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長生碗:十二

  姜青訴靠在床頭看著手中的書,將書翻了一頁,看到自己的指尖,她心中惆悵,忽而想起來那人的手隨時可以點出冥火,又想起自己雙肩上的火,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眉心微皺,滿腦子都是沈長釋說的話,以至於書上寫的內容都不怎麼能看下去了。

  「無常大人送白大人兩把火,日後您去什麼陰氣較重或會使魂魄不穩的地方,便可以底氣十足了。」

  這話又一次在腦海中飄過,姜青訴只能將書合上,隨手扔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書封上一個字都沒有,裡面都是張之孝寫的古怪雜談。

  仔細回想一下與單邪共事的這幾年,雖說對方身上全都是謎團,實則性格很好揣摩,他好戰,但不戀戰,他喜歡血腥暴力的東西,卻不追求血腥暴力,他像是對什麼都不在乎,卻又對身邊的人頗為在意。

  即便嘴上委婉地說姜青訴蠢,實則還是送了她護身的冥火,這人實際上很好說話,或許自己對他……始終帶有一些固執的偏見,總覺得他難以相處,才會心生不滿吧。

  這一晚姜青訴過得忐忑,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她便從房間裡出來了。

  鍾留是人,還睡得熟就被沈長釋拉起來了,兩人出門的時候剛好碰見了姜青訴,對著她打了招呼,姜青訴道:「沈,你去幫我把長生碗偷回來吧。」

  沈長釋一臉驚愕,一雙眼睛睜大看向對方:「白大人,您說什麼?」

  「幫我把長生碗偷回來,你不是去陳府偷過書嗎?去張家偷個碗應該不成問題吧?」姜青訴說完,撇了撇嘴。

  沈長釋愣了一下說:「讓我偷碗也不是不成,難道您不想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長生碗從何處來的?張之孝寫的那些書是何用意?」

  姜青訴嘆了口氣,慢慢朝樓下走道:「知道又如何?終歸不會比現在把碗偷走來的損失小,張之孝表面看上去溫和有禮,實際上心思深沉,滿腹怨氣。若再往下查,我怕查出一些內容,會使單大人出手奪命啊。」

  沈長釋聽姜青訴這麼說立刻揚起了一臉笑容道:「如果是這樣那白大人您大可放心了,無常大人一早就不在了。」

  「他去哪兒了?」姜青訴愣了愣,沈長釋道:「土地廟啊。」

  姜青訴咬著下唇,還是決定去跑一趟,於是與沈長釋打了招呼之後便往土地廟跑,在去土地廟的路上還看見了張老漢推著燒餅攤往長風客棧這邊過來。

  長生碗就在他的腰間,新得的一張紙也在腰間的袋子裡。

  姜青訴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好似瞧見了他印堂泛黑,眉心微皺,回頭看了一眼對方,張老漢沒瞧見她,照常將攤位推到了長風客棧門前,開始和面。

  新的土地廟距離長風客棧有一定距離,幾乎要橫跨整個笛水縣,姜青訴到了土地廟前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了。

  新土地廟的旁邊開了許多藍雪花,碧綠的細葉上方長了星星點點藍色的小花,晨露未乾,初晨的陽光照在花朵上,清淡的香味兒在空中瀰漫,只是除了香味之外,還有一股苦澀的味道。

  一大早沒人會到土地廟這邊來,即便是兩個看門的還在一旁的小屋裡睡覺呢。

  姜青訴瞧見單邪了,單邪背對著她,一身黑衣,站在土地廟前抬頭看向廟宇里的石像,叫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姜青訴走到他身後還沒開口,單邪便道:「來查長生碗?」

  姜青訴伸手摸了摸鼻子道:「我……我是來多謝你送我冥火的。」

  「不客氣。」單邪說完,眼眸垂了垂後想是否要再加一句這也是為了給自己省麻煩,免得下次還得救她,但思前想後,這話沒說出口。

  姜青訴問他:「你已經連著兩日來這兒了,這土地廟究竟有什麼問題?」

  「土地廟無事,土地像卻不一般。」單邪深吸一口氣道:「我一直在想,人間是否還有這種人,能知道如此複雜的秘術,畢竟在我記憶之中,此等事情幾乎上千年沒有發生過了,卻沒想到居然出於一個半點道行都沒有的女子之手。」

  「什麼秘術?」姜青訴問。

  單邪說:「你可知道這土地像是由什麼做的?」

  「看樣子並不像整石,應當是碎石研磨之後重塑的吧?」姜青訴道。

  單邪回答:「是由何瑄才的屍體研磨成肉泥摻入碎石之中塑造而成的。」

  姜青訴頓時嘶了一聲,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難怪她覺得這石像栩栩如生,原來當真是一條人命附在了上頭。

  「這麼做有什麼用?」

  單邪說:「讓何瑄才享千戶香火做個偽神,說是偽神,便是要讓他畫地為牢,不過這牢不可擅自進出,土地廟越大,他所占據的絕對領域便越多。我一直在查何王氏究竟在搞什麼鬼,事實上你昨日與我說長生碗本是她的東西之後,我便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麼了。」

  姜青訴不解:「她難道是想復活何瑄才?」

  單邪點頭:「雖是如此,卻也不止如此,她要幫何瑄才逃過地府的追責,堂堂正正地活在世間,以另一個人的身份。」

  姜青訴大約懂了,世間萬物生死皆有地府安排,生前不論是作惡還是為善的,死後到了地府都得按照一生中的所作所為來進行追責。若善,便是走輪迴井中的人道,來世或許還能投個好人家,若惡,小惡者,窮苦一生,大惡者,幾世牲畜,若罪惡滔天,便只能打入地獄接受懲罰了。

  何瑄才生前有無做什麼惡事姜青訴不知道,卻知道他死後彌留人間,附身在通靈犬的身上,食人肉保持自身魂魄不散,吞陽勢與人間女子行苟且之事,這等罪惡,即便他能逃過地府鬼差的幾十年,等被捉到之後,還是要在地獄之中日日受煎熬痛苦。

  長風客棧的老闆娘居然想到以何瑄才的肉身塑造成土地神,占據一方享萬民香火,做個偽神,的確不一般。

  「那以另一個人的身份活著又是什麼意思?若他成了偽神,豈不是不會死?」姜青訴問。

  單邪道:「偽神之所以叫偽神,便終究不是神,若人人都死後以肉身塑神像,豈不人人都成神?一旦他成了偽神,必然會出現在陰陽冊上,屆時還得我用鎮魂鞭抽之馴服帶走,唯有讓他復活,順理成章繼承另一個人的生命,才能逃過追責。」

  「另一個人……該不會是張之孝吧?」姜青訴本只是抱著胡亂猜測的態度隨口一說,說完之後卻又醍醐灌頂,立刻明白了過來。

  「長生碗是在何瑄才死後才落到她手中的!」姜青訴眨了眨眼睛,雙手垂在身側握緊:「有人告知她長生碗的用處,所以她在尋找何瑄才復活之後可以替代的肉身,恰好張老漢帶著張之孝來到了笛水縣,恰好張之孝與何瑄才一樣是個秀才,又恰好張之孝壽命不長病臥榻中,所以她充當好人,將長生碗送出,給張之孝續命。」

  「的確如此。」單邪看向姜青訴,卷翹的睫毛略微抖了抖,他看見姜青訴說這話時臉上微紅,眉心緊皺有些氣憤,恐怕若為人身,他就能聽到砰砰亂奏的心跳聲了。

  「我先前看見長生碗中已有不少歲月,張之孝現如今也活蹦亂跳的,長風客棧的老闆娘已經派人造成了土地廟,難不成……動手便在這幾日?!」姜青訴心口狂跳:「這等重要的事你居然不與我說!還說什麼讓我只查長生碗便好,如此關鍵的一步我都不知,能查出什麼來?!」

  單邪微微抬眉,姜青訴愣了愣,聲音壓低:「我沒有數落單大人的意思。」

  「我知道。」單邪轉身,扇子展開:「不是萬分確定之事,我不會胡亂告知。」

  姜青訴跟著他一起離開,順便隨口恭維一句:「您有原則。」

  兩人又歸於安靜,姜青訴忍不住朝單邪看了一眼,於是問:「讓何瑄才成為偽神,便可以有將魂魄轉移的能力嗎?」

  「還需在合適時機,讓張之孝進入神廟才行。」單邪微微抬頭:「千年前也出過這個事,當時陰陽冊是交給白無常掌管,等他發現世間有人香火吃夠成了偽神時,我們趕到一切都已經晚了,被借走身體與命運的男人魂飛魄散,而借走了他人身體和命運的男人,躲過了地府追責。」

  姜青訴頓了頓:「你既然知道,又如何放任他?」

  「因為他死後回到地府,咬死只說自己便是那個被他替代的人。」單邪道:「我曾特地去過人間幾次,他不僅替了那人的一切,連生活習性與性格也統統轉變,我依舊能看見他心中惡的那一面,偏偏他渾身都是善德。」

  單邪說這話的時候,口氣中似乎有些失落,姜青訴聽聞只覺得震驚,更想著不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天道輪迴,萬物皆有其命,強行改命者,多為損人不利己,唯有這一樣損人利己的,姜青訴不想讓它發生。

  單邪沒再說話,她卻總覺得自己應當安慰安慰,於是道:「那不怪你,我想單大人當時已經盡力阻止事情發生了。」

  單邪朝姜青訴看去:「你如何知道我有盡力阻止?」

  姜青訴愣了愣,自己不過隨口安慰,還非得說個理由嗎?

  於是便道:「與您共事七年,我知道您在這方面絕對盡責。」

  單邪嘴角緩緩勾起:「白大人對人心都看不透,就想妄圖看透我的心嗎?你如何知曉,我不是故意為之,就想看看,這世間是否真的有人能夠逃過天命,改寫人生呢?」

  姜青訴忽而感覺自己似乎有了心跳,盯著單邪那略帶淺笑的臉,她嘴巴微張,說不出話來,心底卻有個聲音告知自己,若是單邪的話,這種可能也不是不會發生的。

  「你……是嗎?」是那種想要窺探天命是否能夠改寫,就放縱人間魂魄造次,轉魂於他人的人嗎?

  單邪的笑容逐漸收斂,一扇子敲在了她的頭上,大步朝前走去:「不是。」

  姜青訴看著那人的背影,伸手摸了摸頭頂……好疼。