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河畔邊一片平靜。
熄滅的篝火仍有餘溫,巨象群繞著駐地圍成了一個圈兒。
震懾周遭圖謀不軌的獸類。
邊緣處,大白鶴一條腿插進鬆軟的河泥里,將腦袋埋進翅膀中,把自己裹成一坨大號的棉花糖,睡了。
一片寂靜中,大白鶴的翅膀忽然抖動了一下。
它將脖子從翅膀中探出來,眼中有迷惑之色。
恍惚間,它仿佛看見了另一頭雌鶴在不遠處的碧波中,身姿優美,翩翩戲水。
宛如鶴中仙女。
大白鶴愣神了。
這時候,那雌鶴朝它看了一眼,發出一聲清脆鶴唳,便振翅高飛!
大白鶴的眼神愈發迷離,仿佛中了邪,緩緩扇動翅膀,跟了上去!
許久後,它跟隨著雌鶴的身影,降落在一座山腳下。
落地後,大白鶴髮出高亢的鶴鳴,撲騰著翅膀奔向雌鶴。
突然,景象一變,那宛如仙境之中的雌鶴,如水波一般緩緩消散。
大白鶴的眼中,也逐漸恢復清明。
我是啥?
我在哪兒?
我要幹嘛?
對了,仙女鶴呢?我那麼大一隻仙女鶴呢?
……
當大白鶴離開河畔的同一時間,帳篷里。
盤膝而坐的王淳允突然輕咦一聲。江南轉過頭來,疑惑地望向他。
只見他掏出那枚銀白的號角,疑惑道:「這麼晚了,這畜生是要去哪兒?」
銀白號角乃是百獸司煉製的特殊法器,其中蘊了所系靈獸之精血,能時刻感應到靈獸與號角的距離。
此刻,王淳允正是發現,大白鶴的距離離他們越來越遠。
聽聞此事,江南眉頭微皺:「那便由它去吧,也許只是出去晃悠一趟又回來了。」
王淳允表情有些怪異:「江兄,你有所不知。這白鶴乃是新品種僅有的兩隻之一,而且……是我『借』出來的……」
他嘆了口氣,道:「若是安安全全送回去倒還好,但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估計百獸司的人能把我皮剝了……」
「……」江南:「你這是人幹的事兒?」
王淳允所謂的「借」,他自然意會了。
畢竟大家都是讀書人。
王淳允訕訕一笑:「江兄放心,我去去便回,你在這兒等我就行。」
說罷,就要離開。
「慢。」
江南突然出聲:「我跟你一起去。」
王淳允連連道:「不必不必,哪兒能麻煩你,我自己就行。」
「不,我感覺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江南緩緩搖頭。
大白鶴雖然脾氣古怪,經常耍性子,但其作為坐騎的素養還是非常守格的。
一個多月來,從未出現這種不告而別的情況。
加上又是深夜,九黎族人都已經歇息,這總讓江南覺得太過刻意與巧合了。
王淳允頓時反應過來:「江兄……你是懷疑那畜生的離去……乃是人為?」
江南頷首,「謹慎點總是沒錯的。→」
王淳允點點頭,「那便麻煩江兄了。」
「等一等,我還要做些準備。」江南攔住他,沉吟開口。
夜深人靜,兩道流光掠過天際。
王淳允手中握著銀白號角,感應著大白鶴的位置。
兩人緩緩向著那邊逼近。
「江兄,它停下來了。」王淳允感應著號角,突然開口道,
「就在那個方向!」
江南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座山的背陰一面。
月光下,那一片也掩映在漆黑的陰影中。
看起來……是個殺人滅口的好地方。
不知怎地,江南腦子裡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近了,更近了。翻過山脊,江南便看到黑暗中一抹模糊的白影。
「它就在那兒。」王淳允道,「小心一些。」
此刻,他也意識到可能真有陰謀。
畢竟以大白鶴的習性,即便是渴了,餓了,也多半會在沿河道兩畔飲水覓食。
來這深山之中幹嘛?
二人神色微凝,緩緩降落。
在他們落地的一瞬間,大白鶴便朝著兩人瘋狂鳴叫。
它身體狂亂的掙扎著,卻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難以移動位置。
兩人對視一眼。
果然有問題!
正在這時,虛空中有明亮的道紋突然出現,它們延伸,交錯,連結。剎那間便遮蓋了天空,化作一層隔絕外界的幕布。
陰惻惻的聲音,適時自黑暗中響起,
「嘖,果然上鉤了。」
一條熟悉的身影從走出,正是滿臉冷笑的屈鶴。
他手中拖著一塊羅盤模樣的法器,其中隱隱有虛幻的道紋伸進地底,與周遭這一片幕布相互連接。
如果沒有猜錯,這羅盤法器便是隔絕周遭天地的源頭。
「你說你們來仙人墓尋機緣,直接去便是了,何必要多管閒事呢?」
屈鶴冷眼看著兩人,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南取出手中的赤雲蠱,「白天那事兒,果然是你乾的?你想讓屈盈死?」
「是又如何?」
屈鶴恨恨地瞪著江南,露出殘忍之色:「本來就要大功告成了,你們偏要跑出來攪局,就只能先除掉你們了。」
「可是屈盈死了,對你有何好處?」
王淳允開口問道:「你們也是一個部落,就非要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
屈鶴冷笑一聲,「你們懂什麼?她族長一脈世代傳承,卻偏偏目光短淺不思進取,終日只守著那一畝三分地!」
「只有屈盈和屈熊都死在外面,族長一脈血脈斷絕,我祭祀一脈便是九黎最大的一脈,我便能奪下族長之位!」
「我,才應該是帶領九黎的人!」
他越說越是激動,猙獰喝道:「為此,所有擋在我前方的人,都要死!」
「帶領九黎?」
王淳允眼睛眯起,「與祁江部落勾結,以赤雲蠱暗算少族長,你還想帶領九黎?」
屈鶴沒有否認,眼中卻露出一絲得色。
這種眼神像是謊言被人所相信的感覺。
江南心頭一跳,難道與曲鶴勾結的,並非祁江部落?
可若是如此,赤雲蠱哪兒來的?
「好了,說得夠多了,你們可以去死了。」屈鶴不再多言,單手掐訣!
一根巨大的圖騰柱從他背後的土地中升騰而起,宛如天柱一般,散發著狂野而暴虐的氣息!
其上以粗獷的線條刻畫著無數蠻荒古獸,凶威漫天!
屈鶴與一般九黎族人不同,並不以體術見長。
作為部落祭祀一脈,他掌管神祭之禮,修圖騰之術。
靠著身後的至寶圖騰柱,一般五品,在他手下也要惜敗!
這便是他有把握除掉江南二人的依仗!
屈鶴獰笑著看向二人,似乎想要看到他們惶恐的面容。
但他失望了。
江南緩緩道:「我得承認你想得挺好的,白天你以赤雲蠱操控白芷自爆,來殺屈盈的計劃如果成了,當一切痕跡都散在巨象的自爆中,多半真會被當成意外。」
「今晚你又借靈獸引誘我等踏入此地滅口,事後也能說我倆人不告而別。反正兩個外人,九黎部落也不會過多追究。」
江南眯起眼睛:「可是,你有沒有想過——」
「萬一打不過我二人,該怎麼辦?」
江南戲謔的聲音,讓他心中升起一絲不安之感。
但身後浩然的圖騰柱,給了打足夠的底氣。
「虛張聲勢!」
一聲低喝,屈鶴不再多說,手中掐訣。
剎那間,圖騰柱迸發出煌煌神光,其中刻畫的異獸宛如活了一般,爆發出震天嘶鳴!
靈氣涌動,一頭火紅的虛幻朱雀從柱身上脫落,發出高亢啼鳴!
它的口中噴吐灼熱的火焰,浴火而生,圍繞天際振翅。
整個結界內的溫度,一瞬間向上飆升,草木水分蒸發,暴露枯黃之色。
屈鶴將羅盤法器懸在空中,雙手舞動。
那翱翔的朱雀便跟隨著他的手勢,裹攜著熾烈的火焰,便江南二人襲來!
「江兄,交給我來!」
王淳允大笑一聲,向前踏出一步!
一股浩然之氣從他身上爆發出來!
「應有大風!」
王淳允大喝一聲,狂風驟起,捲起狂亂的靈氣形成風暴,那朱雀遙遙撞在一起!
那一瞬間,朱雀渾身的火焰,弱了幾分。
但余勢不減,仍啼鳴著俯衝而來!
王淳允不閃不避,高聲再道:「吾之身前,應有雷霆萬丈!」
於是,平地驚雷!
刺耳的爆鳴聲中,蒼藍的雷光肆虐而起,帶起狂暴與毀滅的氣息,形成一道雷霆牆壁!
正在這時,朱雀正好襲來,撞在雷壁之上!
火與雷碰撞,轟鳴爆發!
餘波消散後,王淳允衣袍獵獵,負手而立。
身後的江南目光閃動。
雖然多次耳聞,但他確是第一次見到讀書人所謂的「言出法隨」。
雖然王淳允這種傢伙走的是讀書之道這一點,確實挺離譜的。
另一邊,屈鶴臉色沉了下去。
但他並不驚慌,方才只是牛刀小試的試探而已。
不過對方顯露的實力,也確實有些超出了他的預估。
「有點實力,但還是要恨飲此地!」
獰笑一聲,屈鶴再發難!
這一次,他身後的圖騰柱爆發出更加刺目的光芒,其中一條條獸影,皆是如同活了過來一般,前仆後繼化作虛幻之影衝出圖騰柱!
四蹄撼動大地的魔牛;翻江倒海的巨蛇;巍峨的石頭巨人……
萬獸奔騰,仿佛要將前方一切之物,盡皆踐踏於鐵蹄之下!
大地開始顫抖起來。
王淳允臨危不亂,深吸一口氣,再道:「子曰:人為上,獸為下,不可亂其綱!」
其聲宛如天地之音,響徹四野,不容抗拒!
於是,那狂暴的萬獸,身體仿佛被莫名之力壓倒,直直砸在地上,再動彈不得!
屈鶴臉色狂變!終於是發了狠!
他心中已然明白,這兩人絕對不像之前想的那樣,是什麼易與之輩!
今日,說不定會真翻了車!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將右手食指放進牙齒里,咬破!
嫣紅的鮮血流出,像是煙霧一般爆散!
然後被身後的圖騰柱全部吸收!
陡然間,原本笨重的圖騰柱仿佛活了過來,緩緩脫離地面,帶起無盡的沙石,懸浮在空中!
而屈鶴的臉色,無比蒼白,只是眼中卻透出極盡瘋狂之意!
他遙遙伸出手,往前一指!
那圖騰柱便直直朝著前方,轟然江南二人的方向,砸落!
其聲勢無匹,仿佛天柱傾倒!
此時,王淳允的眼中終於露出一抹認真之色,掏出一支古拙的毛筆,握在手中。
那支筆看起來平平無奇,黃木桿,墨黑毫,除了粗壯一點,看起來就是平常書寫的四寶之一。
但江南看到這玩意兒的時候,心頭卻是猛然一跳!
在這支筆拿出來的時候,整個天地仿佛都變成了一幅畫卷,可供塗改。
王淳允手握筆桿,那一刻,他渾身的氣質驟然一變!
其表情變得冷硬,目光也轉而空洞冷漠,宛如高高在上的蒼天,俯視眾生!
揮筆!
銀鉤鐵畫!
龍飛鳳舞的墨跡肆意揮灑在天地之間,如同亂舞的鐵鞭一般縱橫開闔!
那筆畫所碰到的一切事物,都化作了漆黑的墨跡,無聲消失。
圖騰柱亦難以抵擋,雖未完全墨化,其上神光也黯淡了下來,更是被漆黑的墨跡如狂風一般掃到一旁!
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引起大地一陣轟鳴!
「怎……怎麼可能……」
屈鶴煞白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恐懼之色!
他看著手握神筆,面色冷硬的王淳允,心臟砰砰直跳!
「你……你們不能殺我……」
「你們要是殺了我……九黎部落會追殺你們……」
他口中喃喃,喉結涌動,一步步向後退去。
卻見王淳允收起了神筆,那一刻,仿佛關上了什麼開關,他的臉色再次變得如常。
「放心,你不會死得那麼舒服。」
江南看著因恐懼而後退的屈鶴,道:「屈姑娘,你聽清楚了吧?」
屈鶴神色驟然一變!
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只見山脊之後,三條身影緩緩走出。
屈盈,屈熊,與江南。
那個江南朝前走來,與本尊合二為一。
他看向屈盈,「屈姑娘,事情已經明了,該如何做就看你了。」
說罷,後退一步。
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獨自前來。
隱隱察覺到不對勁後,便祭出分身,通知了屈盈與曲熊兄妹二人。
他們二人,從方才起,就一直在山脊之後。
這也是江南和王淳允明明已經猜到屈鶴的目的,卻還要引他說出所謂「計劃」的原因。
目的就是讓屈盈聽個真切。
此時,原本活潑的姑娘,臉上卻是一片失落之色。
沒有被暗算的憤怒,只是失望。
她朝屈鶴走去,邊走邊道:
「我一直把你當做兄長。」
「即便你不合群,我也認為你心不壞。」
「你們祭祀一脈很聰明,不像我和老爹,我很佩服你們。」
她自嘲一笑,「我和老爹都明白,我笨,我不是當族長那塊料。」
「所以啊……老爹要在此行了結後,在族中另立候選之人。」
「我當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屈鶴臉上再無血色。
屈熊向前一步,厭惡地看著屈鶴,「姐,與這惡賊說那麼多做甚?」
「讓我一斧子劈了他!」
說罷,便要動手!
巨大的斧頭自上而下,猛然落下!
屈鶴嚇得渾身顫抖,高聲道,
「等等!等等!別殺我!」
「這不是我的主意!」
「是有人蠱惑!對!我是受人蠱惑!」
「他說我才應該是九黎部落的族長!我一時鬼迷心竅!別殺我!」
屈熊手中巨斧一頓,等待他的下文。
性命之危下,屈鶴再不敢隱瞞,連忙道:「他就是……」
話未說完。
一聲震懾天地的鐘鳴,宛如穿透萬古歲月,轟然鳴響!
屈鶴的身子,猛然間炸成了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