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君臣辭:十二

  「宇兒哥!你等等我!」十一歲的小姑娘抬腳就往府里跑,府邸匾額上姜府二字金漆明亮,正是冬雪紛飛之時,身上穿著絨襖的小姑娘奮力追上了跑在前面十四五歲的少年。

  「爹!爹!我捉到魚了!」姜宇幾步跑到了正廳,正在正廳里品茶的兩個男人看見跑進來的少年和小姑娘身上都髒兮兮的,同時皺眉。

  姜都尉率先放下杯子,對著那姜宇皺眉道:「你看你身上弄得跟個泥猴兒似的,像什麼樣子!就這樣還是五皇子的陪讀呢?!」

  姜宇笑嘻嘻地將手中的東西舉起來,那是乾草穿過腮幫子的兩條魚兒,姜宇說:「爹,您瞧啊,我剛才和霏月出去捉魚了,就在咱們家前面不遠的小池塘里,面上結了一層冰,人站上去都沒事兒,我就帶霏月一起去捉魚了。」

  「你!你怎麼這麼不知危險?若冰面裂了,你死就算了,還搭上了妹妹!」姜都尉眼看就要發火,另一旁的姜尚書立刻開口:「大哥,別與孩子置氣,這不都安全回來了嘛。」

  姜青訴看著大伯發火有些害怕,伸手抓著姜宇的袖子,見姜宇被吼低垂了頭,壯著膽子軟軟的聲音開口:「大伯,宇兒哥是為嬸嬸才這麼做的,近日天冷,冰面太厚,街市上都沒人賣魚了,嬸嬸身體不好,最近總咳嗽,宇兒哥知道嬸嬸喜歡吃魚,我們才去捉魚的。」

  姜都尉聽見這話,就算再有氣也撒不出來了,只好揮手:「行了行了,下次再也不許這麼不知輕重了。」

  「知道了,爹。」姜宇還難受著。

  姜都尉道:「知道了還不快回屋換身衣裳?小心受涼。」

  姜宇聽見姜都尉還關心他呢,立刻咧嘴笑了起來,拉著姜青訴兩人就往廚房方向跑,將魚放到了廚房才回去換衣裳。

  姜青訴回屋換了衣裳就往隔壁跑,衝進了屋子裡瞧見姜青瀅,小姑娘縮在被子裡看書,她特別怕冷,瞧見姜青訴滿身寒氣,問:「姐,你又和宇兒哥出去玩兒啦?」

  「是啊,捉魚去了,可好玩兒呢,下回等天氣暖和了帶你一起去。」姜青訴說完從懷裡掏出了兩樣東西,拿起其中一樣走到軟塌旁邊放在矮桌上道:「我給你買了玉子糕坊的桔子酥,你最愛吃的,不過不能吃多,只准吃兩塊,剩下的等午飯後喝了藥才准吃,知道不?」

  八歲的姜青瀅身體不太好,一直要靠藥養著,幾乎很少出院子,羨慕姜青訴能跟著姜宇在外頭瘋玩兒,還經常和五皇子打鬧,好在姜青訴每回回來都會給她帶東西,解了她不少饞。

  姜青瀅剛說完謝謝,姜青訴就要往外走,姜青瀅立刻開口:「你還去哪兒?不陪我說會兒話?」

  「我還給阿瀟買了撥浪鼓,回頭再找你聊。」姜青訴說完,掀開厚厚的棉布簾就跑了出去,棉布簾落下的時候颳了一陣風,掛在門前屋檐下頭用紅繩拴著的青色草蟲晃了晃,還是碧綠色的。

  阿瀟兩歲,是姜青訴的弟弟,剛是牙牙學語的時候,放在地上用手扶著自己都會走兩步路了,撥浪鼓正是給他玩兒的。

  姜青訴衝到了房間裡,看見娘也在,懷裡抱著弟弟正餵米粥喝,於是笑著跑過去,先在弟弟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才掏出撥浪鼓逗他玩兒。

  「你呀,就知道跟著宇兒出去野,宇兒是男孩兒,再兩年就要跟著你大伯入軍了,他皮些沒事兒,你說你還是個女兒家,這麼下去以後誰敢要你。」溫柔的女人嘴上雖然這麼說著,手卻抬起來將她頭髮上融化的了雪珠子給拂去。

  姜青訴笑道:「趙尹說他以後要娶我呢,我不愁沒人要的。」

  「叫什麼趙尹,那是五皇子!」女人嘆了口氣。

  姜青訴繼續笑:「我上回叫他五皇子,他還跟我急呢,說我是不是和他生分了,不願意和他玩兒了。要我說趙尹再這麼下去以後也沒女子敢嫁給他的,雖說是皇子,整日裡就知道玩兒,不學無術著呢。」

  「霏月!」女人皺眉。

  姜青訴抿嘴:「好了,我不亂說話嘛。」撒了嬌,她又偷偷嘗了一口弟弟的米粥,結果那一口沒餵到弟弟嘴裡,兩歲的男娃兒哇第一聲哭了出來,姜青訴立刻拿撥浪鼓哄他玩兒。

  順著記憶一路走到一扇門前,她愣愣地看著門外房梁下頭掛著的紅繩,紅繩已經泛黑,下頭掛著的草蟲卻再也看不見了。

  她深吸一口氣,抿嘴道:「我的房間就在隔壁。」

  穿過這個小院子拱門的另一邊,便是姜青訴從小住到大的地方,單邪見她這一路過來都不說話,也沒直接去自己的房間,反而順著住處一路繞行,最終穿過了拱門站在自己住的院落里,方才還有些哀愁的人,這個時候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麼了?」單邪問她。

  姜青訴指著自己院子的一角道:「單大人,你快看啊,那可是梅花?」

  粗壯樹幹的垂枝梅一片繁茂,上面紅粉色的花朵綻放鮮艷,長在牆角,大半在院子裡,小半長到了院子外,白雪在上頭覆蓋了一層,地面還落了許多花瓣,淺淡的香味兒順著風吹過來。

  單邪道:「有三十年多了吧?」

  姜青訴抿嘴嘆了口氣:「是啊,姜家平反的那一日我種下的,沒想到這麼些年無人打理,居然還活下來了,長得挺好。」

  她點了點頭,玩笑似的順口一問:「十方殿可能種花?」

  問這話時,她正往自己的房前走,單邪跟在她身後問:「為何要種花?」

  「單大人喲,你在十方殿不知住了多少年,早就看慣了地府那模樣,可你瞧瞧人間,花草各異,地府一片灰暗,唯一的花兒還是彼岸花,碰都不能碰,更別種在家門前了。」姜青訴伸手將門推開,大步朝里走:「十方殿造得好看歸好看,但總覺得冷了些,若能種些花草,肯定鮮活多了。」

  她說完,雙手叉腰,左右看了兩眼自己的房間,熟悉且陌生,一個是在人間住了二十五年,一個是在地府住了二十六年,按照時間來算,二十六年勝。

  姜青訴一路感慨完,這個時候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和精力去緬懷過去了,她還記得自己兒時藏東西的地方,就在她床板下頭有個暗格,裡面放的都是自己的寶貝。

  兒時的玻璃珠,人生第一次收到的珠花,妹妹親手繡的手帕,宇兒哥成親時新嫂子給的耳環,還有趙尹送的玉佩,她寶貝的東西都在裡頭,當然,除了這些,還有從趙尹娶妻開始,斷斷續續,也不知寫了多少,多久的信。

  信件一封都沒送出去,她也全是寫給自己看的,抒發抒發內心的感情而已。

  姜青訴從懷裡拿出了自己今日寫的三封信,然後將信放入其中,又摸了摸那些自己不舍的東西,終究一樣也沒拿走,全都放了回去。

  趴在地上艱難地將暗格塞回,姜青訴這才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氣:「現在,只等我將這地方告訴許文偌了。」

  單邪問她:「除了這三封信,你可還有其他招?」

  姜青訴走到桌邊,輕輕擦過桌上的灰塵,一層灰塵厚厚地堆在指尖,她吹了口氣,將灰塵拍開才說:「我心中已經想到了退路,這一招就算無法及時為我洗刷冤屈,也至少可以讓大理寺重審此案,但我有感覺,光是這點兒矛頭,就夠趙尹和許文偌抓起來大做文章了。」

  「既然該放的都放了,不如我陪你再在姜府里轉一轉?」單邪道。

  姜青訴眼眸一亮:「單大人何時學會安慰人了?」

  單邪抿了抿嘴,眼眸之中閃過些許情緒,不過他這人向來藏得深,姜青訴見他手背在身後嘴角動了動便知他自己會說,於是也不去猜。

  果然,出了這個院子,姜青訴就聽見單邪道:「你的生死簿早被燒了,我無法查到你的生平,亦無法了解你的過去,難得有機會來你曾經的住處,就當是讓我與過去的你見個面吧。」

  「那你肯定不會喜歡過去的我。」姜青訴咧嘴一笑,突然想到了什麼拉著對方的手說:「我想起來了,我家後院有一棵冬棗樹,我院子裡的梅花都開得艷,說不定棗樹也還活著,我小時候經常去摘,走,我們現在去摘棗子吃!」

  姜青訴拉著單邪的手往後院跑,即便幾十年沒回來過,她對這裡也分外熟悉,順著自己回憶中的小路一路跑回去,到了後院池塘邊果然看見了棗樹,幾十年的棗樹非常粗壯,上頭結的棗子有許多,密密麻麻爬滿了枝頭,好些都落入了一旁的水池子裡。

  這時的池子裡早就長滿了野草,高高地堆了出來,棗子散在其中,有些埋入了雪中,姜青訴抬頭看了一眼棗樹,道:「你等著,我去摘。」

  「太高了。」單邪也略微抬頭看了一眼,棗子多半都紅了,大雪壓低了枝頭,他伸手就能夠著一些。

  姜青訴道:「那些泛黑了不好吃的,上頭有紅的,瞧見沒?絕對甜,你不是說想見過去的我?我便讓你看看,年紀輕輕的我在家都幹什麼事兒。」

  她說完,拍了拍手,順著樹幹就要往上爬,單邪在下頭看著,姜青訴借著陸馨的身體爬樹倒是順手,幾下就到了樹枝分叉處,她踩著樹幹居高臨下對著單邪笑。

  「單大人,你若見到這樣我,還會喜歡嗎?」姜青訴站高了問他。

  大雪依舊紛飛,單邪一席黑衣站在白雪之中,老舊圍牆旁邊一棵棗樹上站著黃裙青腰帶的明朗姑娘。他背在身後的手握緊扇子,微微眯起的雙眼似乎透過了姜青訴此時披著的皮囊,看透了她的魂魄,一直看穿到她十五六歲時。

  她的眼底沒有家破人亡的悲,亦沒有遭感情背叛的淒,更沒有多年為官的淡,唯有那雙明亮純澈的眼,和無邪的笑。

  單邪眉眼柔和,嘴角輕揚:「喜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