太嚴,也使小民致怨。好個你家族,每每勸你謙和,你便是享謙和之福的。」大戶答道:「便是居上的鞭笞奴輩,他若不聽使令,我鞭笞不輕,不怕他不聽。」大王道:「為主鞭笞太重,每每輕則逃亡,重則殞命,這等傷仁傷義,為此我大王暗神其劍。」說罷,掣劍左旋右舞,口裡依前火焰噴出,只在大戶屋內,若有焚燒之勢,嚇得大戶只是磕頭道:「謹依大王戒諭。」
大王方把劍收了,往天井飛空而去,卻又到一個僻靜荒涼之處,大王抬頭定睛一看,只見一間破屋,明月照在窗中,一個貧漢立在那裡,自嗟自嘆。大王見了道:「此人必是為貧嗟嘆。我如今仗劍威風下去,貧漢已自無聊,卻不嚇壞了他?」抖身一變,變了個過路的常人,衣衫也不甚整,走近門前,叫聲:「屋內有人麼?」貧漢聽得,忙出開門,見了問道:「漢子哪裡來?夜靜更深,到此荒僻地過,卻又敲我門,何故?」大王道:「我家住前十里村,因往後十里鎮,尋人借貸些糧食,未遇借主歸遲,欲借一宿,來早前行。」貧漢道:「正是荒路多虎狼,不宜夜行。便在小屋一宿無妨,但不知漢子名姓何稱?」大王道:「我名姓喚做赤風,不知屋主名姓何喚?」貧漢答道:「小子名姓叫做赤手,看將來,小子卻是老兄一姓同宗。你向鎮借糧,必是貧乏,與我小子無策資生,總又一般。」大王道:「我尚有借貸之處,雖貧猶可。老兄資生無策,也該設法一個資生。」赤手答道:「小子計策也設了千千萬萬,資生的買賣,也做了萬萬千千,只是不濟,想是命運所招,還在才能短少。」大王道:「足下既做買賣,必是資生營業,縱然不濟,日計料也度得。能計千千萬萬,豈無才能養生日計?何須推諉命運!想命運在天,天道不虧人。俗語說得好:』草也頂個露水珠兒。『豈有一個人自不掙銼,推諉命運?若是一等人,想大富,便是痴心。又一等人,買賣利少,用度不節,件件經營,自是不濟,這豈是命運?」大王說罷,赤手只是嗟嘆呻吟。大王便知他心情,乃故意說道:「老兄,我小子說便如此,只是也想人生都是命運,真不由人,命該顯達,便肯上進,運當富足,便計策順。我小於也是貧無所措,向遠鎮借貸,不遇主人空回,豈不是命!如今實不瞞說,正在資生無策,不知老兄既設法千萬,如今可再有個好法?若不吝教,也是奇逢。」赤手道:「買賣經營,件件無本,怎能得利?」赤風答道:「正是無本,小子也想沒用。」赤手道:「小子欲結幾個同心,劫個大戶人家,只當借他些資本。」赤風道:「這事做不得,一則王法森嚴,二則天理人心都壞,莫要想它。」赤手道:「做個掏摸行偷,也是個策。」赤風道:「也做不得,官法如爐,名節都喪,莫要想它。」赤手道:「如此再無頭路,除非設詭行詐,將無作有。」赤風道:「越做不得,幽有鬼神,鑑戒可畏。」赤手道:「請教老兄,何事可做?」赤風道:「順天理,當人心,看你才能力量,做些本份營生,自然過得日子。」赤手道:「貧乏卻難過,奈何?」赤風道:「古人說得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老兄只一味苦守清貧,自然過得。」赤手道:「我小子也罷了,只是有個八十歲老母,何如忍她受飢餓。」赤手只這一句,便動了赤風的哀憐之意,想道:「我兩走富貴之家,算利的算利,驕人的驕人,卻未聽他說父母。這一個貧漢倒有如此良心。我既與人抱不平,當助此貧漢,使他有些利益。」乃又想道:「他既無資本,我又無金帛,怎生助他?也罷,不免說出赤風大王下降,與他受些祭祀豬羊罷。」
大王乃把臉一摸,從屋騰空,現出本像來,叫聲:「貧漢,你莫愁貧,只要孝心事母,我於冥冥自然助你。我非別人,實與你說出來歷,我乃遠村山林白額一虎,我同胞二虎一豹。只因我那虎兄豹弟聽聞了釋道經文,改了傷人惡性,轉劫了人身,我因此也要皈依人道。山神說我未積有善根,必待善根圓滿,方能轉輪人道,我故此到這村鄉幾家顯炅,自稱赤風大王,戒諭大家小戶,叫他種些善果。你可稱此傳說,自有人來敬奉,一則保佑人家,一則助你養母。」乃丟下一根樹枝來說:「此物你看樹枝,卻是一口寶劍,便是我助你神力。你可供奉,自有大戶信你。我亦不遠去,只在近山中,有呼即應。」說罷不見。貧漢自驚自疑,將樹枝拾在几上,次日來看,果是一口寶劍。因此傳說,大戶井憲三信實,作興起來,果然人家求利益的殺豬宰羊,貧漢陡然從容過活,母得所養。這貧漢卻不該詐說顯靈,如不奉豬羊,便要傷人家小男婦女。因此村中向日受了僧道法術,驅除蛟患,便到海潮庵,延請高僧驅邪除怪。
這一日,正是赤手傳說赤風大王神劍,要豬羊祭祀,卻好海潮庵長老被村眾扛抬過來,隨後跟著一僧一道,也來幫助除妖。只見長老到了貧漢屋門,見他屋內供著一根枯樹枝,問是何物,貧漢道:「是赤風大王青鋒神劍。」長老問:「供此青鋒劍何用?」貧漢道:「與村鄉人家祈求利益。」長老道:「分明一枝枯樹,如何是劍?」只見來祭村眾都說是劍。長老道:「即此是怪。」乃舉起數珠,那青鋒劍即復了原相,果是枯樹枝。眾村人一齊嚷將起來,乃驚動了赤風大王,正在山間靜坐,被貧漢一呼,他卻乘風即到。見了長老與僧人道士,眼不認得,乃吹一口氣在枯枝上,那枝依舊是劍,飛起照長老斲來,長老忙舉戒尺抵住。大王見勢,知道」雙拳不敵四手「,那僧道在旁,也像要幫的,乃現出形來,喝道:「哪裡和尚、道士上門欺人?」長老道:「不消問我。天下和尚,總是僧人。兩教一家,便是道士。且問你這妖怪是何處來的,在這鄉村生災作害?」大王笑道:「若說我來歷,也不是無名少姓的。」乃道:
家住深山林谷內,父娘威風誰敵對?
生我弟兄三個身,中有金錢更文采。
終朝一嘯猛風生,驚林震岳百獸退。
藜藿不採樵子閒,崗巒阻道行人畏。
弟兄只為悟輪迴,欲積善因超畜類。
一個聞道入仙門,一個參禪居你輩。
我心也要轉人身,積善遵奉山神誨。
只因村心鐵鉤灣,正道無聞招邪魅。
本來戒諭積陰功,助此貧人孝母費。
誰知他存不足心,假我名兒自作罪。
師父若是發慈悲,借那數珠拜佛會。
長老聽了,乃向僧人、道士說:「原來是你前劫弟兄,可喜你三位發了善心,積下陰功,又激勵他善想。你們虎豹最惡,傷害物類,一旦悔心,入了正果。可嘆世人空具五體,配合三才,反使心狼虎。虎豹修善,投轉人道;人若修善,萬無轉入虎道之理。」僧人、道士合掌作禮,乃向赤風大王說道:「經了一劫,汝兄不識弟矣。」大王聽了,即棄劍近前作禮,仍向長老求度。」長老道:「吾奉高僧盪妖,汝既皈正,當靜入山林,積功行滿,向高僧求度。」赤風領謝,飛空而去。因此貧漢少克裕了些家計,眾村人怪他假借大王名色要求祭祀,毀他牆屋。長老與僧道忙止道:「劍真不虛,神亦非怪,原是警戒眾善。只是有神無神,各自警戒便了。」眾人感激長老遠來,明白了赤風大王來歷,各家邀請吃齋的吃齋,送布施的送布施。長老辭謝布施說:「小僧奉師命來驅邪,齋可受領,布施不敢當。」村眾有知事的說,送到庵中,作為常住,方是以禮延請。長老方才要回庵而去,只見赤手漢子走近前來,一手扯住長老說道:「赤風大王因憐我家貧,無以養母,顯此神靈,是何人說他妖怪,請長老到此驅他?他若真是妖怪,便不該與你僧道認弟兄,既認是弟兄,便該留在此受祭祀,為何把他三言兩語說了去?他去了,卻教我失了養母之計。你出家人,那個不是借佛祖穿衣吃飯的,為何不行方便,破人衣食?」長老正怪他假借名色要人祭祀,卻聽他一句養母之言,便說道:「善人,你莫要動怒,怪我小僧。那赤風大王雖憐你貧,卻不喜你詐,你命里該受他利益,只因你這一詐,便教你失了利益。且世間萬事得失都有個前定之數,你不須怨我小僧。」赤手聽了,越怒起來道:「分明是你破了我營生,乃說甚麼前定,我便問你要個前定之數。」長老被赤手扯住不放。只見道士勸道:「善人不必動怒,我小道還你個前定數便是。」赤手道:「快還來,方才放手。」道士乃向僧人道:「庵中高僧,曾聞他有前因文卷,何不求師指明他前定。」僧人聽了,乃向赤手說:「你且放手,我們兩個同善人到庵去,查宗前定文卷,與善人明白。」赤手道:「既是有處查明前定,我小子正在此貧乏怨命,若知得前定,便心安守份,也不去設詐,妄求利益了。」
當下赤手安慰了老母,同著長老三人,來投海潮庵。村眾仍具扛抬行轎,布施禮物,長老一概辭謝,單單只是四人而行。時天色黃昏,長老道:「尋個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再行。」赤手漢子只是心急,要查前定之數,乃說道:「路途平坦,且有明月,出家人行走,夜晚何礙,何必又擾人家。」僧人道:「也說得有理。」只是長老說:「走得辛苦力倦,便在那林間少憩一時再行也可。」道士笑道:「長老師父,你來時扛轎,把個身體養嬌了,你莫怪小道說。」長老答道:「師兄有甚見教,但聽你說。」卻是何話,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